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缺點,就是缺點你……」

時燃從未想過。

再次重逢,居然會是這樣的場景。

她坐在沙發上,看向言淮,一時間失去言語,連基本的握手禮儀都忘記了。

在羅布泊的那晚,雖然她在爆炸發生後昏迷了過去,但其實還殘存著最後一絲清醒,只是因為全身虛弱無力,才沒法醒過來。

但那句“時燃,別怕”,她哪怕意識飛到了天光盡頭,都聽的清楚。

短短四個字,至今在耳邊迴響不絕。

可言淮是誰?

儘管只是小時候見過一面,但他的故事卻在四家之中流傳甚廣——言家最受寵愛的小兒子。

早年間曾不幸失蹤,後來又被言家尋回。因為一身出眾能力迅速接管言家生意,成為小輩翹楚,連他哥哥言峻都要遜色三分。

誰能想到,這兩人,竟然是同一人。

手上的茶沒端穩,差點灑出來。

直到林沉瀾的聲音響起,“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時老的掌上明珠,時燃。”

對方才微微轉首,看到沙發上,一臉錯愕的她。

他靜了一瞬後,輕輕頷首。

“時小姐。”

“我唯一的缺點,就是缺點你……”

疏離又不失禮貌。

一身黑色正裝,頎長高挑的身姿,在燈光下遙遠又陌生。

他似乎並不記得,半年前的羅布泊,在那個沙塵暴肆虐的夜晚,他們曾一起死裡逃生過。

時燃努力想在那樣一雙深邃的眼中,找出想象中,應該帶有的情感,譬如重逢的喜悅,抑或出乎意料的驚訝。

可望過去,卻是一汪平靜無波的幽深海面,不見一絲風浪。

難道只是長得像?

從她旁邊經過時,林沉瀾小聲詢問她怎麼了。

言淮已經走在了前頭帶路,準備在會客室招待兩人,手下過來詢問著什麼,他微微側頭,鼻樑在燈光下如玉柱直亮。

她看的有些失神。

“沒什麼,只是突然有些頭暈。”

她回過頭來笑笑,撒了個小謊,眼神卻有些恍惚。

入夜後的沙特依舊是炎熱的。

冷氣開的很足,兩個男人都穿著長袖襯衫,倒不覺得有什麼,只是苦了時燃。

白天貪涼,特地挑了最薄的裙子穿,兩條手臂露在外面,這會兒被冷氣一吹,竟有些涼意滲人。她忍不住從沙發上起身,走到旁邊活動手腳。

會客廳的一側牆壁是凹陷進去的,釘著一排十分大氣的懸空嵌入式書櫃,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三層書。

時燃的目光落在書櫃上。

在這個快消時代,紙質書籍對於大部分人而言,早就已經成為了過去時,但她卻始終眷戀這些紙質書上飄著的油墨香味。對於那些更新換代極快的電子產品,她並不痴迷,就像手機於她而言,不過兩個用途,打電話和用Ins上傳攝影作品。

她走過去,指腹拂過層層書脊,挑選了半天,最終將目光落在最上面一層的典藏版《百年孤獨》上。

伸手去夠,只可惜即便是踮了腳,也還是夠不著。

身後忽然有人靠近。

吊燈在書櫃上覆上高大的陰影,蓋住她的影子。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臂越過頭頂,伸到她觸及的高度之上,很輕鬆地拿到了書。

時燃的站姿忽然有些僵硬。

兩人之間離得很近,近到她都沒有錯身的空間,她十分確定,只要自己輕輕一動,就會撞上身後男人的胸膛。

髮梢被男人的黑色襯衣微微蹭過,在心裡颳起一陣淡淡的癢意,原本正常的呼吸頻率,因此被打亂。

有種說不清的曖昧,在這方狹小天地間蔓延。

兩人都靜了片刻。

其實只有很短暫的幾秒鐘,但她卻覺得彷彿過了好久,甚至覺得呼吸都開始變得沉重。但好在,言淮很快從她身後離開,走到一旁。

她也側過身來。

剛好看到他倚著書櫃,低頭翻開了那本《百年孤獨》。

燈光從身後照過來,致使那一雙深邃的眉眼,陷在背光的暗影裡,影影綽綽,眸光漆黑。

典藏版沿用的是原版的西班牙語,對一般人來說根本如同天書。

他只掃了一眼,就讀出一串漂亮的西班牙語,大舌顫音在他唇齒間,竟有種動人心魄的性感。

“你喜歡拉美文學?”

他轉換成中文。

時燃心中有些驚訝,接過他遞來的書。

“只是隨便看看。”

言淮勾了勾唇。

林沉瀾舉著手機從門口進來,歉意一笑。“抱歉,讓言小老闆久等了,家裡的電話,耽誤不得。”

言淮立刻重新走過去,笑了笑,“哪裡。”

他離開書櫃後,時燃明顯感覺肩上卸下來不少壓力,暗自鬆了一口氣。

撿了旁邊的貴妃榻坐下,兩個男人聊生意聊得很起興,她隨手翻閱著,沒什麼興趣參與他們的話題。

過了一會,忽然有僕人送來一條擋風的薄毯,是給她的。

她有些意外。

“謝謝。”

“我唯一的缺點,就是缺點你……”

禮貌的微微一笑,從僕人手中接過毯子,也不知為什麼,竟鬼使神差地轉過頭,看了眼言淮。

而他也正望向自己,神色如常。

她心中頓時明白,應該是他吩咐僕人這麼做的。

還真是心細。

因為這個小插曲,林沉瀾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她身上的薄裙,怔了一下,笑道,“這丫頭,冷也不知道說一聲。多虧言少細心,不然你要是生病了,你爺爺還不得親自來林家剝了我的皮?”

言淮似乎來了些興趣,“兩位關係不錯?”

“一般。”

“還不錯。”

得到同時響起的,兩個迥異的答案。

他看了一眼時燃。

差不多已經有半年未見,她比上次在羅布泊時瘦了些。本就不大的臉上,尖尖的下巴輪廓鮮明,得一雙眼睛更大。

忽然想起剛才在客廳看到她時,面前的紅茶已經喝的快見底。

雖然時燃否認了兩人關係親近,但林沉瀾臉上並沒有被拆臺的慍怒,反而笑著打圓場,“這丫頭太調皮,一時貪玩藏在林家車隊裡,走到半路才被我手下發現,時老便託我看顧她一段時日。”

“原來如此。”

言淮微微一笑,喊來手下吩咐了幾句。

很快有人送來一壺新茶,還搭配了幾碟果乾果醬,他微笑聽林沉瀾閒談,一邊將三隻茶盞斟滿,將其中一杯推向時燃的方向。

她嚐了一口,有些出乎意料。

不是剛才的沙特本土紅茶,口味很濃,帶著點澀味,竟是正宗的俄羅斯紅茶。

“需要來點嗎?”

一碟果醬被推到面前,言淮紳士的聲音低低響起。

她還沒回答,林沉瀾已不解地發問。

“茶裡還能放這個?”

“果醬中的果酸可以去除紅茶的澀味,這是俄羅斯紅茶的特色。”

言淮在時燃開口前,先給出解釋。

林沉瀾挑了挑眉,做恍然大悟狀,低頭品嚐卻皺起了眉。

時燃被他動作逗得一笑。

她數年前初到俄羅斯,第一次品嚐這種特色紅茶時,也是一樣的反應,後來喝多了也就習慣了。

“如果你不喜歡這種甜味,還可以加一些朗姆酒或者白蘭地。”

她彎唇說道。

林沉瀾卻搖搖頭,直道喝不習慣,咂了一小口便沒有再碰,隨口調侃著說,“你們倆倒是默契。”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時燃也覺得奇怪。

言淮明明自小長在加拿大,怎麼也對俄羅斯紅茶如此瞭解?

她慢悠悠地有摩挲著茶盞,心底忽然湧出一股奇妙的感覺。

於是挑了個閒聊間隙,故作語氣輕鬆的問,“言小老闆在俄羅斯生活過?”

言淮看著她,很乾脆的回答。

“不曾。”

她哦了一聲,不再作聲。

卻沒有錯過,他臉上微微勾起的唇角。

人在心虛的狀態下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微表情,譬如此刻言淮唇邊的那縷很淡的笑,就讓她有種很確信的直覺——

他沒有說實話。

如果說起初她還懷疑,這世界上難道真的有長相一模一樣的人?

那麼這一刻她已經確定,言淮根本是在偽裝。

他從看到她的那一刻,就開始偽裝不認識她。

想要證實他身份的證據,實在是太好找了。

就拿此刻他坐在單人沙發上來說,右手卷起袖口撐在扶手邊沿,另一隻手隨意地搭在腿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食指和中指的骨節上有明顯的硬繭。

這是經常使用武器的標誌。

他今天穿了件簡單的黑襯衣,寬闊的肩部線條自然流暢,端起茶盞時,手臂上因用力而透出起伏的肌肉輪廓。

可以想象,襯衣之下是一幅精壯的身材。

半年前,就是這副身軀,替她擋住了那一場與死神擦肩的風暴。

而他全身最明顯的一個特徵,是左耳。

因為外形獨特,像一個鼓起來的餃子,在羅布泊那晚她便注意到了這個細節。

後來回去特意查了一些資料,才得知這種被稱為“跤耳”的耳朵,通常是因為長期訓練摔跤等地面搏擊技術,受到重擊,長期累積才導致的受損變型。

許多格鬥高手或是世界拳王,都有這種耳朵。

“我唯一的缺點,就是缺點你……”

熟用武器,精通格鬥,又有極高的身體素質。

這些特徵加起來,即便是他想否認,也更改不了一個事實:

言淮就是Sean,Sean就是言淮。

 男人之間的交易仍在繼續。

時燃合上書本,無聲看向兩手交叉,正專注聽講的那個男人。

印象最深刻的是羅布泊那夜,他穿著帥氣利落的黑色皮夾克,長腿飛踢,甩手擦血,電影人物般矯健的身手,和殺人時冰冷的目光。

而現在看到會議室裡正襟危坐的他,一身西裝革履,銀紋領帶系的一絲不苟,談判時眼神深沉,目光每次轉動,都彷彿在籌謀著下一秒的計劃或圈套。

七成時間內,他唇邊都含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但不笑時的那張臉孔,竟也能透著令人不敢怠慢的威嚴。

時燃忽然覺得,此人的演技,不去角逐電影獎項,實在是有些屈才。

或許是感應到她的窺視,言淮忽然將目光移向時燃的方位。

見她執拗地與自己對視,眼睛裡藏著深深的疑問,目光充滿了質詢,他眼裡竟閃過一絲笑意,手指還輕輕敲了敲扶手。

這讓時燃有種被逗弄的感覺。

然而還沒等她發難,言淮卻已經不給她機會,很快轉移了目光。

“讓給林四少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用喝茶的動作掩飾掉眼底的情緒,適時接上林沉瀾的話。“我很願意做這個順水人情,為林老的八十大壽添上一喜,這也算是美事一樁。”

林沉瀾剛臉上一喜,卻聽他話鋒一轉。

“但據我所知,你二哥對這幅畫也很感興趣,還派了東南亞的陳留聲來利雅得競拍。雖然我無意介入你們的家族內鬥,但作為商人,本性重利。”

他頓了頓,笑得有些深沉。

“你知道,有時候銅臭味和人情味相比,還是要佔上風的。”

言下之意,利益永遠比人情好說話。

時燃聽到這裡,眼中已經透出一點笑意。

都是聰明人,話不必說太滿。她是看出來了,言淮這傢伙原來是個奸商。

無論是哪個林家的人最後買下這幅,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區別,只看誰能開出更高的價碼。

不過她也不信林沉瀾沒有後手。

“久聞言小老闆厲害之名,今天一見,還真是令我服氣。”

林沉瀾笑著嘆息,忽然收斂了神色。

“不過,我這邊還有一條消息,不知道言小老闆是否感興趣。”

果不其然。

言淮微微一笑,似乎並不驚訝他突然的正色,伸手做了個請講的手勢。

他臉上沉穩自若的神色,讓時燃忽然聯想起,小時候跟著阿公去水庫釣魚,岸邊那些日日都來垂釣的老手,不動聲色地設下誘餌,只等魚兒上鉤。

她心中微動。

這傢伙剛才講那番話,其實並不是在林家二子之間搖擺不定。

而是為了逼林沉瀾亮出底牌吧?

“言家一年前曾處決了兩名內奸,可惜其中一名逃走了。三天前,格陵蘭島船舶公司的一名外籍船員牽扯到了一宗謀殺案中,正被全歐洲通緝。巧的是,這名船員和那名言家出逃的那名內奸,有著98%的外貌重合度。”

言淮挑挑眉,“林四少的意思是?”

林沉瀾繼續道,“格陵蘭島雖然內政獨立,卻將外交權限交給了丹麥,言家若是想將此人帶回來自行處置,只怕比較麻煩。而我因早年間的生意,恰好與丹麥前外交部長有些交情。”

他說的極緩,意思再明顯不過。

“五千萬外加一條命,言少覺得如何?”

空氣有些安靜。

林沉瀾悄悄握緊了兩根手指。

言淮低頭倒了一杯茶,重新抬頭時,唇邊已經帶上一絲笑意。

“成交。”

魚兒上勾,收線全勝。

林沉瀾舒了一口氣。

時燃衝他比了個手勢鼓勵他,對方卻是一臉苦笑,雖然鬆了口氣,但臉上神色並不輕鬆。

見識了言淮談生意時的手段後,她很能理解林沉瀾此刻的心情。

言淮很講信用,撥了一通電話,讓手下親自領林沉瀾去書房帶走那副畫。

林沉瀾自然求之不得。

於是,房間內便只剩下兩個人。

沒有了剛才談事時的緊張氣氛,時燃放鬆許多。

“茶的味道怎麼樣?”

言淮悠悠開口。

“還不錯。”她唇角微彎,“只是沒想到,言小老闆也喝的如此習慣。”

言淮挑了挑眉,放下手中茶盞重新斟了一杯,聲音有些低。

“不算習慣,只是有位故人喜歡,所以也略沾了幾分興趣。”

他話有留白,時燃忍不住代入,他口中的“故人”就是自己。

這個人說話永遠繫著誘餌,剛才對林沉瀾是,現在對她更是。

她垂下眼吹著茶麵上的茶沫。

星星點點的果醬顆粒沉在杯底,咬在舌尖會有種驚喜的小感覺。

就像今天與他重逢。

從未想過,也是第一次,明明知道他是在等她主動上鉤,她竟甘心做那隻咬下誘餌的魚兒。

“Sean。”

時隔半年,再次提到這個名字。

發音時,舌尖抵在牙齒上有輕微的顫動。

“我唯一的缺點,就是缺點你……”

雲霾遮蓋住夜空,花園的重重剪影被風吹得微動,半開的飄窗透出浮動的月色。

言淮靜了片刻,忽然有些自怨自艾地笑了笑。

“還以為,你會把這個名字忘了。”

時燃低聲解釋,“那天我被家裡人接走後,曾試著通過Sean這個名字尋找你的下落,但卻一無所獲。”

世界上有這麼多叫Sean的人,想要大海撈針,實在不易。更何況,這還只是他的英文名。

“抱歉,沒有帶你一起走。”

她終於說出那句遲來的道歉。

小時候因為那場火災受了重傷,她的身體一直不好,所以在爆炸發生後才會在那麼快的時間內陷入昏迷,只能任由家人用直升機將她接走。

也只能,“忘恩負義”地將他留在那片廢墟上。

後來,查了半年都沒有他一絲下落。

所有人都勸她放棄尋找,令她不敢卻不得不去深想,他會不會已經死在了那場沙塵暴裡。

直到在利雅得重逢。

言淮聽出她話中有歉疚的意味,眼神微微一動。

“你覺得,我是在怪你這個?”

時燃不解地側眸。

“那不然是什麼?”

他話中明顯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情緒,那種感覺在她看來,分明就像在生悶氣,她只能猜測是羅布泊那晚所發生事情導致的。

他沒回答。

在她斑斕多姿的人生裡,那些過去,也許根本就如清水般寡淡無味,算不上什麼。所以哪怕是多次相遇,她始終都沒有認出他。

只記住了他編造出來的,Sean這個身份。

沉默片刻後,他笑了笑,語調不緊不慢地說,“沒什麼,是我想錯了。”

時燃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好幾眼,他卻已經恢復正常神色,傾身拿起茶壺問她,“再來一杯?”

輕描淡寫地就把剛才的神態掩蓋了過去。

她愣了一下,隨後輕輕點頭。

“謝謝。”

言淮挑起眉梢淡淡一笑,似乎剛才他片刻的失態,只是一場幻覺。

茶壺在傾倒時響起悅耳的水流聲。

他不說話,時燃竟不知道如何開口才能緩解這份尷尬。後來回想時才明白,之所以有這種感覺,是因為在這個堪稱心思深沉的男人面前,她總是沒由來的感到心虛。

這樣一個本該溫茶敘舊的夜晚,誰都沒有料到,變故說來就來。

林沉瀾前腳剛走,後腳房間的燈光就突然熄滅。

黑暗,忽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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