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羣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在舟山群島中,那些遙遠的離岸小島更能顯現島嶼的美麗,人們的生活也更有海洋文化的特質。那裡有未被征服的自然,也有埋藏於歷史塵埃中的傳奇往事。

主筆/丘濂 攝影/蔡小川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東極青浜島上,漁民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蔡小川 攝)

1390,大島與小島

朱家尖島上名叫大青山的峰頂,常年霧氣繚繞。只有378.6米,那霧氣的形成並非因為高度,而是來自於海面,海洋上空水汽凝華的結果。據說,純白色流動著的霧氣會順著山峰攀爬,就好像一隻躡手躡腳的貓。這天的能見度極高,我們沒有看到“青山醉霧”的景觀,而是領略了“海上盆景”的舟山群島景緻——向東看,是白沙島和洋鞍列島,煙波浩渺處是東極諸島;西面看,是桃花島和登步島;往南看,是蝦峙島和蝦峙門國際航道;向北望,則是普陀山島和珞珈山島。

舟山群島一共由1390個島嶼構成,是我國的第一大群島,舟山市是第一個以群島來建制的地級市。我所看到的島嶼,也不過是散佈在2.2萬平方公里海域面積上的“滄海一粟”。這其中,有人居住的島嶼約90多個,最大的島嶼是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舟山本島,小的島嶼有可能是懸於海中的一點礁石。

大島之上,海洋文化的特點並不集中和突出。如果不是微風裡那一絲鹹溼的海水氣息,在舟山島的街巷裡漫步,很難覺察出就置身於海島上。長條狀的舟山島有西面的定海和東面的普陀兩區。定海可以說是整個舟山群島人類居住歷史的發源地。定海區北邊的馬岙鎮有新石器時代的生活遺存,說明6000多年前就有先民居住。只是他們究竟是從大陸乘舟楫而去,還是原本生活在那裡還存在爭議,因為舟山群島本是浙江東部天台山脈的延伸,後來海平面上升才形成了星羅棋佈的島嶼群。唐朝開始對舟山有行政建制時,又將縣城選在了今天定海區的南邊。

如今保存下來的定海古城裡多是明清建築,再向上追溯,整座城池就在唐朝開元二十六年(738)翁山縣舊址的基礎之上。定海歷代出過狀元進士,也不乏政界、軍界和商界的人才。本地人講,定海人會顯得保守穩重一些,更注重教育與文化傳承,偏農耕文化下大陸人的性格。與此相對,舟山島東面由於沈家門漁港的緣故還能看出海島的風情。那裡有成排停泊的漁船,燈火通明的海鮮排檔,價格實惠的“漁夫食堂”。漁民出身的影響,沈家門人豪爽熱情,開放激進。當地拿兩個區域的人性格差異來做題材的段子不少。

島嶼意味著有海水的阻隔,來去要靠渡輪,天氣不好就可能停航。這樣的慢節奏是和現代生活所提倡的效率相違背的。所以交通連接就成為了島嶼發展的趨勢,這首先溝通了陸地和大島。連接舟山島和寧波的跨海大橋2009年投入使用,那是舟山第一次通過公路和大陸相連,現在有並行的鐵路項目正在建設。北邊,小洋山島連接上海的東海大橋已經通車,未來會繼續建設從舟山島到小洋山島的北向通道,和南部寧波貫通成一個半環。島嶼之間,第二大島岱山島和秀山島之間的大橋即將竣工,這樣與舟山島之間的交通連接就縮小到十幾分鐘的渡輪。第五大島朱家尖與本島之間的跨海大橋早於1999年通車。舟山島的沈家門漁港、普陀山島以及以擁有連環沙灘的朱家尖島所形成的“旅遊金三角”,是舟山群島最早成名的旅遊資源。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僱輛民間小船,可以直接去往人煙稀少的刺山島(蔡小川 攝)

架橋至大島也有例外,比如去往普陀山島的交通。作為佛教中的觀音道場,普陀山的名氣甚至大過舟山。傳說是這樣:唐朝時,有日本僧人慧鍔從五臺山請觀音像回國,行船至舟山本島和普陀山之間的蓮花洋時突然海里翻滾出鐵蓮花阻礙前行。於是慧鍔明白觀音不想東渡,便在岸邊潮音洞旁修建“不肯去觀音院”供奉,這成為觀音道場的開始。

研究普陀山文化的文史專家王連勝告訴我,普陀山成為佛教勝地並不是偶然的,從地理位置講這裡是海洋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站,從寧波港開往朝鮮、日本的船隻都會在這裡停靠,以觀風浪。慧鍔搭乘的正是寧波人張友信經營的商船。海上危險莫測。自從普陀山供奉觀音以來,人們就會上岸跪拜以求平安,這裡的香火也就旺盛起來,後世又營建了多重寺廟。如今,每年觀音得道、生日和出家的三大香會期,普陀山都會吸引全國的香客前來。曾經規劃部門也有過修橋連接普陀山的討論,但後來都被否定。這一是考慮到可以減少一下湧入普陀山的人次,二來坐船穿過蓮花洋才符合朝拜的虔誠,並能感受到“海上有仙山”的風景。

去往小島當然沒有橋樑,就連船的班次都很少。舟山在上世紀80年代提出了“小島遷,大島建”的移民政策,引導小島居民向設施更加完備的大島遷徙。這樣的小島,一開始指的是陸地面積在一平方公里以下,人口不足1000人,醫療和教育資源都匱乏的小島,後來又擴展到常住人口小於3000人,生活條件不便的島嶼。我所見到的幾位來自小島的年輕人,他們在讀完小學之後,小島不再提供中學教育,就轉到附近的大島繼續學業,舉家也就遷入了大島。小島上留下的,是安土重遷的年邁老人,以及那些被歲月侵蝕的空屋。

舟山群島上6%的島嶼居住了85%以上的居民,這就導致了很多人除了自己生活的島嶼外,其他海島少有涉足。瞭解自己的家鄉,這是一個名叫“青年海島考察計劃”的組織成立的初衷。創始人之一的李傑小時候出生在一座叫作懸山的小島,初中之後就舉家搬遷到第三大島六橫島上。

“外界對舟山的認知充滿了混亂,不知道舟山的位置,不知道普陀山是舟山的一個島嶼,以為屬於上海或者寧波。可是想想看,自己對家鄉又知道多少呢?太多的島嶼沒有去過,1390個島嶼只是一個數字上的概念。想要探索時,才發覺隨著大橋的連通和城市化進程,小島已經退化沒落,甚至消失了人的存在。小島上原有的歷史、文化、故事都在迅速從記憶中抹去,每年回自己家鄉小島這種感覺都很強烈。”李傑對我說。這個組織一項重要的活動,就是“走島計劃”,從那些不太為人所知的小島開始,用文字和影像來做考察記錄。

大陸說到底就是巨大的島嶼。大島的生活方式和陸地相似,小島獨有的島嶼特性才讓人傾心。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一些小島有著特別的自然和人文資源,近年來興建了民宿,成為了小眾的旅遊目的地。“全域旅遊”的倡導下,政府也鼓勵小島居民以及外來者發展旅遊經營,以恢復島嶼生氣,讓人口迴流。旅遊季會從6月一直持續到10月。不必等到淡季,每天當一批遊客從碼頭離去,或是離開遊客集中的民宿區域,仍可以找到屬於小島的靜謐時光。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從朱家尖島大青山的峰頂遠望(蔡小川 攝)

偏遠之地的誘惑

東極島的名字頗具有誘惑力。其實,它並非中國最東端有人居住的島嶼,遼寧省的海洋島比它還要靠東一些。它由一串島嶼構成,正式地理名稱叫作中街山列島,包括了28個島嶼和108塊岩礁。其中有人居住的是四個島:廟子湖、東福山、青浜和黃興。東極島的名字倒是讓它有了一句不錯的旅遊宣傳詞:“世界上有南極和北極,在中國東海上還鑲嵌著一顆璀璨的明珠——東極。”

韓寒在拍攝電影《後會無期》時,也許就是看中了這裡的地理概念,讓三位東極島出生的年輕人從這裡開始一場公路旅行,橫穿中國,駛往幾千公里之外的西部。片頭,大喇叭裡傳來了激昂振奮的《東極島島歌》:“東極島,東極島,大陸最東的島嶼……太平洋的風兒最先吹到你,太平洋的陽光它最先照到這裡。”其中主角之一浩漢感嘆:這麼好的概念,旅遊怎麼發展不起來?這個遺憾不僅在片尾得到解決,在現實中也有了呼應:電影公映之後,東極島不再是屬於攝影愛好者和海釣迷的私藏,更多的遊客慕名來到了這裡。在拍攝地廟子湖島上,韓寒劇組搭建的臨時房屋也被作為景點的一部分圍起來展現。

東極島吸引我的是它離岸的距離。雖然不是“最”東端,但距離舟山島沈家門漁港45公里也讓它足夠靠近邊緣。地圖上看,這幾顆小小的島嶼就像是舟山群島家族裡桀驁不馴的成員。彷彿帶著一種自給自足的驕傲,偏安一隅。《看不見的島嶼》一書的作者朱迪斯·莎蘭斯基講了如何打量這類前後不挨的汪洋孤島:這樣的島嶼究竟是否地處偏遠,這本來就是視角問題。她舉例南太平洋中孤零零的復活節島,當地土著把它稱作“世界的肚臍”。“在沒有盡頭的球狀大地上,每一點都可以是中心。”就像《後會無期》中,另一位主角胡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島嶼面積有1.7平方公里,海岸線有7.8公里,還要被定義為需要搬遷的小島。在他的眼裡,他所生活的島嶼,就是整個世界。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從舟山本島駛向東極,水的顏色會由渾濁變得清澈(蔡小川 攝)

我的主要目的地並不是旅遊設施最為成熟的廟子湖島,而是最東端的東福山,以及較少遊客光臨的青浜島。自從訂票之後,我就惴惴不安起來。東極屬於外海,經常受風浪影響不能開船。我要去的東福山還在外圍。去的前一天,對方接應的朋友告訴我,那一天船可以順利到達廟子湖,但是從廟子湖前往東福山要轉乘的輪船卻停航。我不禁對第二天的行程忐忑起來。本地人覺得我的焦慮實在多餘。不止一個人安慰我,島嶼上生活,就是要隨時做好“天留人”的準備。今天走,還是明天走,他們早就練就了一種“佛系”的態度對待。

第二天早起來確認船期,還好一切正常。只是收到朋友的提醒,7級風浪,要做好防暈船準備。走到碼頭,港灣裡停靠著一艘名叫“幸福”號的客船,朝陽的光輝給它披了一層柔和的金色。這艘船的客人以年輕情侶和家庭居多,孩子們嬉笑打鬧,船艙裡一派愉悅的度假氣氛。

為了避免暈船,我一直站在甲板上。舟山本島附近的海水是江水一般的黃色,並不好看,原因是它正處於長江、錢塘江和甬江三江入海的位置,來自大陸的泥沙被翻騰起來,有了渾濁的顏色。隨著輪船開向外海,海水逐漸變為一種翡翠色。有的地方因為海底暗流的緣故,是土黃與碧綠的交雜。眼見著波浪滾來,有心理準備地跟著船騰起和落下,並不覺得浪的兇猛。但接連幾撥浪潮過後,落下時有種遊樂場“海盜船”帶來的失重感,就知道浪已經很大了。駛入一片烏雲時,雨絲夾雜著濺起浪花的水滴打在身上,甚至有種危險的氣息。回望客艙裡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客人們,已經趴倒一片,還有幾位埋首在嘔吐袋裡,偶爾抬起頭,是一張蒼白的臉。大海此刻顯現出它變化無常的面孔。再裝備現代的船隻,在廣闊無垠的洋麵中,也只是一葉扁舟而已。

東極島的先民多來自寧波和溫州。他們如何來到外海的小島上安家,大概是靠一種叫作“綠眉毛”的木船。中國古代有四大木船體系,浙江沿海的鳥船是其中之一。鳥船的船首形似鳥嘴,畫有兩顆眼睛,上面各有一條綠飄帶狀裝飾,因此得名“綠眉毛”。在舟山島時,我見到了“綠眉毛航海隊”的隊長鬍牧,一個對舟船文化十分著迷的人。他本來是朱家尖島旅遊管委會的一名工作人員,並沒有海上作業的經驗,坐船都會暈。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朱家尖的沙灘上接觸到了中韓竹筏漂流的隊員,他們要用竹筏這一最原始的航海器具,藉助季風和洋流的作用漂流到韓國西岸,以證明河姆渡文明是通過海洋而不是陸地傳播到韓國的。“就在登上竹筏的剎那,聽著毛竹之間吱吱嘎嘎的撞擊聲,我覺得自己對海洋的熱情一下就點燃了。”

後來胡牧發起了對“綠眉毛”古船的復原。除了環繞舟山群島的航行外,那艘船還在紀念鄭和下西洋的活動中北上青島、南下廣州。胡牧對“綠眉毛”的航行能力十分自信。沒能航行到更遠的地方,是因為航線上和港口裡早已是鋼製機動船的天下。“連停泊都很麻煩,鋼船過來碰一下就很容易損壞。”胡牧退休後,對“綠眉毛”的打理沒有人張羅,那艘船就閒置在沈家門漁港,船身的木構件在慢慢腐爛。

船快到廟子湖了,遠遠就能望見財伯公雕像。據傳說,清朝道光中葉來到這裡的福建漁民陳財福是登陸東極諸島的第一人。當時他的漁船因觸礁在附近海域沉沒,他僥倖爬上廟子湖島,生存下來。為了能讓到附近捕魚的漁民不會重蹈覆轍,每逢霧天,他就在廟子湖的山崗上燃起篝火給漁民導航。漁民都認為那是菩薩顯靈而燃起的“神火”。直到有一天,“神火”不再,漁民們上岸查看,才發現了已經去世多時的陳財福。定居下來的漁民便修了財伯公廟來紀念。這尊雕像沒有按照傳說來塑,而是做了一個財伯公高舉火把的造型,好像“自由男神”一樣。它2002年修建,22米高,就矗立在“放火山”的山頂,依然如同往來船隻的航標。

從廟子湖我們要換船再去東福山。兩艘船乾脆並列在了一起,側面搭上木板直接穿過去。浪仍舊很大,木板搖來晃去。這條船的船員扶住乘客送出,那邊有船員伸出手再把乘客接進去。他們的手都好似鐵鉗一樣緊緊抓住你,不讓有一點閃失。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廟子湖島上,財伯公雕像的腳下(蔡小川 攝)

又過了大約30分鐘,終於看到了東福山島。這是一座陡峭山勢形成的小島,碧藍清澈的海水環繞四周。面臨港口的一面,房屋層疊著從山腳向上生長。有一團白雲將島上的最高峰籠罩著。

之後查閱資料才知道白雲籠罩是因為這名叫白頂山的峰頂,有一個潮溼的白雲洞,雲彩就是水汽蒸騰形成的。舟山群島上唯一的蛇信仰就在這裡,那雲彩也和蛇有關——相傳一條白蛇和觀音鬥法失敗,只得將原來修煉的道場普陀山讓給觀音,來到東福山繼續修行。那時的東福山草木皆無,太陽出來炙熱難忍,觀音便在白蛇修行的洞口安放了蓮花狀的白雲,不論什麼風向都不能將它吹走。能將自己的道場讓給觀音,白蛇被認為同樣具有寬廣慈悲的胸懷,蛇類也就成了島上被保護的對象,人們不會加以傷害。觀音和天后是舟山群島較為普遍的信仰,一些島嶼又有自己的信仰文化。就好像東福山島和廟子湖島相隔不遠,卻有著白雲宮和財伯公廟來供奉地方神祇。有了水的阻隔,便形成了文化的多樣。

從早晨5點多離開舟山本島的酒店,一路舟車勞頓,快中午才到達東福山島。想想看,這種抵達上的周折也構成了島嶼旅行的獨特。距離遙遠,便少有人願意花費精力前來,這預示著或許可以欣賞到獨一份的“絕美”景觀。

有這種想法的當然不止我一個。《看不見的島嶼》作者也寫道,加利福尼亞的水手班寧(George Hugh Bannning)就是這樣一位孤寂島嶼愛好者。人們問他,那些無人造訪的島嶼究竟要看些什麼。他答道:“什麼都沒有。而它的美正在這裡。”他熱切期望自己的船能在什麼地方失事,“只要是一塊上帝遺棄且四面環水的地方就可以了”。他真的到達了這樣的島嶼。比如太平洋上的索科羅島,需要以匕首開路,才能走出數米高的荊棘藤蔓、開裂的樹墩和枯萎的葡萄藤蔓組成的迷宮。但也有讓他失望的島嶼,像是瓦胡島和塔希提島,“那裡的口香糖包裝紙、美國口音幾乎跟香蕉皮還有棕櫚樹梢在微風中的輕語一樣,隨處可見”。

在東福山島,等待我的又是什麼呢?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青浜島上,正在海釣的漁民(蔡小川 攝)

未被馴服的島嶼

舟山的島嶼中,多有“岙”作地名。岙的意思是山間的平地,有岙的地方,就能形成碼頭和村莊。東福山島上,正對碼頭的村子叫作大岙。說是平地,其實一下船進村就要爬坡和上臺階。為了方便可以住在下邊,但總覺得住在上面視野會更好,我便推了箱子拼了命地往上爬。

明珠客棧位於半山腰。老闆朱靜嶽正在和家人在門口吃著午餐。這家客棧是十分簡單的“漁家樂”,房間裡只有兩張單人床,衛生間是公共的。根據朱靜嶽講述,東福山島的旅遊業其實開始得很早。2000年,媒體來到東極島拍攝新世紀第一縷曙光,這些報道為東福山帶來了第一批遊客。明珠客棧就在2001年開業。在那之前,來到東福山的都是些特定目的的人,比如寫生的學生、草藥採集者等等。

旅遊的發展為當地人帶來了新的收入渠道。和別的島嶼以海洋捕撈為主不同,東極這邊的漁民原來的收入來源大多來自一種叫作“水烏龜”的作業方式,也就是潛水到海底去採集淡菜和螺類。據說最早是廣東人在這片海域先實踐起來的,水性好的本地人將此發揚光大。最早的“水烏龜”下水完全靠憋氣。不穿潛水衣,身上繫著腰簍,拿著一把鐵鏟就能潛入十幾米深的海底,5分鐘才需要浮上來換氣一次。後來有了“輕潛”的方法。水面上的小船載著空壓機,把空氣通過管子源源不斷地打入海里,水下的人則靠咬著管子呼吸。船上的人要根據冒上來的氣泡調整行船的位置,並觀察是否有險情的出現。

“最怕就是氧氣斷掉,好比有時候管子纏住了,船上的人沒有及時察覺。”朱靜嶽說。一旦氧氣斷了,就要摘下所有設備迅速上浮,同時必須要喝入海水以防止肺部爆裂。說來容易,可真有險情出現,人就會慌。朱靜嶽告訴我,有一年村子裡好幾個人都是這樣去世的。今年51歲的朱靜嶽做了30多年的“水烏龜”,近幾年下海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不僅是自己年紀大做不動,就是在船上搭伴下海的人也不好找了。上了年紀的人都願意靠經營民宿餐廳賺點錢,輕鬆一些。”

從明珠客棧向外望去,就是鱗次櫛比的村屋。最早的建築是取材於山體岩石建造的石屋。瓦片做頂,上面還壓著防止颱風將瓦掀掉的碎石塊。另一種是平屋頂的水泥房,其實裡面也是石塊砌成,只是外面抹了水泥和膩子。少數幾家新式民宿是透明的玻璃房子,夾雜其間。在村委會工作的阮子峰告訴我,現在大岙村共有41家民宿,還有6家尚未開業。“民宿一多,用電和水會出現緊張。”他說,“這邊全依賴一根海底電纜來供電,它有時會被下網的漁船勾斷,這就要靠發電機。現在就是滿負荷在運轉了,偶爾還會有停電發生。用水的話,島上在計劃建設水庫和海水淡化設施,目前基本是靠雨水來維持。”

那麼,這裡會不會有開發過度的危險呢?阮子峰說,在這裡建民宿,成本是外面的兩到三倍,還要有人把建築材料挑到山上。再加上風浪太大,偶爾停航就會影響客源,如果不是本村村民,很少有人願意冒這個風險來這裡投資。在東極開民宿的外地人,一年之後轉租或者轉賣的就有四五家。不適應海島環境的,就自然被淘汰了。阮子峰36歲,是村裡不多見的年輕人。他結婚後自己的家已經安在了舟山本島,現在擔任村委工作的同時,也在幫忙父母打理自家的民宿。他的民宿和朱靜嶽的一樣,都是十分樸素的旅館。

“當初就是考慮到收益問題,僅花了不到20萬來裝修。海邊空氣腐蝕性強,家電也就買普通的。”每當颱風襲來,渡輪停航的時候,料想民宿老闆都會愁眉苦臉,但作為本地人的阮子峰就會拿上魚竿去海邊釣魚。“有種說法就是‘暴前暴後魚’,指的是風暴前後魚類資源會特別豐富。釣得太多就放在魚缸裡養起來,留著以後招待客人。”加了阮子峰的微信後,我看到他最新發的朋友圈是一張坐在礁石上面朝大海的圖片,旁邊的配文是“我的財富並不是因為我擁有很多,而是我要求的很少”。

東福山島上不通車,都要靠步行。稍微走一下,就會發現它提供的適宜人類居住的空間非常有限。沿著臨海的崎嶇山路,大概20分鐘就會到達第二個島上的岙口,那裡是另外一個叫作大樹灣的村子。它已是一座空村,現在只有一位64歲老人葉阿根還住在那裡不願意搬走。“小島遷,大島建”的前提是,小村先搬大村,也就是島上交通不便的村子裡,村民先舉家向大村遷移。大樹灣村就是在2002年到2005年間陸續搬空的。村民不是搬去了大岙村,就是直接到了舟山本島的沈家門買房安家。葉阿根老人過著一種極為原始的生活:他自己種了幾畦青菜,還養了幾隻山羊。我們到的時候,他剛剛從海里摸完淡菜回來,那是他晚餐的主菜。他正在用水清洗著下海時的衣物,用的是從一個名叫“水獺洞”的山洞裡取來的清泉水。

大樹灣村的房子保持本來的模樣,全部是就地取材的岩石建成的石屋。這是一種質地細密的花崗岩。方形石塊用作牆磚,條石來做門檻與門框,地板是大塊石板鋪就的,房子的梁與檁也都取自石材。這種房子抗颱風的能力最好,能屹立許久不倒。遠遠看去,整片被遺棄掉的土黃色石屋群,連帶牆上蔓延的爬牆虎,已經和山體與植物連成一片。這彷彿暗示了人類對這座島嶼征服的失敗——儘管先民們在這座條件艱苦的島嶼頑強地紮根下來,但是天長日久,還是拱手讓給了自然的力量。

所以在東福山島上,大部分未被人類開發利用的地方依然呈現出野性之美。幾乎在任何角度,抬眼都可以望見澄澈的海水,以及嶙峋怪石組成的海岸線。基岩島受到海浪衝刷,總會有各種奇礁異石出現,而這裡就好像一座“奇石博物館”。普陀山島的“磐陀石”、桃花島的“東海神珠”、嵊山島的“東崖絕壁”、枸杞島的“山海奇觀”……這些舟山群島各個島嶼的石頭景觀,都可以在東福山找到相似的版本。我們要前往一處“象鼻峰”。路上遇到一片傾斜而下的“隕石瀑布”,從山頂到山腳都塞滿圓滾滾的石頭,不知是哪個年代從山頭分崩離析後滾落下來的。遠觀“象鼻峰”,高昂的“象頭”將“象鼻”垂向大海。繼而峰迴路轉,氣喘吁吁之時我們已經腳踩在“大象”的脊背之上。那是一整塊巨石構成的,表面也如大象皮膚般粗糙而有褶皺。小心翼翼地走上“大象”頭頂張看,壁立千仞的懸崖之下是藍得讓人眩暈的海面。

這是石頭的島,也是植物的島。環島的路上,總有植物相伴。裸露的岩石塊上,從縫隙裡頑強擠出頭來的是有著灰色短絨毛的芙蓉菊。一些岩石上密密地長著一片臭雞矢藤。它們的葉子揉搓起來有臭臭的味道,卻是採藥人眼中解毒消腫的良藥。正被陽光烤得死去活來,忽然又可以遁入一片青岡樹的枝丫圍合起來的“涼棚”裡,滿眼都是綠油油的顏色,其中還點綴有黃綠色的芒萁,讓那綠色不那麼單調。在2016年浙江省的一次野生植物資源的調查中,科研人員在東福山島上發現了一種珍惜的瀕危植物,日本莢蒾。照片上看,它有著一簇白色細小的花。我把它的樣子記在腦海裡,遺憾卻沒有看到。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青浜島上,在漁民老街街口納涼聊天的村民們(蔡小川 攝)

阮子峰說,他到舟山島的沈家門讀初中時,最想念的就是在家鄉的小島上和自然相處的時光。他讀書的時候,島上還有小學,但是孩子已經很少了。一年級和二年級都在一個教室裡上課,中間用隔板給分開。派過來教書的老師也待不久,因為海島的孩子在教室裡坐不住,總是會跑到海邊和山上,隨便什麼一個地方就玩兒起來。“魯迅在《故鄉》裡寫在沙地上支起竹匾、撒下穀物來抓鳥,我小時候就幹過,我們這裡用來抓山上的野白鴿;他寫的五色的貝殼、海邊的跳魚都是我們日常生活裡的。大島就是城市。班裡同學不知道,我就給他們講。”阮子峰覺得,如果沒有了在自然中玩耍的樂趣,快樂的童年也就無從談起。

在離開東福山島之前,我早起看了日出。島上有專門的觀日出平臺,但我覺得還是不如選一片面朝大海的礁石,坐在上面觀看來得美妙。那樣,彷彿你就是島嶼的一部分,從遠古時代至今,目睹了日出日落每天的循環。那一天,天空中有云,太陽躍出海面之後便藏在了雲朵後面,給雲鍍上了一層金邊。不知不覺間,太陽昇得更高了,一束光亮照耀過來,礁石和我都變成了金色。而後,更多金色的光束突破了雲層的重圍,照亮了大海和海面停泊的船隻。剛剛還在睡夢中的萬物,好像一下就被魔法喚醒,獲得了生氣。這光影變幻,只有短短十幾分鍾時間,卻叫人難以忘懷。離開島嶼而又回來的人,大概就是被這樣的情景魂牽夢繞吧!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明珠客棧的老闆朱靜嶽(蔡小川 攝)

世外桃源的傳奇往事

東福山島到青浜島不過20分鐘的時間,卻覺得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相比在那邊下船就要爬山的險峻地形,這邊是樣貌親切的宜居小島。

從碼頭所在的南岙村到民宿較為集中的小岙村,要經過一條長長的漁民老街,店鋪和住家排列兩側,上面都爬著古老的青苔。我彷彿正在通過一條時光倒流的隧道:男人們正在處理著早晨剛剛捕上來的漁獲,打鱗、去內臟,動作嫻熟,女人們則在一旁安靜地修補漁網。一群圍在一起打撲克的男子邊上,是坐在小板凳上洗菜的阿婆。小孩子正在不遠處用水瓢潑著剛打上來的井水,相互玩鬧。老街中間還橫著一座小的石頭“天橋”。臺階上去,可以通往地勢偏上的店家,橋下則是納涼聊天的好地方。我住的旭日山莊老闆、30歲的本地女孩梁祝告訴我,我所看到的情景和她小時候的記憶沒有區別。她從小就住在舟山本島的沈家門,只在寒暑假回來青浜島上的姥姥家。“每次走過這條街,就會有人說,這不是誰誰家的姑娘嗎?打招呼再加聊天,有時候這條路要走一小時才能到家。可不像在城市裡住著,左鄰右舍誰都不認識。在這個島上誰都好像親人一樣。”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青浜島上,前往“小孩洞”的路上怪石林立(蔡小川 攝)

果然第二天再走這條老街時,已經有人主動問好了。任姓的阿婆給我展示早上採來的螺貝:長得比淡菜小一些的隔貽貝,本地人叫作毛娘。它的肉是紅紫色,肉質比淡菜要更加筋道;有著堅硬外殼、好像一顆牙齒一樣的是藤壺,可以砸碎加黃酒和雞蛋做成蛋羹;還有一種是小拇指指甲蓋大小的“小鮑魚”,有個好聽的俗名“胭脂”,煮湯撒上一把小蔥蔥花就極鮮。阿婆對我講,自己家早在20年前就在沈家門買房子了,但是夏天仍然會回來青浜避暑。每天丈夫出海撒一網魚,她就出去撿貝類,一天的吃食就都有了,生活愜意得很。

青浜島在東極諸島中以富庶出名,這和它的地理環境有直接關係。島上有若干個平緩的岙口,四個自然村南岙、小岙、沙浦和南田灣每個都有可以直接出海的碼頭。“你想想看,東福山的漁民還沒有走下山,我們的漁船已經在海上半天了,收穫能不多嗎?”老漁民黃忠方對我講,“還有就是刮西北風的時候,那邊漁民出不了海,我們有的碼頭剛好背風,出來進去都很方便。”黃忠方的太爺爺一代從寧波姜山來到青浜島。在此之前,他們每年立夏來到這裡捕墨魚,在礁石上曬成鯗幹,小暑的時候運回姜山老家來銷售。路途遙遠,這裡又適合定居,乾脆就帶著妻兒在青浜島紮根下來。在魚類資源還沒有枯竭前,青浜島的漁民憑藉夏天捕墨魚、冬天捕帶魚積累起不少財富。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東極島海邊的觀海亭(蔡小川 攝)

岙口還有沙灘,那是島上男女老少親水的樂園。梁祝童年時代就是在這裡被媽媽趕下水去學會的游泳,漸漸地野起來,敢從高高的礁石上往下跳水。她給我看一個月前拍下的視頻,藍色的熒光海。這邊的海域裡有一種會發光的鞭毛藻,風力不大不小時,海里翻滾的波浪刺激到鞭毛藻,它就會開啟防禦功能閃閃發光。那天正好島上停電了,熒光海效果特別明顯,好像天上的銀河傾瀉進了海里。

在旅遊業開展的今天,東福山島以“第一縷陽光”吸引遊客,廟子湖島是韓寒電影的拍攝地。青浜島像是一片被時光遺忘的碎片,讓無意到來的旅人覺得驚喜不已。然而,如果再深入瞭解青浜島的歷史,就知道它並不是一個隔絕封閉的世外桃源。這裡的島民,曾經是一次國際海難的見證者和施救者。

那次海難,就是“里斯本丸”號的沉沒。

“里斯本丸”號本來是一艘長116米、載重7152噸的客輪。1940年在巴西改裝成貨輪並安裝了軍事設備,由日本軍方徵用。1941年12月,日軍偷襲珍珠港的同時,集中兵力對中國香港發動進攻。12月25日香港淪陷,包括英國、印度、加拿大等國在內的陸海空軍官兵1萬餘人淪為俘虜。1942年9月25日,日軍將關押在深水埗的1816名英軍官兵押上了“里斯本丸”號。不久他們將抵達日本,在戰俘營成為勞工。

根據“里斯本丸”號的倖存者回憶,當時船艙裡的生活條件十分惡劣。俘虜們大約600人一組,關押在甲板之下的三個艙內,裡面好像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空氣中混合著嘔吐物和排洩物的味道,只有從木板縫隙透出來的微弱光線能夠判斷晨昏變化。戰俘們希望能快點到達目的地,卻不知道死神已經在慢慢逼近。“里斯本丸”號沒有懸掛任何運送戰俘的標誌,因此走進了正在寧波海域巡邏的美國潛艇“鱸魚”號的視野。10月1日清晨,“鱸魚”號先是向“里斯本丸”發射了三枚魚雷。判斷沒有擊中,又發射了第四枚魚雷,這回打中了船尾。第六枚魚雷讓船身發生劇烈傾斜。“里斯本丸”號即將沉沒的趨勢越來越明顯。

日軍隨船的700多名官兵迅速轉移到前來救援的驅逐艦上,1816名英軍俘虜的性命他們則置之不理。一號艙和二號艙的戰俘們突破艙門跑了出來,紛紛跳入海中求生。最早進水的三號艙裡,俘虜們因為長時間封閉和要不停向外泵水已經虛弱不堪。通往艙門口的木梯斷掉了,他們失去了逃生的可能,那600多人就隨著“里斯本丸”號沉向海底。

1942年10月2日早晨,聽到海面的巨響,東極生活的漁民們注意到了海面即將沉沒的“里斯本丸”號。伴隨漲潮湧過來的海水中,是大片漂浮著的布匹洋貨和水中掙扎著的戰俘。青浜島和廟子湖島的漁民迅速搖著木船出動。青浜島的居民救回了278名英軍,另外的106人則上了廟子湖島。倖存者說,正是中國漁民的出現,讓日本軍人擔心以後會有目擊者發聲,這才停止了對落水戰俘的傷害——面對求生的英國官兵,日本人不僅不施以援手,還朝海面開槍,或者把本來已經爬上漂浮物的英國人再次踢回海中。

在旭日客棧的客廳裡放著一張照片,那是梁祝的姥爺陳勇華和一名英國人緊緊擁抱的合影。梁祝的媽媽陳雪蓮告訴我,父親已經去世兩年了,海難發生時他還是一位14歲的少年。她從來沒有聽父親講過這些經歷。“這也難怪,看到有人落水了救起來不是很正常嗎?”往事直到2005年才浮出水面。那一年是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週年。那年4月,先是有一位調查“里斯本丸”事件的英國學者來到浙江省檔案館查詢相關檔案。同年8月,倖存下來的英國老兵查爾斯·R.佐敦帶著妻兒及另兩位英軍遇難者親屬從英國前往東極,尋訪當年的救命恩人。照片上英國人就是佐敦。當時參與營救的漁民一共有7名健在。陳勇華還被邀請去香港領過一個獎。在對他的事蹟描述中寫道:“陳勇華和父親出海一共救起了6名盟軍戰俘,他把他們送到島上的廟裡。又和母親一起送衣、送飯給他們。”

再回到1942年。10月3日的清早,日本人登上了青浜和廟子湖兩島要求村民交出戰俘。有381名戰俘走了出來。另外三名英國人伊文思、約翰思通、和法勒斯則被青浜島的村民翁阿川等人轉移到當地人稱作“小孩洞”的海邊洞穴裡躲起來。靠著村民送水和飯,他們在洞裡又繼續躲藏了7天。三人的身體都十分虛弱,還發著燒,需要趕緊轉移。這時,東極鄉的鄉長沈萬生出面請來了舟山葫蘆島人廖凱運,他是定海縣國民兵團抗敵自衛第四大隊副大隊長,擁有一支抗日武裝。在10月9日晚,廖凱運讓三個英國人換上了中國漁民的服裝,躲在小舢板船的船艙裡駛往葫蘆島。在葫蘆島,三個人得到了醫生的及時診治,身體慢慢恢復起來。

經過多方掩護和轉移,三人到達了重慶,將日軍對於英國戰俘的暴行公之於眾。他們最終回到了家鄉英國。而那381名戰俘依然被送往日本的戰俘營勞作,大部分死於疾病和勞累,沒有能等到自由的那天。

青浜島北部南天灣村附近的海邊就是“小孩洞”的所在。那真是一塊奇絕的地形:看似再往前一步就是懸崖,其實可以從旁邊的碎石小道往下走入岩石的凹陷處。而後通過一條頭頂塞滿巨石的細縫再往下走到一片豁然開朗的地帶。“小孩洞”的表面有一堆不規則的石塊封住,找到一條縫隙進去,裡面的空間足夠人藏身。

從“小孩洞”旁邊的礁石遠望,也是相當壯闊的海景。平靜的海面之下,“里斯本丸”號依舊深藏於海底,有著更多未解之謎等待被揭開。想想看,這茫茫海洋中的孤島彷彿有著封閉的環境和凝固的時間,卻因為身處於開闊無際、時刻變換的大海之中,成為了有故事的島嶼。我記起來之前在舟山本島遇到的一位老船長,給我看在也門附近海域捕魚時被地方武裝子彈襲擊的傷疤,給我講海上遇見彩虹時的瑰麗,遇到龍捲風時的驚險,還有延繩來釣金槍魚時,魚身被海豚吃掉,只剩下成排魚頭的錯愕。因為這片大海,海島之人也充滿了傳奇。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東福山島上,夜晚的海鮮大排檔(蔡小川 攝)

燈塔之光的陪伴

花鳥島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據說是因為這座海島的形狀像鳥,並且島上野花資源豐富,有了這個名稱。資料上講,它在明代時還叫作“花腦”,當地人理解為“眾花山主腦”,也就是風景比附近的島嶼都更勝一籌。它是舟山群島中東北部嵊泗列島中非常靠邊的一個小島。在計劃行程之初,對於遙遠的離岸小島群,我本來想在東極和嵊泗之間來選擇。最後還是割捨不下,決定兩邊都去。而代價就是又要從東極返回舟山本島去坐船,搭進去一天的時間。這一切,都是因為聽說花鳥島上,有一座美麗的燈塔。

之前在岱山島上的燈塔博物館裡,我瞭解了有著“遠東第一燈塔”美譽的花鳥山燈塔(簡稱“花鳥燈塔”)的歷史。小小的展覽館中,匯聚了世界各地燈塔的圖片。別看就是一座提供照明的直立建築,它也體現了各國的建築風格。中國早期的燈塔多為民間善舉或者僧人募化建設而成,是寶塔的形制。保留下來的像是山東蓬萊的普照樓燈塔、福建泉州的崇武燈塔等等。花鳥島的燈塔則是上邊黛黑、下邊釅白的西洋建築,與眾不同。原來,這座燈塔修建於1870年,當時的清政府請來英國人設計建造。清朝末年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長江內河港口相繼開放,由港口到日本以及太平洋的航線也日益繁忙,花鳥島正處於這些航線的必經之處。為保證航道安全,英國人攫取了花鳥燈塔的控制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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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鳥燈塔的“90後”燈塔工人徐澤迪(蔡小川 攝)

一段有著“諜影”色彩的史實是,在這裡擔任燈塔管理員的曾有一位上海出生的俄羅斯籍人士伊塞克·古萊克。1938年,佔領上海的日軍要求花鳥山燈塔以及上海沿岸燈塔改變燈光閃爍信號和燈光顏色,這樣就能讓日本海軍之外的其他艦船無法利用燈塔導航,以達到獨佔東海航道的目的。古萊克故意用拖延燈光時間的辦法沒有照辦。後來信息發佈出去,所有中國和盟軍的艦船都知曉了日軍的陰謀。

燈塔的核心部分由發光源和透鏡組成,透鏡決定了燈光散發的強度和射程。花鳥燈塔的特別之處在於它的牛眼透鏡直徑有1.84米,具有國內最大的透鏡尺寸。2000瓦的金屬鹵化物燈,發出的光芒穿過這透鏡,能夠刺破東海24海里的黑暗。

我第一次對燈塔產生興趣是在美國西海岸旅行的過程中,在華盛頓州的失望角州立公園登上了失望角燈塔(Cape Disappointment Lighthouse)。從那裡可以俯瞰哥倫比亞河流入大西洋的狀況,遙想當年英國探險隊迷失在河口複雜地形時的失望情緒。那讓我意識到有燈塔處必有奇美的海景。後來我發現網絡上有不少燈塔愛好者的組織。他們或者傾心於燈塔建築本身,或者陶醉於燈塔之外無遮無攔的景色,又或者僅僅是嚮往燈塔守護人那種遠離塵囂的孤寂生活。

在美國,現代化的導航設施出現後,一些燈塔和附屬建築被改為受歡迎的臨海旅店或是休閒餐廳。一些組織還籌款去修復那些已經褪色掉漆的燈塔建築,呼籲繼續讓它們發出光芒。在Quora(美國一個問答的SNS網站,中國的知乎和它類似)上,一個燈塔守護人“現身說法”,提醒燈塔迷們不要對燈塔工作有過於浪漫的想象:“白天只有海浪、颳風和機器轉動的聲音;晚上一片漆黑,只有燈塔的光亮。如果附近船隻有事故,你還要開船過去救援。要記住哦,發生事故都是寒冷、下雨、大風、大浪的夜晚。”這些敘述,讓我去花鳥島之前,對燈塔工人的生活充滿了好奇。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花鳥燈塔在夜晚射出的光芒能夠穿透24海里的黑暗(蔡小川 攝)

除了路途遙遠外,花鳥島不易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它會限制入島的遊客量。2013年,嵊泗縣成立旅遊投資公司,將當時偏僻且最為原生態的花鳥島作為定製旅遊的目的地來打造。旅投公司和當地人簽署房屋租賃協議後,整體設計一批客棧,對於民間自發開民宿的申請,則按照島嶼的承載能力來做審批。考慮到來花鳥島的客人很多來自上海,每天會有一艘280人的客輪從靠近上海的沈家灣碼頭髮船直達。280人裡,其中160個名額都是分給通過旅投的平臺來完成預定的客人,剩下的120個客位則平均分給島上的民宿。

這也就是說,如果你直接和某間民宿進行預定,還要確定是否他就能夠拿到那一天的船票。當然,你也可以完全不走遊客的途徑,就像我們一樣,乘坐每天的民生輪渡從縣城所在的泗礁島過來。但能否買到票就要憑運氣。許多花鳥島的人在泗礁島都買了房子,會在兩島之間往返。船票就會先保證本地人的擺渡需要。旅投公司設計的行程通常是兩夜三天在這裡度過週末,每天島上的遊客不會超過600人。

這樣整體打造的結果有利有弊。好處就是,這裡有別的島不曾見到的整潔街道,精心打理的街角花園,高質量的住宿環境。在花鳥村中心新開的咖啡館裡,可以喝到水平和大城市相當的咖啡和奶茶。那麼弊端則是,一切有著一種矯揉造作的不真實感。當輪渡接近花鳥島時,會看到被蔚藍海水包圍著的那些油漆成藍白色的漁村住房,那彷彿是向希臘聖托里尼島學習的一種不倫不類的努力。村中心商店店鋪的招牌都是統一製作的,少了民間野生字體的活潑。而走在街道上,經常會被提醒,自己是遊客,我們是在觀看本地人的生活。就像居民日常購物的小菜市場門口,會專門立起一個牌子,告訴你村民是在這裡買菜的。

倒是島嶼西北端另外的燈塔村,還保持著古樸的面貌,遊客罕至,值得專門一去。那裡有岩石砌成的老宅、沙樸古樹和留守老人。我們經過104歲老人毛阿娥的住宅。她是村裡老年協會的“專職放映員”。在寧波的女兒也已經80多歲了,腿腳不便不能來看她,便經常託同鄉帶過來母親喜歡的越劇光盤。幾乎每天下午,毛阿娥都要挑一張在自己家裡來播放,邀請附近的老人一起觀看。我們路過時,正是咿咿呀呀的唱腔響起。

舟山群島:屬於小島的美麗與孤寂

燈塔村104歲的毛阿娥老人是村裡老年協會的“專職放映員”,她要放映的碟片是越劇《無情劍》(蔡小川)

燈塔就位於燈塔村上去,一座山峰的頂端。黑白相間的燈塔,旁邊白色的西式矮房是展廳、生活區和辦公區。隨便一個角度拍照,都能帶上漫山青翠的植物和蒼茫的大海,好像是明信片上的風景一般。

1996年出生的徐澤迪去年來到燈塔上工作,是正在當班的一位燈塔工人。他告訴我,花鳥燈塔因為處於長江口,是南北航線交匯的地方,地理位置關鍵。這邊安放的設備就比較多,總共有八位燈塔工人分成三組,24小時輪流值班。“現在,燈塔的作用已經從導航變為了助航。我們的設備很多,包括了我國自主研發的‘北斗’導航系統、雷達、雷達應答器、高頻電話、電子海圖之類。這些才是現在導航常用的設施。我們這裡就相當於信號基站,向海上行駛的船隻來發射不同的導航和定位信號。”

徐澤迪介紹說,燈塔工人的日常工作包括建築外油漆、燈漆的養護和環境衛生等等。假如出現設備故障的問題,他們也不會修理,需要打電話給上級單位寧波航標處,由他們派出專門的維修人員。比較麻煩的是颱風來臨前的準備,要提前用鐵絲捆住窗戶,拿石板抵住房門。前幾天剛來了一次颱風。本來他們白天要爬上燈塔,放下布簾子,以防止透鏡的聚光效應造成火災。但颱風來了爬不上去,他們就讓透鏡如同夜晚一樣保持旋轉。

燈塔下面的展廳裡有著老一代燈塔工人葉中央的事蹟——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燈塔工。父親在他5歲時,在一次強颱風中為了搶救補給船被海浪吞噬。葉中央的妻子和小女兒在一次到燈塔來探親的過程中命喪大海。在葉中央的時代,燈塔是極其重要的導航設施。每當颱風來臨,整個海島都在顫抖,聳立的燈塔也彷彿隨時要倒塌,他就要抓住值班室和燈塔之間拴起的安全繩,艱難地向燈塔行進,來保證燈塔的照明。

那種完全在一片懸水礁石之上,還需要燈塔工來值守的燈塔已近乎絕跡。像是花鳥山燈塔,日常補給都很方便,只要下山採購就可以了。比較麻煩的就是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徐澤迪說自己本來就是安靜的“宅男”性格,在這裡待著也覺得挺舒服。“何況有手機信號,電腦也能上網。不再會有和世界失聯的感覺。”

如果說此行最完美的日出在東福山島,那麼最漂亮的日落就是在花鳥山的燈塔旁。那天太陽即將沉進水裡之前,天空中的晚霞就像印象派油畫的畫布一樣有著顫抖變幻的光影,又不失柔和的色彩。隨著光線一點點暗掉,海面的船隻都成了剪影。燈塔在日落的時刻開啟。待到天色完全變暗,就可以看到燈塔裡那如寶石一樣晶瑩璀璨的發光體。透鏡每分鐘旋轉一週,燈光每15秒射出一次。據說在沒有城市光汙染的過去,這光束的射程還要遠,有40海里。

我們準備下山時,天已經黑透,最後一班電瓶車也已經返回。5公里的山路,我們只好憑著手機電筒的燈光,步行下山。沿著蜿蜒起伏的山路行走,我時不時回望燈塔處,還可以看到那閃爍的燈光。在深夜的大海中航行,看到燈塔,想必也會有相似的感受。既然現代導航已經不依賴燈塔,那燈塔的光芒就好像是孤獨航行中的一種暗示。它告訴你,島嶼就在這裡,這裡也有人為你守候。後來和嵊泗縣文聯副主席金瑛聊天,她談起島上的居民在生活中也離不開燈塔的光。“有的村民晚上縫衣服針找不到,等著燈塔的強光照過來,把室內照得如同白晝,她就能找到地上那枚針了;還有的村民,夜裡進門前,掏出鑰匙就等燈光掃過來。藉著那束光,把鑰匙插進鎖孔,啪嗒一聲,門就開了。”我回想起燈塔村遇見的那些老人。這燈塔之光,也是島嶼孤獨生活裡,一份溫暖的陪伴吧!

(實習記者徐亦凡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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