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深處自有情
現居住地：浙江
年齡：63歲
介紹：
《蘆花深處自有情》一文榮獲《歲月與旅行》第五輯一等獎
我愛蘆花，源於溫嶺東片海邊貧瘠的鹹土地。
印象中的東片（浙江生產建設兵團十七團所在地），總是帶著荒蕪蒼涼，很難找尋美麗嬌豔、惹人喜愛的花草。不乏平淡無奇的油菜花、塘松、鹹青、蘆花、橘花、野菊花等植物。
但在平淡無奇的花草中，我尤對清雅素潔，謙卑淡然，柔軟飄逸的蘆花情有獨鍾，從而結下了一段綿綿的不解之緣。
當秋味漸濃之時，東片便是蘆花獨領風騷之時。那河堤邊、田溝邊、水渠邊、田角邊、公路兩側的斜坡邊，爛爛漫漫，婆婆娑娑的蘆花蕩漾在一片溫煦的秋色中。一縷微風吹來，宛如身穿一襲柔軟紗裙的少女，婀娜多姿地輕歌曼舞著，為東片的秋日平添無限情趣。
秋日裡的農活不如夏日那般炙熱嚴酷，我們的心情也格外地活潑舒暢。
每當田間收工歸來，望見田角邊的蘆花在風和日麗的陽光下，搖曳著它那楚楚動人的身姿，便會湧上一陣壓抑不住的快意，不由催促我疾步走近，輕輕地、貪婪地摩挲著整片如鵝毛般的柔花。那茸茸的、粉粉的、漫漫的，與我的心交織著，盪滌煩亂的心。
連隊的晚飯吃得早。晚飯後的時光無聊又漫長。但這時，勞作一天的我們，也是最閒適的時候。有約上兩三個到營部去的，有到海塘觀海塗的，有到田野散步的……
一個暮秋的黃昏，絢麗斑斕的晚霞還嵌在天邊，我和閨蜜悠然漫步在田間小路。一縷鹹澀的海風拂來，蘆花如潮般連綿起伏，漫天的花絮悄無聲息地飄落在田野周遭，甚至更遠。每每目送飛絮飄灑，總會掠過一縷淡淡的鄉愁。突然靈光一閃：為飄落的花絮覓個歸宿，讓鄉思之情揉入夢中。
我們四目相對，心領神會地笑了。趕緊拆撕舊被單，縫作大布口袋。
以後，每天晚飯後的黃昏，我們就披著晚霞，興致盎然地淹沒在神秘的蘆花叢中。晚歸的鳥兒馱著一翅餘暉，飛速地劃過我們的頭頂；怡然自得的蛙鳴聲和著秋蟲聲，伴著海風的鹹澀味、田野的清新味……一股腦兒地向我們湧來。纖細柔軟的蘆花謙卑地低垂著毛茸茸的頭，忽而親吻著我們的臉頰，忽而嬌繞著我們的腰際，那溫情令人愛憐。
在這柔花曼舞的一抹斜陽裡，在這人與大自然一片祥和裡，我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歡快的歌。那朗朗的歌聲和歡笑聲，迴響在寂靜的田野，交融在一片纏綿迷醉的花絮中。少女的矜持和內斂，從未如此肆無忌憚地狂放過。不用羞澀，不用慌亂，沒人覷窺我們狂放的恣意，不用掩飾真實的自己，寂寥空曠的田野是我倆的世界！
真希望就這樣一直下去，讓蘆花永遠開滿在我們美麗的花季裡。
採擷蘆花容易，可將花絮撏下來卻不是件輕鬆事。舒展豐盈的花絮輕如柔雲，稍稍碰觸便四處飛舞。我們在採擷中，只能俯下身，在花叢中輕輕地挪移身子，一朵朵地輕輕採擷。隨後，小心翼翼地對著袋口，屏住氣，將採擷的花絮，輕輕地，一簇一簇地撏到布袋中。蘆花茸茸的，順從地任我們擺佈，輕輕地撏入，細細地收納，甜甜的心在柔花叢中綻放。
暮色漸濃，大地顯得蒼茫。秋露微潤，繁星滿天，空氣中依然瀰漫著濃郁的鹹澀味和田野味。“蟈蟈”的蛙鳴聲和不知名的秋蟲聲此起彼落，唱得更歡了。如水的月光悄悄地爬上了樹梢，閃著縷縷銀光，瀉向大地，灑向我倆，把東片的夜晚照得格外清亮。
我們踏著月光，捧著滿懷的蘆花，載著喜悅，打道回府。
翌日，秋高氣爽，豔陽高照。我們捧出昨晚的收穫，紮緊布袋口，連同大布袋，將蘆花曝曬在驕陽下。中午收工回來，轉面翻曬，天天如法炮製。幾天下來，曝曬後的蘆花乾燥蓬鬆，鼓鼓囊囊的一大袋了。不由分說，趕緊密縫布袋口。
可與蘆花共享夢境了！我們抱著碩大的蘆花枕，輕輕地貼著臉頰親吻，心裡充溢著不可言喻的喜悅。
東片的石板房簡陋得沒有桌椅，床是唯一的休憩地。蘆花枕蓬鬆柔軟，透著一縷縷清幽的香草味，令人清新氣爽，安然舒適。我和閨蜜在昏暗的油燈下，依偎著蘆花枕說著悄悄話、摟著枕頭髮呆，而又靠著枕看書、躺著枕擁書入睡、深埋著枕酣眠。伴著幽香，在夢境裡追逐著時深時淺的鄉愁，咀嚼著懵懂的人生和匪夷所思的夢，在夢的角落裡笑著、哭著，沾溼了枕邊一片淚水。
驀然回首，蘆花枕為我們枯燥乏味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慰藉，不知不覺中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伴侶。蘆花似乎也真找到了歸宿，默默地、忠誠不渝地陪伴著我們，一如既往地賜予舒適與夢幻。在艱難的歲月裡，與我們共同度過了那段人生旅途最為困苦的一程。
隨著商調回城，我們欣喜地懷揣著調令單。與東片道別的那刻，我和閨蜜都未捨棄這隻患難與共的蘆花枕，依然將碩大的枕頭塞入空空的行囊，延續我們未來的夢想。
枕著它，幡然醒悟：長期生活在荒蕪蒼涼的海邊，與城市的節奏已相差甚遠。遠離了茫然的困惑和焦慮。
轉眼間，隨著愛情瓜熟蒂落，我依然帶著蘆花枕隨行。枕著它，彌補已逝去的年華，伴隨孩子逐漸長大。我的蘆花枕一如既往地賜予我安寧與溫馨，與我們共同完成了那段步入中年最為忙碌的人生蛻變。
我深信著，我深愛的事物與我共長存。然而，事與願違。轉眼逝水流年，心愛的蘆花枕已退卻昨日的豐腴，被揉成粉末狀，愴然老去，留下一串深深的傷感和落寞。愚鈍的我方才明白：生命必然由豐盈走向凋零，人世間的輪迴就是生命的循環。
於是，我抱著垂老的蘆花枕，輕輕地貼著臉頰，微微俯首，黯然吻別。
回城後，不管我走到哪裡，只要有蘆花盛開的地方，就有我深情的目光和怦然的欣喜。枕過許多奇特、昂貴的枕頭，怎麼也不如東片的蘆花枕安然親切。為解眷戀之情，買過許多工藝裝飾蘆花，乾癟無神，怎麼也不如東片的豐盈迷醉。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近半個世紀前，那片秋色中連綿起伏的蘆花叢、那晚青澀的狂放夢和那段纏綿迷醉的蘆花情依舊熾熱地蕩在心裡，百轉千回地夢在枕裡。真希望再回到那個夜晚，蘆花開滿在我們美麗的花季裡，永不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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