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峯|中國社會科學亟需「田野的靈感、野性的思維和直白的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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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社會科學界聯合會主辦主管

贺雪峰|中国社会科学亟需“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和直白的文风”
贺雪峰|中国社会科学亟需“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和直白的文风”

以學術為底色 以思想為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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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雪峰|中国社会科学亟需“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和直白的文风”

題圖 | 中國社科大時代,你準備好了嗎?

中國社會科學亟需“田野的靈感、野性的思維和直白的文風”

賀雪峰,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

本文原標題為《大循環”:經驗的本體性與中國社會科學的主體性》,刊載於《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2期

贺雪峰|中国社会科学亟需“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和直白的文风”

賀雪峰

◎中國社會科學需要經歷一個革命性的階段,將主要來自西方的社會科學理論與中國經驗結合起來,建立基於中國經驗的具有中國主體性的社會科學。

◎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如果都可以憑藉良好的社會科學一般理論與方法訓練,以及在“飽和經驗”基礎上形成的“經驗質感”這兩個基礎,再來進行具體研究,就一定可以形成從經驗到理論再到經驗的“大循環”,就一定可以有所發現。

◎中國社會科學還需要有20年左右呼嘯著走向田野基礎上的大破大立的發展階段,這個階段一定是魚目混珠的英雄主義時代。這也是一個出大師的時代。

贺雪峰|中国社会科学亟需“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和直白的文风”

中國是一個具有5000年文明的發展中的大國,地域廣大、人口眾多。當前中國GDP總值位列世界第二,按購買力平價計算,已位列世界第一。中國正處在史無前例的快速變遷與轉型時期。這些因素決定了當前中國社會科學必有一個蓬勃發展的階段。中國現時代需要中國社會科學,中國現時代也有能力滋養壯健中國社會科學。

我以為,中國社會科學需要經歷一個革命性的階段,將主要來自西方的社會科學理論與中國經驗結合起來,建立基於中國經驗的具有中國主體性的社會科學,是當前包括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和法學在內的各門社會科學學科的使命。

總體來說,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界缺少這樣一種使命感,尤其是高校這一社會科學主力軍在“世界一流大學”建設的語境下,越來越傾向將社會科學研究重心轉向與國際接軌,甚至將在西方主流期刊發表論文當作主要目標,忽視了社會科學所具有的時空條件與時代背景。

以歐美為代表的西方發達國家,已經形成相對穩定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制度與結構,經歷數百年發展的西方社會科學也已經比較成熟,相對穩定的社會結構和相對成熟的西方社會科學使得西方社會科學研究的主要工作變成了“小修小補”。革命性的社會科學大廈已經建立了,帶有補遺性質的各種具體理論和研究方法,將西方社會科學裝修得更加精緻完善。當然,西方社會科學派系眾多,諸家之言相互競爭,而非一個完全一統的西方社會科學。不過,西方社會科學相互競爭的諸家之言,都有諸多不言自明的共識、前提和預設,這些不言自明的共識、前提和預設與西方社會的歷史與現實、與西方國家所處的特殊時代條件和時空定位緊密相關。

目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一個“高大上”的標誌,是在西方尤其是美國主流期刊發表論文。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各學科,過去幾乎沒有中國大陸學者在美國主流期刊發表論文,最近十多年情況大為好轉,尤其是經濟學家頻頻在美國最好的經濟學主流期刊發表論文,大陸社會學和政治學學者也開始有在西方主流期刊發表論文的好消息。而中國各高校在評價教師研究水平以及世界一流大學時,SSCI期刊就自然成為最為重要的評價標準之一。

能在西方主流期刊發表論文當然很重要,也很好,但是遠遠不夠!因為要在西方社會科學主流期刊發表論文,就必須接受西方社會科學的共識、前提和預設,就必須進入到西方社會科學語境裡面。經驗可以是中國的,要回應的問題卻是西方的。有人形象地打比方,要在西方主流期刊發表論文,就得在西方社會科學已經建成的大廈裡面尋找哪些窗戶還有玻璃沒有安上,若有沒有安上的玻璃,就寫論文去安玻璃。尤其當有了一點中國經驗,進入到西方社會科學大廈裡面,就相對容易找到哪些窗戶還沒有安上玻璃,就開始用中國經驗去安裝這塊玻璃,就以為可以進一步完善西方社會科學的大廈。當一塊玻璃安裝好了,再找還有哪塊玻璃沒有安上,再去安玻璃。當寫了一篇論文後,再另找點子來寫論文,來“彌補”西方社會科學的欠缺。

由於在西方社會科學主流期刊發表論文很不容易,代表了高水平,很多人因此也就認為其代表了中國社會科學應該用力的方向。畢竟在西方主流期刊發表論文太不容易,一些國內所謂“高水平”的主流期刊就按美國主流期刊的標準來評審論文和發表論文,引導中國社會科學的研究方向和寫作方式與國際接軌。要求這樣接軌的論文或研究,一定是要從理論到經驗再到理論的,是從具體的社會科學研究的結論出發,在既有的社會科學研究中找到問題,再用經驗來對話理論,從而豐富和完善理論。這些理論也是各種既有的假說,這些假說主要是依據現有的一般理論,當然主要是針對西方社會科學研究提出來的。

贺雪峰|中国社会科学亟需“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和直白的文风”

這樣一種在西方社會科學大廈中補玻璃,或在中國目前仍然支離破碎的社會科學研究中進行對話,從理論到經驗再到理論的研究,首先必須對既有研究進行全面梳理與審視,然後從中找到對話點,再來完善理論。這樣的研究一定要細緻,要精心組織經驗來對話理論。而好的經驗材料有助於修補或完善所對話的理論,不好的經驗材料在與理論對話中只可能是兩張皮,因而無法對話。

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存在的極大問題是,絕大多數研究中理論與經驗是兩張皮,無法對話,從而無法修補完善已有理論,更談不上發展現有社會科學了。然而,更重要的問題在於,即使認真與既有研究對話,可以修補完善現有社會科學,現有社會科學本身卻可能是未經批判地在中國經驗中進行的討論,與既有理論對話的經驗是被切割的經驗。這樣的社會科學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在具體觀點或結論上面與經驗展開的對話,而不是借用社會科學一般理論與方法。

中國社會科學也許還需要一個運用社會科學的一般理論與方法對中國經驗或實踐進行深耕的階段,即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需要一個由實踐到理論再到實踐的階段。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運用社會科學的一般理論和一般方法來理解經驗,在理解經驗的過程中形成逐步的提煉,最終形成對中國若干具體實踐具有解釋力的邏輯自洽的概念體系。正是從實踐(經驗)到理論,然後再回到實踐(經驗),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基於實踐(經驗)的、不同於從理論(具體的社會科學研究的結論)到經驗再到理論的循環。前面一個循環是一個“大循環”,後面一個循環是“小循環”。大循環是前提,小循環應以大循環為基礎。

也就是說,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應當到實踐中去找問題,而不是停留在書齋中和書本上。如何理解正在中國開展的各種實踐,如何真正走向田野,是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得以開展的基本條件。走向田野及理解實踐,當然是要運用社會科學的一般理論與方法,但社會科學研究問題的提出其實主要來自實踐和經驗,並且社會科學的對話也是基於實踐和經驗。這裡的經驗是一個有機整體,而不是被各種社會科學具體觀點所切割的支離破碎的經驗。

我以為,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必須要有一個以理解中國實踐為目標,在理解中國實踐的基礎上建立對中國實踐具有解釋力的概念體系的階段。這個階段必須是相對粗糙的,大膽假設的,甚至野蠻成長的;在理解實踐的過程中形成各種解釋體系,建立眾多理論框架,各種解釋體系與理論框架相互競爭,也相互補充和相互啟發,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最終形成若干邏輯自洽、相對簡明且對實踐具有較好解釋力的中層理論;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出基於中國實踐,從中國實踐中來,又在中國實踐中進行檢驗的一般化的中國社會科學理論乃至方法。唯此,中國社會科學才會具有“主體性”,才能在理解中國經驗中將西方社會科學理論中那些不言自明的預設、共識和前提清理出來,從而讓中國社會科學可以更好地解釋中國經驗,為中國實踐服務。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要真正做到從經驗到理論再到經驗的“大循環”,就要打好兩個基礎:

一個基礎是社會科學一般理論與方法的訓練,這個基礎很重要,尤其是社會科學邏輯思維能力和分析能力的訓練很重要。只有真正理解了社會科學的一般理論與方法,我們才可以較好地運用西方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來研究中國經驗。我以為,當前社會科學研究領域撰寫論文所尤其重視的西方社會科學具體研究文獻中的具體觀點與結論,反而不是很重要。

另外一個基礎是呼嘯著走向田野,真正進入到中國經驗的整體中去。經驗本身的一個特點是其曖昧性、模糊性、全息性,深入到經驗中,必須要花費大量時間去體驗、去品味、去訪談,將豐富的厚重的經驗不斷地納入到自己的視野。長期的反覆的經驗訓練,就會形成“經驗的質感”,就會形成從經驗出發進行思考的能力,就會形成對經驗的整體性認識,就會具有對經驗的特殊敏感性,就會形成從經驗出發思考問題的習慣,就可以相對拋棄從概念和價值立場得出結論的惡習。

贺雪峰|中国社会科学亟需“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和直白的文风”

形成“經驗質感”的不二辦法是“飽和經驗法”。所謂“飽和經驗法”,就是反覆地不斷地到經驗中去,積累多了,經驗就會自然而然地析出,就會在既有理論訓練基礎上形成超過經驗的一般性的認識與概括,就會從經驗中產生各種大大小小的學術發現甚至提出中層理論。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如果都可以憑藉良好的社會科學一般理論與方法訓練,以及在“飽和經驗”基礎上形成的“經驗質感”這兩個基礎,再來進行具體研究,就一定可以形成從經驗到理論再到經驗的“大循環”,就一定可以有所發現。

當前中國高校有60多萬個文科教研崗位,如果這60多萬高校文科學者都進入從經驗到理論再到經驗的研究循環,則幾乎所有中國實踐都可以得到眾多研究者的研究,從而就可以形成不計其數的基於中國經驗的學術對話、學術批評、學術交流和學術積累,中國社會科學的具體研究就一定可以突飛猛進,中國實踐就一定可以得到更加深刻客觀的理解與解釋,社會科學也就一定可以為中國實踐提供更為準確可靠的預測乃至更加可靠的政策意見。在這個過程中,更加深刻、更加一般的中國社會科學自然而然就會產生。

中國社會科學必須經過一個大破大立的階段,才可能真正形成具有中國主體性的高水平的中國社會科學。改革開放以來,經過30多年西方社會科學一般理論與方法的引進,當前階段中國社會科學最重要的使命是真正地全方位地與中國經驗結合起來。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社會科學不是要守成,因為無成可守,而只能革命創新,大膽假設,野蠻成長。要強調“田野的靈感、野性的思維、直白的文風”,要強調做研究而不是寫文章,要強調創新而不是不犯錯誤,要真正做腦力勞動而不能變成專注修辭的體力勞動。

與此相關的就是,中國的社會科學期刊發表論文,要重點推介大膽創新的從經驗到理論再到經驗的研究成果,要引導中國社會科學學者真正到中國實踐中去,在實踐中提出問題,形成初步理論認識,再回到實踐中檢驗。這個過程中必不可少的是學術批評與學術積累。要允許犯錯,允許相對粗糙但具有潛力的研究。

中國社會科學還需要有20年左右呼嘯著走向田野基礎上的大破大立的發展階段,這個階段一定是魚目混珠的英雄主義時代。這也是一個出大師的時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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