全球金融危機10周年:反思與借鑑

2008年9月,發端於美國,進而迅速影響全球,形成百年一遇的全球性金融大危機,至今已整整十年。危機爆發後,全球性“產能過剩、需求不足”難以扭轉,全球經濟“整體低迷、此起彼伏”,世界格局劇烈變化,社會矛盾和問題更加突出,此時更需認真反思金融危機的根源與教訓,為應對新的金融危機做好準備。

全球金融危機10週年:反思與借鑑

2008年9月15日,交易員在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工作。當天,由於雷曼兄弟宣佈破產,美林被收購以及美國國際集團評級面臨調降,華爾街金融版圖鉅變震動市場,紐約股市遭遇恐慌性拋售。道瓊斯指數重挫逾500點,標準普爾下跌近5%,創“9•11”恐怖襲擊以來的最大單日跌幅。

一、危機根源

危機後,人們總結出不少誘發的原因,包括:金融機構和金融產品投資人的貪婪,只顧高回報不顧高風險,並形成“大而不能倒”的格局;會計制度有漏洞,會計處理、會計原則有問題;評級公司不盡責,給出的信用評級脫離實際;金融創新過度,產品多重嵌套,市場相互勾連,金融監管跟不上,造成系統性風險等等。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影響因素,都需要認真改進和完善,但這很難成為百年一遇的全球性金融大危機的根本原因,還必須放在全球化大背景和上百年的歷程中才能看得清楚:根本原因是在國際資本和產能大規模轉移過程中,由於信息不對稱和不充分的客觀存在而造成的大規模過剩。

上世紀的“大蕭條”是如此,這次危機也同樣如此。

全球金融危機10週年:反思與借鑑

美國“大蕭條”期間,慈善組織為民眾分發食物

二戰之後,世界形成了蘇美為首的東西方兩大陣營尖銳對抗,一部分國家猶豫觀望的基本格局。之後,中間派的拉美及東南亞一些國家開始開放,吸引國際資本和產能流入,推動其快速發展。上世紀70年代從東歐開始,一直到中國等陸續推動改革開放,為國際資本和產能轉移提供了巨大空間,推動經濟全球化加快發展,世界格局開始加快變化。

在這一過程裡,全球資本和產能的大規模轉移到一個地方後,在推動其經濟社會加快發展的同時,資產泡沫和金融風險也會隨之產生和聚集。一旦問題暴露又會引發資本迅速轉移,進而引發大大小小的金融或經濟危機。危機爆發後,所在國家又會大量投放貨幣和產能進行救市,結果在全球範圍內聚集更大的流動性和產能過剩。這種狀況不斷聚集,最後必然形成全球性嚴重的產能和流動性過剩,引發全球性嚴重的金融和經濟危機。

與此同時,貨幣金融自身也在發生深刻變化。其中,貨幣脫離金屬本位制發展成為純粹的信用貨幣、貨幣收付由“現金清算”更多地轉變為“記賬清算”(使貨幣所有權的流動代替了貨幣本身的流動,增加了社會的資產負債規模以及流動性)、一國主權貨幣成為國際中心貨幣,是特別需要關注的“三大裂變”,它們使貨幣的擴張更加容易,跨境流動更加便利,諸多因素也更加容易誘發流動性過剩。

放眼全球,受到人口增長和地球承受力等方面的約束,現在已經出現全球性嚴重的產能過剩、有效需求不足,這種局面很長時間都難以扭轉。這種情況下,依然堅持刺激政策只能積累更多矛盾。這使很多重大經濟理論和宏觀政策都將面臨深刻的挑戰,現在更需要推動的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危機爆發後,主要經濟體大規模救市進一步擴大貨幣和產能投放,儘管抑制了危機的急劇惡化,避免了金融市場可能的崩盤,但又聚集了更多的風險隱患和危機因素,政策工具潛力消耗殆盡。同時,危機爆發推動世界格局劇烈變革,國際矛盾更加突出,美國從積極倡導和大力推動全球化、自由化,轉變為強烈的貿易保護和單邊主義,“美國優先”正在挑戰國際秩序,民粹主義在不少國家明顯抬頭。種種因素表明,世界範圍內更大的危機挑戰正在走來,亟需全球共同應對。

可見,全球金融危機並不只是金融領域需要認真反思和總結的事,而是需要從全球和全局的高度看待問題。

二、世界劇變

蘇聯解體和中國崛起推動世界格局深刻變化。

1991年蘇聯解體,其劇烈變化對中國產生了極大震撼,關於改革開放激勵的爭論趨於緩和。鄧小平1992年南巡講話後,“發展是第一要務、穩定壓倒一切”佔據上風,推動中國經濟加快發展,1995年開始過熱,1996年實施嚴厲的宏觀調控後有所降溫。

中國經濟崛起和出口增長,對東南亞經濟形成擠壓,其經濟金融的風險開始顯現。在國際資本衝擊下,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爆發。

面對挑戰,中國決定人民幣不貶值,為東南亞局勢穩定做出了貢獻,樹立了負責任大國形象,人民幣開始在東南亞擴大流通。更重要的是,東南亞金融危機使中國意識到金融在和平時期的重要性,在1998年推動了一場非常深刻的金融改革,包括:成立中央金融工委,對國有金融機構組織關係實施垂直管理,弱化地方政府的行政干預;發行2700億專項國債,補充四大國有銀行資本金;成立四大資產管理公司,對口剝離四大銀行不良資產;推動金融機構分業經營、分業監管;開展“三角債”清理工作等。

實際上,1995年中國的《中央銀行法》《商業銀行法》就已經頒佈了,但由於種種原因,難以落地實施。如果沒有東南亞金融危機,1998年的金融改革就很難推動;沒有這一次金融改革,中國金融業就不會達到今天的程度。

東南亞金融危機的衝擊尚未消除,1998年夏天中國又遭遇嚴重的南方大水,使中國經濟在1998年下半年到1999年嚴重滯脹,面臨巨大挑戰,亟需新的增長點。

1999年全面深化住房、教育、醫療體制改革(“三大改革”),把原來政府貼錢的三大領域變成產業來開發,把資源變資本,資本再加槓桿,推動中國經濟進入2000年開始明顯止跌回升,成為中國進入新世紀後經濟發展的重要基礎。

中國經濟上升勢頭跟全球經濟形成了明顯的反差:2000年3月開始,美國網絡產業市值快速收縮,10月網絡泡沫徹底破滅,對美國和世界經濟造成嚴重影響,迫使美國大幅度刺激房地產發展,為其後的次貸危機留下了隱患。禍不單行的是,2001年美國又遭遇“9.11”恐怖襲擊,美國的反恐局勢和投資環境陡然惡化。此時世界經濟陷入低迷,亟需尋找新的增長點和火車頭,而中國成為必然選擇。這使中國在持續爭取13年之後,於2001年12月正式加入WTO。

全球金融危機10週年:反思與借鑑

2001年12月11日,中國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成為其第143個成員。

中國入世後,全球產能和資本大量湧入,推動中國迅速成為新的世界工廠,並帶動全球經濟增長,帶動資源和能源出口型國家加快發展,新興經濟體隨之湧現。

世界經濟加快發展,帶動大宗商品價格不斷提升,迫使美國扭轉網絡泡沫破滅後不斷推動的低利率政策,從2004年6月開始不斷提高利率水平,結果引發了2007年的次貸危機和之後的全面金融危機。

危機爆發進一步推動世界格局深刻變化:“七國集團”在世界總產值中的佔比已經從上世紀80年代的70%下降到危機之後的45%左右,發達國家從全球聚集財富的能力明顯削弱,其國內高福利的制度難以維繫,中產階級的資產規模不增反縮,社會矛盾不斷激化,民粹主義明顯抬頭,其社會制度亟需深刻變革。

全球化發展和世界格局深刻變化,也使全球治理體系亟需深刻變革。

三、中國應對

危機爆發後,中國迅速調整宏觀政策,推出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在主要經濟體中率先止跌回升,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國際影響力大幅提升。但之後經濟下行壓力開始顯現,中國發展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亟需推動新一輪更加深刻和廣泛的改革開放。

國際上,原來蘇美尖銳對抗,中國有巨大國際套利空間的大環境發生了根本變化。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與美國差距不斷縮小,已經讓美國感受到了威脅。

在國內,從2011年底開始,經濟增長下行壓力不斷加大,到2017年底十九大召開已經持續了6年,原來積累的矛盾加快暴露,十九大必須把發展方向、目標和路徑明確出來,以振奮精神,凝聚人心,攻堅克難。

十九大做出一系列重大決定,提出新時代、新思想、新方略,明確到本世紀中葉實現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領先的宏偉目標,實在是太重要了。但這也必然會激化與美國的矛盾,美國發起貿易戰,給中國帶來新的挑戰。必須看到,上世紀上半葉,兩次世界大戰都是從歐洲爆發的,但根源都是美國崛起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激化了原來強國之間的矛盾。這個世紀的上半葉同樣將是一個劇烈變革的時代,也會面臨劇烈的國際矛盾和嚴峻挑戰,對此應有充分認識和精心準備。

現在中國已經進入換擋轉型開啟新時代非常關鍵的時期,面臨諸多矛盾和挑戰。其中,防範化解重大金融風險已經成為當前三大攻堅戰之首。

新中國成立之後,計劃經濟使金融功能嚴重萎縮,所有金融集中到中國人民銀行一家辦理,主要功能就是“印鈔”和“出納”。改革開放之後,陸續分設出專業銀行和保險公司等金融機構,推動人民銀行向中央銀行轉化,但整個金融仍保持行政化管理。1993年之後經濟加快發展,大量資金需要銀行提供,銀行混業經營急速發展,但由於金融認知和監管跟不上,很快就釀成嚴重的系統性金融風險,1997年之後問題急速爆發,這也成為1998年推動金融改革,上收金融管理權、推動分業經營分業監管的直接原因。但在國家層面,金融的行政化管理並沒有重大改觀。2001年加入WTO之後,為應對金融對外開放的需要,從2004年開始推動國有金融機構股改,2006年開始陸續掛牌上市(包括境外上市),中國金融的市場化經營和對外開放水平大幅度提升。如果從2006年開始算起,中國金融對外開放和市場化發展的歷史其實非常短暫。

從全面深化“三大改革”併成功入世之後,伴隨中國經濟快速發展,中國金融也呈現出高速發展態勢。現在,中國貨幣總量、央行資產規模、央行外匯儲備、金融資產規模等雄踞世界之最,金融機構的世界排名不斷提升。可以說,改革開放之後,中國金融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是,必須看到,中國金融的發展,實際上是“基礎弱、速度快、成效大、問題多”。由於基礎太弱,發展太快,目前對貨幣金融的認知和把握不足,對金融的統籌規劃和合理劃分不夠,金融監管的職責定位和分工合作不盡合理,金融體系結構和金融法規建設存在不少問題,比如:貨幣政策目標的核心是什麼,如何保證核心目標的實現(央行獨立性)?央行在保持鉅額法定存款準備金的同時,又拆借出鉅額資金,但二者存在很大的利差,是否合理?在保持很高法定存款準備金率的同時,又推出存款保險制度,二者是什麼關係?這種局面的存在與社會融資成本高企有何聯繫?鉅額國家外匯儲備,長期都交由央行和外匯局獨家管理是否合適?何為“剛性兌付”, “打破剛性兌付”應該如何把握?國家金融穩定與發展委員會職責如何定位,如何有效發揮金融監管和相關部門的作用?如何處理中央和地方、財政與金融的關係?如何建立健全重大風險應急處理機制?

由於很多問題沒有理清,在金融快速發展過程中,也不斷產生和積累風險,現在防範化解金融重大風險已經成為國家三大攻堅戰之首。然而,到目前為止,中國並沒有經歷真正的本土化金融危機的考驗(1998年海南發展銀行破產清盤後,再沒有一家銀行破產倒閉),從金融機構到監管部門,乃至國家統籌協調機構,各個層面都缺乏對金融風險的預判能力和應對經驗。

同時,中國金融與國際領先金融體相比,金融的活力、普惠的水平,對外開放和公平競爭的程度,特別是國際影響力還有相當明顯的差距,作為國家重要的核心競爭力,與“本世紀中葉實現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領先”的戰略目標的要求還有很大差距,亟需全面深化金融改革開放。

可見,金融危機十年後,面對更加複雜的國際國內經濟金融局勢,更需要全面深刻反思和總結金融危機的經驗教訓,做好應對新的嚴重危機的準備。這對中國尤為重要。

中國當前面臨巨大挑戰,但依然具有重大機遇和比較優勢:中國是最大的發展中國家,還處在工業化、城市化、信息化發展過程當中,改革的餘地和紅利依然很大。同時,中國有3萬億美元外匯儲備,國家外債負擔較輕,具有抵禦外部衝擊的實力;中央政府負債率很低,實施積極財政政策仍有很大空間;整體利率仍是比較高的,資金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有很大調整餘地;金融機構抵禦風險的實力也有很大增強。國家正在積極推動“一帶一路”新型全球化發展,促進國際間“平等互利,共商共建共享,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相信,按照“穩中求進”的工作總基調,中國一定能夠有效防範化解金融風險,實現金融和經濟社會更好的發展。

(作者:王永利 前中國銀行副行長、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