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遠艦」究竟是怎樣沉沒的?

9月21日,國家文物局證實在大連莊河海域發現甲午海戰中北洋艦隊“經遠艦”殘骸。目前,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大連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組隊,正在遼寧大連莊河海域開展水下考古調查工作。

“經遠艦”作為清朝北洋水師的主力軍艦之一,不像“定遠”、“鎮遠”二艦那樣裝備了令日本海軍畏懼的堅甲巨炮,也不像“致遠艦”那樣發起決死衝擊,欲與敵艦同歸於盡,不幸中道沉沒,留下了一段令人扼腕、眾口流傳的故事。在甲午海戰的悲壯畫卷中,“經遠艦”似乎並不那麼起眼,但這並不代表她沒有值得一說的故事。本文主要依據陳悅所著《北洋海軍艦船志》一書,並參閱其他資料,講述在爭論與海軍大國角力背景下誕生的“經遠艦”如何走向她最後的歸宿。

“经远舰”究竟是怎样沉没的?

“經遠”號,拍攝於建造完成後赴英國與“致遠”級軍艦會合期間。(圖片來自陳悅:《北洋海軍艦船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

經遠:前衛設計的試驗品

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馬江一役,福建水師在法國海軍的攻擊下全軍覆滅。1885年6月,中法在天津簽訂《中法新約》,結束了這場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的戰爭;同月,清廷頒佈上諭,指出“和局雖定,海防不可稍弛”,認為在中法戰爭中清朝“陸路各軍屢獲大勝,尚能張我軍威,如果水師得力,互相應援,何至處處牽制”,因而決心“當此事定之時,自以大治水師為主”,由此開始了第二次海防大籌議,也推動了又一波中國購買新式軍艦的熱潮。

此時清朝的財政狀況已無力再購買像“定遠”、“鎮遠”那樣的大型鐵甲艦,於是決定再訂購4艘“快船”,“經遠艦”即是這一計劃中的四艘“快船”之一。

從風帆時代單層炮甲板軍艦演變而來的巡洋艦,有著鐵甲艦無法比擬的高航速,因而中國將之譯為“快船”。早期巡洋艦火炮不求口徑大而求數量多;噸位一般較小,但煤倉設計得很大,續航能力突出。

就在中法戰爭爆發前幾年,英國著名艦船設計師倫道爾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巡洋艦設計方案,稱為“完善型巡洋艦”。這款巡洋艦以其防護方式——穹甲巡洋艦(Armour Deck Cruiser)而聞名於世。“穹”字之意是中部隆起的拱形,所謂穹甲,即中間平、兩邊坡形的穹面裝甲。此前巡洋艦的平面裝甲甲板在水下線之下,一旦水線處被擊破,海水湧入將淹沒整個平甲的上方,導致軍艦喪失浮力而傾覆。穹甲的設計使中間部位高出水線之上,即使水線處破損進水,一時也難以淹沒高出水線的裝甲甲板,軍艦內仍能保持較多的浮力;而斜至水線下的裝甲甲板的兩邊,成了防彈效果很好的斜面裝甲,加之船外海水的阻力,對軍艦水線附近的舷側起到了較好的保護作用,即“以斜度拒彈,以穹面界隔漏水”。

1883年時中國就已經向德國伏爾鏗船廠訂購了一艘穹甲巡洋艦——後來被命名為“濟遠”。其實德國當時並沒有任何穹甲巡洋艦的設計、建造經驗。中國訂造的這艘新式巡洋艦,是德國船舶工業史上設計建造的第一型穹甲巡洋艦,為後世德國巡洋艦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技術積累。

“经远舰”究竟是怎样沉没的?

北洋艦隊覆滅後,被日本俘獲的“濟遠”號(圖片來自《北洋海軍艦船志》)

德國人在“濟遠”號這艘拿中國的銀子造的穹甲巡洋艦上用上了很多新想法、新技術和新材料。比如,她的穹甲甲板用的是當時最新式的鋼鐵複合裝甲,而她的穹甲樣式不同於英國那種中間平、兩邊坡的穹甲,採用的是中間隆起的弧形穹甲,當時的看法認為英國人的穹甲其實是3塊平裝甲,鉚接在一起,裝甲銜接的部位可能不夠牢固,而德國人則憑藉高明的冶金工藝直接加工出了弧形板材,從而避免了這一弊病。

但德國學英國的穹甲巡洋艦還是沒學到家,“濟遠”的穹甲仍然沿用了英國早期穹甲巡洋艦的設計,穹甲只覆蓋了機艙上方,並沒有延伸全艦。而且穹甲的位置竟然安裝在水下4英尺處,完全與“穹甲界隔漏水”的設計思想背離。那麼低的穹甲甲板壓縮了其下機艙的空間,使得“機艙逼窄,絕無空隙,隻身側行,尚慮誤觸,暑月炎燠,臨戰倉皇”。

有了“濟遠”的教訓,清朝再次向伏爾鏗船廠訂購巡洋艦時自然提出了改進的要求。德國方面提出了兩個方案,一種是在“濟遠”級原設計基礎上進行改進,將穹甲甲板安裝位置抬高,使其高出水線,並加大煤倉;另一種方案則提出了一種在當時相當前衛的設計——裝甲巡洋艦。即在巡洋艦上設置如“定遠”級鐵甲艦那樣的鐵甲堡,將軍艦上的要害部位圍在裝甲帶內,水線帶裝甲厚度上部為8英寸(約20釐米),下部6英寸。最終,清朝選擇了第二個方案。

“经远舰”究竟是怎样沉没的?

“經遠”級軍艦裝甲防護部位(見圖中黑色帶狀及黑色粗線部位)示意圖(圖片來自《北洋海軍艦船志》)

然而,如同之前建造“濟遠”號那樣,德國此前並沒有任何設計、建造裝甲巡洋艦的經驗,這次又拿了中國的銀子來做試驗,“經遠”倒成了德國建造的裝甲巡洋艦的“開山之祖”。

中國購艦背後的英德角力

與向德國訂造“經遠”差不多同時,清朝也和英國阿姆斯特朗公司定下合同,訂造兩艘“致遠”級軍艦(即“致遠”和“靖遠”二艦)。主持此次購艦的李鴻章原本屬意於“穹甲快船”的方案,擬照“濟遠”號的設計在英、德各訂兩艘。然而,由於上述“濟遠”的種種缺陷引起了很大的爭議,被德國搶走訂單的英國人更是對這型軍艦提出尖刻的批評。這使得在歐洲負責具體辦理購艦事宜的官員不得不謹慎行事。駐英公使曾紀澤、駐德公使許景澄為保證新式巡洋艦的質量和先進程度,並未直接按照命令訂購“濟遠”型軍艦,而是在歐洲各國反覆考察,諮詢英、德兩國海軍部、造船界專家。由此引發了一場“穹甲”與“裝甲”之辯。

英國海軍認為巡洋艦的重要價值在於高航速,極不贊成德國設計的裝甲巡洋艦,覺得這樣造出來的軍艦,航速不如傳統的穹甲巡洋艦,防護能力又不如真正的鐵甲艦,非驢非馬。受此影響,駐英公使曾紀澤對裝甲巡洋艦也不看好,反覆與許景澄爭論,而許景澄則始終堅守水線帶裝甲優於穹甲,裝甲巡洋艦生存力更高的觀點,雙方開始了一場激烈的大辯論,幾近相持不下。最終,傾向於許景澄的李鴻章做出讓步,一碗水端平,在英、德分別購買穹甲和裝甲巡洋艦。

這場關乎英德兩國出口軍艦的“穹甲”與“裝甲”之爭甚至驚動了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親自過問了2艘“經遠”級軍艦的建造,指出“卓越地和準時地執行中國這一次的訂貨具有重大意義”。在德國政府的集中關注下,2艘“經遠”級裝甲巡洋艦比合同約定日期提前完工。

曾為中國設計過“定遠”、“濟遠”的魯道夫·哈克設計的“經遠”級軍艦排水量2900噸,長82.4米,寬11.99米,最大吃水5.11米,航速16節(1節=1海里/小時=1852米/小時)。主炮採用了2門1880式210毫米35倍口徑克虜伯鋼套箍炮,雙聯安裝於艦首的露炮臺內。副炮為2門1880式150毫米35倍徑克虜伯鋼箍套炮,型號與“定遠”、“濟遠”等艦裝備的同口徑火炮相同。

軍艦中部仿照了“定遠”級軍艦,用“豎甲”四面圍成一個被稱為鐵甲堡防禦堅固的空間,炮臺的旋轉機構、彈藥艙、鍋爐、蒸汽機等要害部位都被設計在這個區域內。鐵甲堡最厚部分達9.5英寸(24.13釐米),由3段裝甲拼接而成,而不是像以後的戰艦裝甲列板那樣採用互相噬合的製造工藝,一旦接縫處中彈,很可能會造成裝甲帶破裂進水的後果。這一缺陷也成為“經遠”沉沒的一個主要原因。

另一個為“經遠”在作戰中埋下隱患的設計是她的司令塔。早期中國軍艦上司令塔的觀察窗,都是類似碉堡槍眼的開口,防護效果較好,但視野卻不太理想。“經遠”級軍艦的司令塔則採用了司令塔的頂蓋和塔壁通過幾根安裝在司令塔內側的柱子相連接,頂蓋和塔壁之間留出一定高度的空隙的設計(想象一下裝在窗戶外面的防盜窗的樣子),使得視野開闊了很多。但在作戰中,稍小的彈片甚至小口徑炮彈,很可能毫無阻礙地飛入司令塔內部。

1887年,建造完成的兩艘“經遠”級軍艦“經遠”、“來遠”赴英國朴茨茅斯港與“致遠”、“靖遠”會合,連同在英國亞羅船廠建造的“左隊一號”魚雷艇一同回國。林永升被任命為“經遠”號管帶(即艦長)。但編入北洋艦隊的“經遠”號並未與她的姊妹艦“來遠”號編為一隊,而是和英國製造的穹甲快船“致遠”號混編。曾隨“經”、“來”、“致”、“靖”四艘遠字艦一同回國的清朝官員餘思詒認為“經”、“來”二艦“靈快不及‘致’、‘靖’,而堅巨過之”,北洋艦隊採用“經遠”-“致遠”;“來遠”-“靖遠”的混合編隊方式,可能是希望讓“經遠”級軍艦的厚甲、“致遠”級軍艦快腿相配合,以發揮最大的作戰效能。

死而後已:“經遠”最後的奮戰

北洋艦隊在甲午戰爭中的結局,以及導致北洋艦隊全軍覆滅的種種原因,學術界已有有大量研究,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筆者在此不再贅言。關於甲午海戰時北洋艦隊軍艦的狀況、雙方的戰力,以及“經遠”號最後的奮戰,倒是有幾個細節可以談談。

1894年9月17日,大東溝海戰爆發的當天,10時20分,日本海軍“吉野”號前桅桅盤的瞭望兵發現煤煙。11時,“吉野”的瞭望兵從望遠鏡中大致可以分辨出7~8縷煤煙,煤煙的數量還在增加。11時30分,日軍確認發現北洋水師主力。而另一邊的北洋艦隊在11時30分左右才發現西南方向有淡淡的煤煙忽隱忽現,又過了半小時才發現是日本聯合艦隊。

中日雙方最早發現敵蹤的時間差了一個多小時。原因就在於日本艦隊所用的是優質煤,稀薄的煤煙很好地掩護了艦隊的蹤跡。而北洋艦隊軍艦的鍋爐燒的是劣質的煤炭,煙囪因此也就冒出了漫天黑煙。儘管海軍提督丁汝昌再三與礦務局抗爭,但在開平煤礦總辦看來,將優質煤高價賣給商人牟利顯然比平價供應海軍誘人得多。此外,儘管“超勇”和“揚威”這兩艘已近淘汰之列的老舊軍艦隻能勉強達到7節的最高時速,因而拖慢了整個艦隊的速度,但劣質煤使得北洋艦隊老化嚴重的鍋爐和主機雪上加霜,即使沒有“超勇”和“揚威”,艦隊的速度也未必能提升多少。北洋艦隊的“龜速”甚至讓日方司令官伊東祐亨懷疑丁汝昌是不是採取了什麼計謀。

“经远舰”究竟是怎样沉没的?

大東溝海戰下午一時十分左右形勢圖(圖片來自陳悅:《甲午海戰》,中信出版社,2014年)

戰鬥打響之後,細心的中國軍官注意到“吉野”號艦尾騰起的煙霧呈現出黃色。在“鎮遠”號上的美籍僱員馬吉芬(Philo Norton McGiffin)認為日軍一些軍艦“使用了苦味酸爆破彈,它們發出的有毒煙霧可以明顯地與黑火藥區分開來”。而在“廣甲”號上的軍官盧毓英則注意到“敵人火藥甚異,無論木鐵,中炮之處隨即燃燒,難於撲滅”。

陳悅在《甲午海戰》一書中認為,甲午海戰中,日軍參戰軍艦裝備的速射炮已經不同程度地配備了填充下瀨火藥的新式爆破彈。學名“三硝基苯酚”的苦味酸原本是一種黃色染料,以此製成的炸藥爆炸後的煙霧呈黃色,因此也被稱為黃火藥。填充黃火藥的炮彈不但靈敏度極高,爆炸後還會伴隨“能夠點燃鋼鐵”的大火,這種火藥燃起的火龍會像汽油一樣流動肆虐,即使在海水中也能持續燃燒一段時間。1891年,日本海軍工程師下瀨雅允以苦味酸為主要成分試製出了下瀨火藥,並於1893年裝備海軍。除了炮彈的填充藥外,日軍的發射藥也已使用了無煙藥,免去了以前一炮射完,要等硝煙散盡後才能射下一炮的弊端。而北洋艦隊還在使用填充著易受潮、爆炸性能不好的黑火藥的炮彈,以及會產生大量煙霧的發射藥。

火藥性能和艦隊速度的差距,也是造成中日雙方戰損比的巨大差距的一個重要原因。根據日本的資料統計,大東溝海戰中北洋艦隊各艦除“濟遠”一早就逃離戰場,僅中彈15發外,其餘“定遠”中彈159發、“鎮遠”200發、“來遠”225發、“靖遠”110發,被擊沉的“致遠”、“廣甲”、“經遠”、“超勇”、“揚威”每艘中彈當不下於200發。日方各艦除“赤城”、“比叡”二艦中彈在20發以上外(“赤城”30發,“比叡”23發),其餘各艦中彈數在3發~13發之間,一艦未沉。馬幼垣據此認為,在接近5小時的戰鬥中,北洋艦隊僅使日方36%的艦隻中彈數超過個位數,可見命中率之差。但另一方面,陳悅通過比較中日各級口徑火炮數量和發射炮彈的比率,發現北洋艦隊操作著比日軍落後的老式大炮、在敵軍優勢火力的猛烈攻擊下,射速還高於日本聯合艦隊。他認為,北洋艦隊官兵的戰鬥素養是高於日本海軍官兵的。

在大東溝海戰中,“經遠”與“致遠”組成的編隊曾與“定遠”等艦合擊過日艦“比叡”、“赤城”,並曾集結了手持毛瑟槍和佩刀的水兵和海軍陸戰隊,準備實施跳幫作戰,俘虜誤入“定遠”與“經遠”之間的“比叡”號,但遭“比叡”號上小機關炮猛烈的火力壓制而未果。在“致遠”號沉沒後,“經遠”也一度向“吉野”發起衝擊,但在日軍第一遊擊隊的炮火中遭到重創,孤軍奮戰的“經遠”被迫向淺水區撤退自救,尾隨而來的日本第一遊擊隊4艘裝備大量速射炮的新式巡洋艦(“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隨即對“經遠”展開圍攻。在司令塔內指揮作戰的管帶林永升不幸“突中敵彈,腦裂死亡”,擊中林永升的炮彈或彈片很可能就是從“經遠”格柵式的司令塔的空隙中飛進來的。而“經遠”那有缺陷的鐵甲堡則成了壓沉“經遠”的最後一根“稻草”。17時03分,在“吉野”的炮擊下,“經遠”左舷水線帶裝機被擊中,中彈部位恰好在裝甲的拼合處,裝甲帶立刻破裂及至部分脫落,海水從水線裝甲帶的裂口大量湧入,艦體向左傾斜。

“经远舰”究竟是怎样沉没的?

西方美術作品:下沉中的“經遠”(圖片來自陳悅:《甲午海戰》)

圍攻“經遠”的四艘日艦仍不停地開炮,17時25分,“經遠”艦體向左大幅度傾斜,右側螺旋槳逐漸露出水面,4分鐘後,“經遠”向左側翻轉,傾覆到了海中。全艦官兵僅16人獲救。對於勇戰沉沒的“經遠”,日本海軍也表現出了極高的敬意,稱“敵軍終未升起降旗,一直奮戰,死而後已,當可瞑目海底。”

陳悅:《北洋海軍艦船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

陳悅:《甲午海戰》,中信出版社,2014年;

馬幼垣:《靖海澄疆:中國近代海軍史事新詮》,中華書局,2013年;

吉辰譯註:《龍的航程:北洋海軍航海日記四種》,山東畫報出版社,2013年;

盧毓英等著:《北洋海軍官兵回憶輯錄》,山東畫報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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