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二哥改河(現代故事)

1

後來我經常想,如果不是因為宋三妮子宋春莉,二哥就會進城當工人去了,他的命運或許就是另一種情況,更不會幹出那件驚動天地的大事情。後來我也經常想,如果那件大事情沒有半途夭折,二哥也不會同宋三妮子私奔,最終讓她變成我二嫂。

宋三妮子是焦坡村裡的一枝花。

宋三妮子的美麗就在她的腰肢和鼓脹著的胸脯上,那是讓所有男人想入非非、心旌搖盪的。實際上,在我二哥要幹那件大事情時,宋三妮子已經有了婆家,未婚夫是村支書焦老六的兒子焦玉柱。村裡開出這麼一朵鮮靈瑰麗的花,最有資格採摘的,當然是那些有權有勢、有頭有臉的人家了,因此,當宋三妮子這朵花美麗地綻放的時候,也就順理成章、自然而然,非焦公子莫屬了。做了村支書的兒媳婦之後,宋三妮子自然是有所回報的,她初中一下學,就當上了村裡的赤腳醫生。這個工作輕鬆而又體面,便見她天天穿件白大褂,揹著只小藥箱走街串戶,小蠻腰一扭一擺,扭擺出萬千的魅力和韻致。

誰知道呢,焦家坡村猛不丁來了家移民戶,一個叫彭興安的黑小子成了村裡的正式村民。

彭興安就是我二哥。確切點說,是我大伯家的堂哥。

大伯家沒有移民來焦坡村前,住在百里之外的彭家嶺老家。有一年,那兒修了座大水庫,越來越高的水位把田土都淹沒了。村裡人無法生存下去,便在政府的號召下開始了移民。當時,我母親在焦坡村任小學教師,大伯便找到我母親,由我母親出面做工作,在徵得村幹部的同意後,舉家搬遷了過來。

二哥黑黑的,是個不起眼的憨小子,只讀過三兩年小學,又是沒有根基的外來戶,按理說,他是不會對焦支書的公子焦玉柱的婚姻產生威脅的。可是這一年,二哥卻參了軍,卻入了黨,卻立了功,在退伍回來後,卻破格地被召進城裡去當工人。二哥就在村裡風光了起來。

二哥去城裡報到那天秋色正濃,天上佈滿了魚鱗狀的雲,他像五年前當兵走時一樣,揹著打好的行李捲,手裡提著個軍用大提包,大步流星地出了家門。那時候,村裡還沒有公路通縣城,他必須涉過村頭那道小河,穿過村外臥龍山上一個叫風門口的山丫子,走到公社駐地,在那兒才能坐上去縣城的車。那天天氣很不錯,村裡人在忙著收地瓜,山坡上切曬的地瓜乾子一片一片,都雪一樣白。二哥走到小河邊時,突然站住了腳,他聽到有人在背後喊他的名字。他回過頭,只見宋三妮子揹著一隻小藥箱,邁著款款的腳步走過來。她顯然是剛出診回來,腦門上還有亮亮的汗珠。她走到二哥面前,拿一雙亮亮的眼睛望著他。二哥這是退伍回村之後第一次見宋三妮子,她那光彩閃爍的美麗,一下子眩暈了他的眼睛。他望著她,不知怎麼竟臉紅了,嘴唇動了動,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倒是宋三妮子大方些,她將目光大膽地迎向二哥說,彭興安,你真得要去當工人啊?

二哥說,是啊,通知書都寄來了!

宋三妮子的臉上立刻現出失望的表情,她咬了一下嘴唇,抬起忽閃閃的大眼睛說,興安,咱們村是全公社有名的落後村,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就是因為沒有一個好帶頭人!你是咱們村最年輕的黨員,實指望你回來能接焦老六的班,帶領大家甩掉落後的帽子呢!可你這一走,咱們村就沒有希望了。宋三妮子說著勾下頭,深深地嘆口氣,揹著藥箱默默地走了。

二哥顯然明白了宋三妮子的意思,他站在那裡久久沒有動。宋三妮子走遠了,他還站在那裡發呆,手裡的軍用提包像忽然變得沉重了。不過,半天之後,他還是揹著行囊重新上了路。走過河上的小橋,穿過風門口,登上了臥龍山。站在臥龍山山頂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回過頭,望向山腳下的村子。在他眼裡的焦坡村,是一副破敗的樣子,破破的石頭牆,黑黑的茅草屋,亂糟糟的村巷。他望著,眉頭不由皺起來。他想起了宋三妮子說的話,他把她的話在心裡反覆咀嚼著,一種豪壯之情就突然從胸中油然而生。他將心一橫,果斷決定,不當這個工人了!

二哥從臥龍山上走了回來。

時間是上一個世紀的一九七六年,剛剛粉碎了一個叫王張江姚的四人小幫派,農業學大寨依舊搞得熱火朝天。一到冬季,大家便要集中起來搞大會戰,到處紅旗招展、鑼鼓喧天。焦坡村雖然也是如此,但年年都是學大寨的落後村。村支書焦老六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參加過抗美援朝,一條腿負了傷,天天拄著柺杖走路。他身有殘疾,也沒有多大的能力,村裡的各項工作就都落後於別的村。二哥決定留在村裡,並且要幹出一番事業來,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取代焦老六當上村幹部。但是要當上村幹部,卻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不說焦老六的資歷老,單是家族的勢力,就讓二哥這個移民戶望塵莫及。惟一讓二哥有些底氣的是,宋三妮子表示全力支持他。

宋三妮子聽說二哥留在了村子裡,高興得眼裡都閃出了淚花,她在第一時間裡跑到大伯家見二哥,衝著二哥連連豎起了大母指。從大伯家出來,她沒有回家,一個人穿過風門口,跑到公社找領導去了。

焦坡村是個落後村,也是公社領導最頭痛的村,特別是每年的冬季大會戰,別的村都搞得有聲有色,惟獨焦坡村毫無新鮮可言,都拖了全公社的後腿了。因此,每年冬天,公社都要派工作隊來村裡督陣。工作隊每次駐村,也想換掉焦老六,無奈全村只有十二名黨員,大都是老弱病殘,沒人上得臺場。沒辦法,只好讓焦老六幹。聽宋三妮子推薦我二哥,公社領導的眼睛就亮了,立刻決定派工作組進村。

幾乎沒有費什麼周折,當冬季大會戰就要拉開序幕的時候,二哥正式出任了焦坡村的村支書。

2

二哥走馬一上任,就帶著村幹部登上了臥龍山。

二哥要對村裡的山水林田路進行一次系統的規劃,然後進行綜合治理。而今年冬天的農田基本建設怎麼搞,更是他上任後的重中之重。宋三妮子是團支書兼婦女主任,屬於班子成員,也跟著二哥上了山。那天的二哥穿著海軍藍軍裝,戴著一頂海軍藍軍帽,顯得十分英武;宋三妮子則穿了一件條絨外套,脖子裡繫了一條紅圍巾,冷風獵獵,吹得圍巾旗幟似的飄揚,顯得各外美麗。兩人都二十多歲,青春煥發、精神抖擻,讓光禿禿的山野都有了生氣。然而,一望見那滿山遍野的石頭和雜草,兩人的心便沉了下來。往年搞大會戰,就是在這些荒山上搞,一個冬天幹下來,把鎬頭都磨禿了,也整不出幾畝像樣的田土。今年的大會戰怎麼搞呢?二哥和宋三妮子都把眉頭皺成了疙瘩。許久之後,二哥把目光從山上移下來,落在了山腳下的小河上。那是一條季節河,河水從遙遠的上游流過來,到了村頭,隨著地勢拐了一個大彎兒,又向東流去。在河的兩邊,留下一片白得像雪似的沙灘。二哥把目光盯在了那片沙灘上,盯了許久,扭頭對村幹部們說,咱們村的沙灘一共有多少畝?

幾個村幹部沒有回答,宋三妮子開腔道,有八百多畝!

二哥說,如果把這些河灘改變成良田,咱們村何愁不富呢?

幾個村幹部搖頭說,那怎麼行啊?夏季裡一發大水,地不就泡湯了?

二哥說,咱們可以在河上修道大壩,把河水堵住啊?

幾個村幹部道,修起大壩來,河水朝哪流啊?

二哥說,你們瞧,把風門口挖開,讓水流到臥龍山那邊,一切不就解決了?

幾個村幹部還在皺眉頭,宋三妮子突然拍著手跳起來,興奮地說,興安,你這個想法太好了!我支持!

建議雖然是二哥提出來的,但事前他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見宋三妮子第一個跳起來支持自己,他就再一次把目光望向風門口。風門口其實是臥龍山的一部分,臥龍山長長地橫亙在那裡,到了風門口這地方時,像忽然給人攔腰砍了幾斧子,形成一個"v"字形的山丫口,就是無風的天,這裡也涼風習習,村裡人就管這地方叫風門口。把風門口挖開,讓河水改道,還真是可行。

從山裡回來,二哥向公社領導彙報了,在得到上級領導的大力支持後,移山改河誓師大會便隆重地召開了。

焦坡村的移山改河工程正式上馬。

社員們以生產隊為單位分了兩撥,一撥在風門口的另一面開挖河道,另一撥由青年民兵和鐵姑隊組成,在崖壁上打鑿炮眼,用炸掉的石頭修築攔水大壩。二哥身為村支書,還兼著青年突擊隊隊長的角色,他就天天用繩子吊在崖壁上,掄著錘子打炮眼;宋三妮子呢?則把衛生箱放在地頭,推起小車運送土石。她把兩條短辮盤起來,一條白毛巾搭在肩上,獨輪車推得一溜兒風。白天她在工地勞動,晚上就組織宣傳隊排練節目。本來,這一年,她要和焦玉柱完婚的,新房都收拾好了。她找到焦老六,堅決地要求把婚期推遲了,並且在誓師大會上當著全村人宣佈,挖不開風門口,她就不結婚。

移山改河大會戰轟轟烈烈地進行著,不僅二哥與宋三妮子沒有想到,這一工程實際上是一個靠人力不能完成的工程,就是村裡所有的人,以及公社的領導也都沒有想到。等一個冬天過去之後,那風門口只挖開了一個小豁口。即便是如此,二哥與宋三妮子仍然沒有意識到工程會遙遙無期,於是,當又一個冬天來臨時,移山改河的大會戰又一次打響了,並且一干就是三個冬天。

3

第四個冬天到來的時候,時間就到了上一個世紀的一九八0年。

一九八0年,國家已經開始改革開放,聯產承包責任制也在農村推行。收過秋之後,往年的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大會戰,突然偃旗息鼓再也沒人提及。焦坡村周圍的村莊雖然還沒有完全徹底地分田到戶,但是冬季一來,已經不再搞會戰了,生產隊大都化整為零,開始搞起了家庭小副業。唯獨焦坡村沒有,秋收一過,由二哥主持的移山改河大會戰,又轟轟烈烈地開展了起來。不過,此時的會戰已經不像往年那麼熱烈和順利,人心也不像過去那麼整齊劃一了,儘管二哥與宋三妮子把工地弄得紅旗招展,宣傳鼓動搞得有聲有色,還是看出大家的懈怠來。

而首先向二哥發難的,就是前支書焦老六。

二哥奪了焦老六的權,焦老六一直心懷不甘,也一直沒有找到理由向二哥叫板。每天吃過飯後,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拄著柺杖在工地四周閒走,用冷眼看著大家。在開挖風門口第四個大會戰開始的時候,二哥照舊要召開誓師大會,對大家進行發動與鼓動。會臺就搭在工地旁邊的沙灘上。那一天,天上飄著小雪,北風開始變得刺骨的寒涼,五百多社員坐在沙灘上,聽著二哥與宋三妮子的宣傳鼓動。兩人熱烈鏗鏘的豪言壯語,還有那八百畝土地的巨大誘惑,讓大家再一次熱血沸騰。就在這時候,焦老六穿著當年抗美援朝時穿過的舊軍裝,拐著一條殘腿突然登上了臺。他在臺上一站,就揮動著柺杖嚷起來,兄弟爺們,現在都分田到戶了,咱們還改什麼河?千萬別上那外來戶子的當了!聽我的話,都散夥吧,想辦法發家致富吧!焦姓是村裡的第一大姓,焦老六在本族中也最有威望,他這一嚷,立刻就有同姓的社員跟著嚷起來。會場像捅了螞蜂窩,嗡嗡地亂成一鍋粥,形勢對二哥極為不利。而二哥也一時不知道怎麼應對這個局面。就在這時候,宋三妮子突然站了起來,她將垂在肩頭的一對小辨甩到身後,把目光望向臺下說,國家現在是鼓勵分田到戶,但一個村有一個村的實際情況。咱們焦坡村是山嶺薄地,土地條件落後,就是把地分到各家各戶,也難有好收成,永遠受貧窮!但是,如果把風門口挖開,那就會造出八百畝上好的土地。有了這八百畝土地,咱們村才會徹底把窮帽子甩掉呢!所以,我希望大家要把目光放遠一點,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把風門口挖開!

會場立刻靜了下來。

事實是,自從二哥一提出開挖風門口,讓那八百畝沙灘變成良田,大家的心裡就有了一本賬。村裡只有六百多口人,如果造出八百畝土地,那麼平均每個村民就要增加一畝多,而且是旱澇保收的上好良田。這上好的良田,對於祖輩都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民來說,不能不說是個巨大的誘惑。有人馬上站起來說,我們聽興安書記的,大會戰一定要搞下去!不挖開風門口誓不罷休!接著有人響應,對,我們聽興安的,走啊,到工地幹活去啊!那焦老六站在臺上還想說什麼話,人群已經潮水似的向工地湧去了。

會戰在繼續,風門口再一次炮聲轟鳴、紅旗招展、車輪滾滾。

但是,就在這時候,我父親卻對風門口的開挖提出了質疑。

那時候,母親在焦坡村小學任教,父親則在公社中學任教。一九八0年,父親就不在公社中學教書了,他憑著突出的教學成績,被調到了縣一中。調到縣一中後,他回村的機會就少了,不過,一個月裡他還是要回村一兩次的。這天,回村的父親忽然把二哥叫到家裡來,對他的移山改河提出了質疑。父親是數學教師,一輩子就喜歡計算,熱衷於用數字說話,他對二哥說,興安,你有沒有算一算,挖風門口要搬動多少個土石方?多少個工?多長時間才能挖開?

父親的問題二哥顯然沒有預料,他想了想,就像《愚公移山》中的愚公似地說,那風門口反正就擺在那裡,又不會一天天增高,大家只要堅持挖下去,總有一天會挖開的唄!

父親望著二哥冷笑起來:興安,你沒算過,你叔我可算過!要挖開風門口,憑著現在的條件,至少得八十年呢!

八十年?二哥立時瞪大了眼,脫口叫了起來,不會吧?怎麼可能呢?

父親不慌不忙道,興安,這是科學!是我精心計算過的!你是村幹部,幹事要有科學態度,千萬不能頭腦發熱感情用事呢!

二哥傻了眼,望著父親不知說什麼好,臉色變得十分怕人。

那天我正好在家,目睹了父親與二哥談話的整個過程。見二哥一副窘迫的樣子,我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便跳將起來道,爸爸,你就是當代智叟!挖八十年又怎麼了?只要能有挖開的那一天就成!也許我們這一代享受不到了,但還有子子孫孫呢!為後人造福,那才更偉大呢!

我的話無疑給二哥注入了力量,他勾下的腦袋抬了起來,望著父親說,叔,興凱兄弟說得對,就是挖上一百年,我們也心甘!也決心挖下去!

父親竟然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移山改河大會戰依舊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不過,焦老六的反對,父親的質疑,還是對二哥產生了影響。望著工程進度緩慢,二哥焦急起來。他想,難道真得要八十年才能把風門口挖開?這個結果顯然不是他所能接受的。就是他自己有恆心堅持到底,其他社員們未必能堅持。而眼下的形勢是,連一向支持自己的公社幹部都不再表示支持了。非但不再支持,甚至找到他,要求他停止會戰,實行分田到戶。他知道,一旦分田到戶,會戰就再也發動不起來了。他焦慮中有了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他採取的措施是加班加點,挑燈夜戰,力爭早一點把工程拿下。為了加快工程進度,除了挑燈夜戰外,就是在打炮眼時加大了炸藥用量。這天,青年突擊隊打了一個大炮眼,裝填上了五十多管炸藥。這也是改河工程開始以來,放炸藥最多的一次。為了安全,燃放之時,二哥派人到周圍的山崗上放了崗哨,讓正在施工的社員們暫時停工,到山溝裡躲避,然後親自指揮著點燃了導火索。那聲巨響實在是太驚天動地了,連臥龍山都搖晃起來,只見風門口騰起一股蘑菇雲,一股沙石沖天而起,遮天蔽日,許久之後才呼嘯著跌落下來。

誰也沒想到這一炮,村裡還是有一位老漢被飛來的石塊砸死了。

4

流血事件的發生,二哥村支書的職務又讓焦老六取代。焦老六上任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生產隊解散,把所有的地分到了各家各戶。等冬天過去,春天的腳步沙沙走來的時候,大家已經開始到自家的地裡幹活去了。

大伯一家也分到了幾畝土地,其中一塊地就在離風門口不遠處的山坡上。那是夾雜在一片亂石叢中的地,地裡全是石塊與野茅草,幾乎長不出什麼莊稼來。開春的時候,二哥像村裡人一樣,也扛著鎬頭來地裡刨地。丟了村支書的二哥,看上去蔫了不少,每天去地裡幹活,都是無精打采。一邊幹著活,他一邊還發著呆,眼睛總是怔怔地望著那挖了半拉的風門口,和那一片白沙灘愣神。他不甘心,那是八百畝上好的田土啊!

同二哥一樣情緒低落的,就是宋三妮子。焦老六再掌權後,她還是當著赤腳醫生,還是每天揹著藥箱走街串戶去巡診。每天巡診,她總會來到風門口,望著那半拉工程和一片沙灘愣神。有一天,宋三妮子巡診回來,天已上黑影,走到風門口下面的河灘上,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個黑影在晃動,她嚇了一跳,本能叫道,誰?那黑影慢慢回過頭,竟然是二哥。宋三妮子驚喜地說,興安,怎麼是你?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二哥嘆口氣說,我心裡不好受,來這散散心。宋三妮子望了眼二哥沒說話,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二哥同宋三妮私奔,就是從這天開始醞釀的。

那時候,我去縣棉紡廠當工人已經三年。有一天我上夜班,天一斷黑我就睡下了,睡到十點來鐘的時候,忽然聽到砰砰的敲門聲,有人在外邊輕聲叫我的名字。我醒了過來,衝著門外說,誰?門外說,我,你二哥。

二哥?我叫了起來。

焦坡村離縣城一百多里地,每天只有一班公共汽車,半夜三更的,二哥怎麼跑到棉紡廠來了?我顧不得多想,急忙穿衣起床,蹬上一雙拖鞋打開了宿舍門。門外,果然站著二哥。二哥一如既往,還是穿著那身海軍藍軍裝,只是上衣洗得有點發白了。讓我吃驚的是,二哥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女的。夜色黑黑,那女的站在黑影裡,我一時沒有看出是誰來。二哥見我望著那女的發怔,有些不好意思,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那女的見狀,卻向我身邊湊了一步道,興凱,怎麼,當工人了,不認得你三姐了?我搭眼一看,這才認出是宋三妮子,不由脫口叫道,三姐,你怎麼也來了?宋三妮子大方地說,跟你實說吧,我和你二哥是偷著跑出來的,俺們這一輩再也不回焦坡村了!我一時沒有聽懂宋三妮子的話,說,為什麼啊?宋三妮子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你二嫂了!這一次我聽明白了,我望望二哥,又望望宋三妮子,不由高興地說了一大串好。

私奔的二哥與宋三妮子就在縣城落下了腳。三天之後,兩人在紡織廠大門外租下一個門面房,蒸起了大包子。

二哥經營包子鋪很快就是五年的時間。

五年中,他們的包子鋪一直經營紅火,不但掙了不少錢,兩人還生了一個胖小子。只是在這五年的時間裡,兩人從來沒有回過一次焦坡村。那時候,母親還沒有同父親一樣調到縣城,我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回家一次。每次回焦坡,我都要攛掇著兩人一道回去看看,但是每次兩人都非常堅決地拒絕了。

直到兩人私奔之後的第六年,才回了焦坡村一次。

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八十三歲的奶奶去世了。奶奶走了,是我們彭家一件天大的事,二哥二嫂就不能不回村送奶奶了。是我和二哥二嫂一同回村的。我們坐公共汽車到鎮上,然後沿著一條小路朝村子走。一路上,二哥二嫂都不說話,他們顯然對回離別六年之久的村子感到了彆扭。二哥閉著嘴,甚至在雙唇上咬出兩個深深的牙印。二嫂也不說話,眼睛低垂著,只是望著腳下的路。等翻過一座小山崗,遠遠地看見村子時,兩人都不由站了下來。離開焦坡村六年了,村子還是過去的老樣子,屋還是茅草屋,地還是那麼瘠薄與零散,而那個挖了半拉的風門口,則像一塊巨大的瘡疤,一片狼藉地丟棄在那裡。

見二哥二嫂站在那裡發怔,我開腔問道,你們在想什麼?

二哥緊緊鎖著眉,半天才回答,我在想這風門口,還有挖開的那一天嗎?

隨著年齡一天天增長,我自然一天天變得理智,我同樣把目光望向風門口,說,那時候,咱們是太有點冒進了,這風門口是挖不開的呢!

二哥卻搖起了頭,突然大聲說,只要堅持挖下去,怎麼會挖不開呢?

我說,如果真要八十年才挖開,又有多少意義呢?

二哥回頭盯著我說,怎麼沒有意義?我們這一代人受不了益,還有子子孫孫啊?難道就永遠指靠這點山嶺薄地,永遠受貧窮啊?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二嫂突然開了腔,興安,你還關心風門口,還提那改河的事啊?你的心還沒傷透?反正咱們不在村裡住了!孩子也不會回村子了!挖開不挖開,與咱們沒關係了!

二哥轉身望著二嫂,把眼瞪得非常大。他當然還記得當年提出挖風門口時,這個叫宋三妮子的團支書是怎麼激動、怎麼全力支持自己的。可是,短短的六年過去了,她的熱情不但一點也沒有了,而且變得心冷似鐵了。

我知道二哥還對當年改河工程半途而廢耿耿於懷,便不再吱聲,默默地向村裡走去。二哥與二嫂猶豫了一會,慢慢地跟了上來。

5

送走了奶奶,二哥又是多年沒有回焦坡村。這之中,農村不但徹底實行了責任制,還對荒山進行了拍賣;在城鎮,個體經營成了大熱門,連一些黨政部門都搞起第二產業來,下海經商的幹部更是如過江之鯽。二哥的包子鋪越做越大,越來越紅火,他蒸的大包子不但供應棉紡廠的工人食用,還輻射到整個縣城。他不得不在縣城開了三家分店,才基本上滿足市場需求。他成了縣城最成功的個體戶之一。有一年,在縣裡舉行的表彰大會上,政府還獎勵給他一輛雅馬哈牌摩托車。

就在二哥二嫂受到獎勵的這一年,縣裡創辦了一份沒有刊號的小報紙。我因為愛好文學,在市報發過幾個豆腐塊似的小小說,竟然破格調到了縣報社,當了小報紙的編輯兼記者。就在我調到縣報社不久的一天,我正在辦公室裡閱稿,二哥忽然跑來找我說,興凱,我向你打聽一件事,不知你清楚吧?我說什麼事?二哥說,我聽說現在村幹部可以直選了,不管誰,只要願意參選,都可以成為候選人,是真的嗎?我說是。二哥的眼裡立時閃出了光,他張張嘴還想對我說什麼,但又把話頭嚥了回去,匆匆地告辭走了。二哥當過兵,又當過村支書,關心一點政治是正常的,我並沒有多想,事情很快就遺忘了。想不到的是,就在這一年的秋天,二哥竟然做出決定,要回焦坡村競選村主任。

消息還是二嫂告訴我的。那天,我剛到報社上班,正拿著三角尺在版樣紙上畫版,二嫂來了,站在門外將我喊到過道里,把事情告訴了我,然後一臉憂慮地說道,興凱,你得說說你二哥,讓他千萬別去參選。

我不解地說,二哥在城裡幹得好好的,幹嘛要回村當村主任?

二嫂說,你不知道,風門口挖了個半拉,你二哥不甘心啊!他還想把風門口挖開呢!

我吃驚地瞪大了眼,不由想起奶奶去世時,他望著風門口時的那副樣子。我說,二哥怎麼這麼天真啊?他就是能當上村主任,又有什麼用?現在都分田到戶了,能組織誰去搞大會戰啊?

二嫂著急地說,說的是啊!你得好好勸勸他。你現在是大記者,他信你呢!

我向二嫂點了點頭,匆匆將版樣畫好,來到二哥的包子鋪。

二哥正在揉麵,圍著一條白圍裙,一身的麵粉。看見我來了,他搓著手上的麵粉說,興凱,我知道你來幹什麼,是你嫂子叫你來的吧?我沒有否認,開門見山說,二哥,你的大包子蒸得好好的,怎麼還要回村去當村主任呢?二哥回答得直截了當,說,不把風門口挖開,我不甘心!我說,先不說現在是什麼形勢,那風門口是否能挖得開,就說這競選,你覺得你能選上嗎?二哥說,這也是我擔心的,我想找你二嫂幫忙,讓她回村動員一下他們宋家。有宋家的支持,再把別的小姓發動起來,就可以和焦家抗衡了。

宋家是焦坡村的第二大姓,如果爭取到宋家的支持,再把那些小姓動員過來,還真能與焦家抗衡。二哥的打算當然是可行的,我一時沒了話說。就在這時候,二嫂走了進來,她站在那裡,衝著二哥冷冷地道,彭興安,告訴你吧,想讓我回村幫你的忙,沒門!

二哥急了,說,春莉,你怎麼變得這麼落後了啊?

二嫂說,不是我落後,是時代不一樣了!

二哥說,春莉,你得理解我,挖不開風門口,我不甘心啊!

二嫂說,你有什麼不甘心的?咱們開著包子鋪,不是過得好好的?你還折騰個什麼啊?

二哥張著嘴說不出話。

我反對,二嫂不支持,二哥竟會一意孤行。到了競選開始的時候,他還是回到焦坡村宣佈參選。

那天的選舉是在村委院進行的,因為是第一次直選村幹部,大家都覺得新鮮好奇,來了不少人,把院子都擠滿了。只有兩個候選人參加了競選,一個是原支書焦老六,一個便是二哥彭興安。在投票前,兩人按要求,都走到臺上陳述施政綱領。二哥無疑是有備而來,他特地穿上發白了的海軍藍軍裝,頭髮理得齊齊整整,胸脯挺得筆挺筆挺,邁著軍人的步伐走上了臺。他沒有多少文化,竟寫了長長的一篇講演稿。他站在臺上,先是向村民們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開始演講。讓大家意外的是,他還使用了普通話。他標準的普通話一出口,讓臺下的鄉親們不由發出一片驚訝的呼聲。他施政綱領的主要內容,就是要繼續開挖風門口,為村裡造出八百畝上好的良田。

選舉的結果卻非常意外,二哥差不多以零票落選了。

6

二哥回村競選剎羽而歸,二嫂宋三妮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二嫂原以為二哥遭受這場失敗後,從此會死心踏地,再也不會回村參選了。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從焦坡村回到縣城,二哥就悻悻地表示不服,嚷著下屆還要回村參選。二嫂說,彭興安同志,你是官迷心竅了啊?二哥說,宋春莉同志,隨你怎麼說、怎麼想吧!反正我是死也要當上村主任!二嫂說,一個不入品的小破官,值得拼老命啊?二哥說,我不是為了當這點官,我是要把風門口挖開!二嫂說,彭興安,你醒醒吧!那風門口是輕易就能挖開的?當年血的教訓你忘了?二哥不屑與二嫂爭論,聳聳肩膀躲開。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二哥就開始為下次競選做起了準備。

二哥二嫂的包子鋪辦得一如既往的好,兩口子用掙來的錢買了一套臨街的商品房。那是改革開放之後小城第一批商品房,只建了七八套,能買得起的人只有少數幾個暴發戶。二哥二嫂胸脯一拍便買下來,沒有實力顯然是不可能的。包子鋪經營的主打食品還是大包子,除此之外,他們的生意又有了新拓展,開始蒸饅頭、烙燒餅。但是,自從二哥決定繼續回村參選後,他對包子鋪的經營就變得冷淡起來,一有時間就回焦坡村,坐騎就是政府獎勵給他的那輛雅馬哈。那時候,摩托車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普及,他騎著摩托車回村,讓一村人驚羨得不得了,都紛紛湧來觀看,把人與車圍個水洩不通。二哥便說,大家如果選我當村主任,用不了幾年,村裡人人都會騎上摩托車。村裡人不信,說,騎摩托車?錢哪裡來?二哥說,只要挖開風門口,造出那八百畝上好的土地,錢還不嘩嘩地來?村裡人非但不信,還對挖風門口心有餘悸,道,興安,挖了四年都沒挖開,還死了人,誰還再犯傻啊?二哥就向大家耐心解釋,說,時代不一樣了,現在再挖風門口,請個工程隊,用大型挖掘機,一個冬天就能挖開了!村裡人像聽天方夜譚,還是不相信,紛紛把頭搖成貨郎鼓。

二哥所言其實不虛,他有個戰友就在縣路橋建築公司當經理。有一段時間,二哥經常朝戰友的工地跑,親眼目睹了一架很大的山,是怎麼在挖掘機的轟鳴中給推平的。對重挖風門口,他早有了底。有一次,他還用雅馬哈載著那戰友到焦坡村實地看過。那戰友粗略估算了一下說,只要有一百萬資金,一個冬天就能把風門口挖開。二哥聽了眼裡都放出了光。他望著那一片白沙攤,彷彿看到一片片肥沃的田土給造了出來,那田土上,莊稼正在茁壯地生長著。二哥回焦坡村的次數越發多了。一回村,他就走家串戶進行宣傳鼓動,為自己下屆參選造聲勢。他每次回村還從不空手,總是買些糖果點心,送給老人和孩子。他見村裡人還沒有吃上自來水,決定拿出八萬元,為村裡安裝自來水。

平時二哥回村,二嫂雖有微詞,但並沒有公開跳出來反對,見二哥要拿出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給村裡裝自來水,二嫂的臉就拉下來,硬生生地說,彭興安,我不同意!

二哥耐著心勸說二嫂道,春莉,咱們富了,為鄉親們辦點好事,也是應該的嘛。

二嫂叫道,咱是憑什麼啊?

二哥說,咱們也是焦坡村的村民嘛!方便鄉親們,就是方便自己呢!

二嫂說,可村裡人對你怎麼樣呢?不是選舉時連一張票也沒人投你啊?

二哥說,那是村裡人不理解我,只要他們明白過來,下屆一定會選我的!

二嫂說,哼,我看不一定,到時候別竹籃打水又是一場空!

二哥知道說服不了二嫂,索性不再吭聲。他是一家之主,掌握著經濟大權,過了不幾天,他還是帶著八萬元現金,為村裡安自來水去了。

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二哥就給村裡安上了自來水。自來水通水的那天,二哥還特地舉行了個剪彩儀式。那一天,他受到村民們的熱烈歡迎,巴掌聲半天沒有斷溜。好多村民當場表示,下一屆村主任競選,一定會投他的票。

二哥每次回村子,都會到風門口轉一轉,或者看看那挖了半拉子的工地,或者站在河邊望著那一片白茫茫的沙灘,在心裡描繪一下未來的藍圖。二哥對他的改河工程能重新上馬,充滿了信心。有一天,二哥再次回村子去看風門口,眼前的情景卻讓他目瞪口呆,只見那片白色的沙灘上,不知什麼時候開來一彪人馬,正在熱火朝天地採挖著沙子。挖沙機轟響著,已經挖出好幾個大水坑,許多卡車、拖拉機,正拉著裝滿車的沙子駛向遠處。二哥呆住了,眉頭皺成一個大疙瘩。他跳起來,幾步衝到沙坑邊,攔下了一個正在指揮挖沙子的小頭目。他大聲質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誰讓你們來挖沙子的?

那小頭目打量一下二哥道,你是誰?我們挖沙子,你管得著嗎?

二哥說,我是村裡的村民,有權制止你們挖沙子!

那小頭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這河灘是我們劉老闆與焦書記簽了合同的,一挖就是三十年呢!說著點起一支菸,徐徐地吐出一口煙霧。

二哥久久地站在沙灘上沒有動。

河灘上,百十個民工還在不停的採挖著沙子,卡車、拖拉機轟響著,正一車一車地將沙子拉走,二哥望著,心就一下一下地縮緊了。他打了個激靈,掉頭就走,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見見村幹部,把沙灘保護好。

現在村裡主政的幹部已經不是焦老六了,在上次競選後,他就讓賢了,把位子讓給了兒子焦玉柱。二哥自從娶了宋三妮子後,和焦玉柱算是結下了仇,現在又跳出來與他們焦家競選村主任,兩人的關係就更加惡化。平時兩人見了面,甚至連話都不說。焦玉柱的家在村子中央位置,是村裡惟一的一所瓦房。二哥一路找來,走進家門時,焦玉柱正陪著沙場劉老闆喝酒。焦玉柱的老婆殺了一隻大公雞,煮了半條羊腿骨,幾個人正喝得熱鬧。二哥的闖入讓他吃了一驚,臉一下子就掛拉下來,冷冷地道,彭興安,你來幹什麼?

二哥不卑不亢地說道,我想知道河灘裡挖沙的事!

焦玉柱用醉眼輕蔑地打量二哥一下道,你是誰?河灘裡挖沙的事,你沒必要知道吧?

二哥說,我是焦坡村的村民,村裡的事情我有權知道!

焦玉柱冷笑笑說,你有權知道,可我焦玉柱沒義務告訴你!

二哥的聲音大起來,叫道,焦玉柱,你不能把好好的一片河灘給毀了!你這麼幹,會成為村裡罪人的!

焦玉柱哈哈大笑說,知道嗎?我把這片沒用的沙灘租出去,村裡每年收入三萬元呢!

二哥叫道,你這是殺雞取蛋!這一採挖,好好的河灘就毀了,將來,移山改河還有什麼意義?

焦玉柱又是一通哈哈大笑道,彭興安,你做夢去吧,只要我焦玉柱在,你想移山改河?不可能!

從村裡回到縣城,二哥一想起那河灘被採挖的場面,就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焦慮與急迫,他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亂轉。他開始為那片河灘而奔走。他特地找到我,讓我為他想辦法。我帶著他去了縣水利局、縣國土資源管理局,還跑到焦坡村所在的鄉政府反映情況,但結果人家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同他打官腔敷衍。轉眼一個月過去了,那沙場還是照採不誤,一片河灘上,又挖出許多大水坑。二哥站在河灘上,望著眼前的情景,急得差不多要瘋了。他清楚地知道,要想保住河灘,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到三年之後回村參選。只有當上村主任,掌握了村裡的印把子,才能把那姓劉的沙場老闆趕走。

只是三年的時間太長了,何時等到那一天呢?

7

日曆表一頁一頁地撕去,三年的時間終於過去了,在一個秋冬交替、冷風嗖嗖的日子裡,焦坡村的換屆選舉又一次舉行。

二哥再次回村參選。

二哥出資給村裡安裝了自來水,讓他在村民中有了口碑與威信,他對這次參選也有了很大的信心。在選舉臨近的幾天裡,他就早早地回了村,然後走家串戶進行最後的發動,又有好多村民表示全力支持他,這讓二哥越發躊躇滿志、信心倍增。

選舉日子終於到來了,地點還是設在村委大院裡。參與競選的還是兩個人,一個是二哥,一個是焦玉柱。焦玉柱的爹焦老六也來了。他名為來投票,實際上是來給兒子助威的。他特地穿上當年抗美援朝時穿過的舊軍裝,胸前還別上了兩枚亮閃閃的軍功章。他沒有和村民們一樣在臺下就坐,有人給他掇來一條凳子,讓他坐在了主席臺上,居高臨下地拿一雙老眼望著村民們。

選舉開始了。

還是和上次一樣,參選者首先要登臺陳述施政綱領。

二哥第一個登臺陳述。他再一次穿上了藍色的海軍軍裝,一臉絡腮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理得短短的,顯得十分精神。他信心百倍,勝券在握。他依舊用標準的普通話對鄉親們說,如果選他當村主任,他還要開挖風門口,為村裡造出八百畝良田。而且不再組織村民搞大會戰了,他將籌資一百萬元,動用大型挖掘機,一個冬天就能挖開。二哥的陳述博得村民們一片熱烈的掌聲。接著便是焦玉柱上臺陳述。焦玉柱也沒有多少文化,話也講不順溜,施政綱領更沒有什麼新鮮可言,陳述完畢,卻只換來臺下一片嘀咕聲。

兩人陳述完畢,選舉就開始了。任誰也沒有想到的是,二哥竟然再一次慘遭失敗。第一次參選時,他差不多得的是零票,這次參選雖然沒有那麼慘,但也不足百分之三十。二哥非常驚詫,他懷疑統計的結果是否有誤。鎮上的工作人員索性當著他的面,再次統計了一遍,二哥這才傻了眼。

二哥從村裡回城後,就歪在沙發上不動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向同一個地方,在那裡發痴發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失敗,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喪。

二嫂倒是一臉的幸災樂禍,她勾著手裡的毛衣說,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二哥一臉痛苦地說,我不明白,村裡人是怎麼了?他們為什麼就不選我呢?

二嫂說,焦家人多勢大唄。

二哥百思而不得其解地說,挖開風門口,對大家都有好處啊?

二嫂聳聳肩膀,不再說什麼,只是打她的毛線衣,二哥則痛苦地將眉頭皺起來。

數天之後,村裡有人到縣城來辦事,走進二哥的包子鋪。當那人吃著二哥招待的油汪汪的大包子時,才向他透露了競選的內幕。原來在二哥忙著為村裡裝自來水的時候,焦玉柱也沒閒著,他找那挖沙的劉老闆幫忙,讓他出一筆錢收買村民。劉老闆挖沙早發了大財,一年就有好幾百萬的收入。他知道如果讓二哥當上村主任,他的沙場就得關閉,於是他拿出了一筆大錢,對村民進行了賄賂。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二哥只有以失敗而告終了。

二哥知道內幕之後非常生氣,他特地跑來找我,徵求我的意見,是否向上級有關部門進行申訴與揭發。我當了幾年縣報記者,早就瞭解現在村級幹部的競選內幕,類似的賄選,其實是很平常的事,而且已經形成了約定俗成的潛規則,你如果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就是再告也沒有什麼好結果。二哥聽了我的話,久久地沒有吭聲,最後悶悶地離去。

兩次競選失敗,給二哥打擊不小,他似乎完全徹底的死心了。據二嫂說,他在家裡發了幾天呆之後,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包子鋪的經營上,再也沒有朝焦坡村跑。

二哥的包子鋪依舊辦得好,半年之後,他們又拓寬了經營渠道,開了一家大排檔餐館。大排檔開業,同樣紅火空前,票子像流水一樣朝口袋裡淌。

讓二嫂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大排檔開業不久後的一天,二哥竟又提出來要回村參選村主任。

那是一個夏日的晚上,那天包子鋪剛打烊,二嫂二哥準備上床睡覺。事實是,二嫂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可是就在這時候,二哥卻輕輕推了她一下說,春莉,你醒醒。二嫂睡眼朦朧地說,你要幹什麼?還不睡覺?二哥說,我想跟你商量個事。二嫂說,什麼事,明天再說不行嗎?二哥說,不,我現在必須告訴你!二哥的口氣讓二嫂不由坐起來,打個呵欠說,什麼事?你快說!二哥望著二嫂道,春莉,我還要回村參選。二嫂聽罷,拿眼定定地望著二哥,彷彿不認識這個人了。望了半天,她才叫道,彭興安,你有病啊?有道是不跳黃河不死心,你都跳了兩次了,還不死心啊?二哥說,不挖開風門口,我不甘心!二嫂說,你怎麼這麼一根筋?就算你當上村主任,就算你把風門口挖開了,又能怎麼樣?不就是造出幾百畝地嗎?現在誰還種地啊?靠種地,有幾個發財的?二哥耐心地對二嫂說,人總是要吃飯的,都不種地,人吃什麼?二嫂望著二哥,久久沒有動,忽然嘆口氣說,你想再折騰隨你吧,我不管!說著閉上眼睛就要睡覺。二哥卻輕輕推了推她道,春莉,你先別睡,我去參選,有件事還得你同意。二嫂警惕地瞪起眼,回過一嘴說,你想幹什麼?二哥說,我想把咱們的房子和包子鋪盤出去,用那錢去付工程款。二嫂似乎沒聽明白二哥的話,拿不解的目光望著二哥說,彭興安,你再說一遍?二哥把話重複了一遍,二嫂的臉就氣得扭曲了,她蹭地一下跳起來,叫道,彭興安,你真是瘋了啊?你把鋪子和房子盤了,讓我們怎麼活啊?二哥說,咱們回焦坡種地去!二嫂定定地望著二哥,忽然把枕頭抱起來狠狠摔在地上說,彭興安,我死了也不會答應你!說著放大聲音哭了起來。

二嫂這一鬧,二哥才不吭聲了,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二哥又忙在他的鋪子裡,對回村參選的事隻字沒提。

就這樣過了三天。

三天之後,還是晚上,兩人剛上床睡覺,二哥再次推醒了二嫂。二嫂警惕地望著二哥道,彭興安,你又要幹什麼?二哥說,我還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那件事。二嫂咬著牙說,彭興安,我不同意!除非先把我砍死!二哥突然態度堅決地說,宋春莉,如果你不同意,咱們只好離婚!二嫂登時呆住。兩人結婚二十多年了,二哥從來沒有提到過離婚。二嫂的眼裡迸出淚珠來,她嘴唇抖動著,大聲叫道,好啊,彭興安,你竟和我提出離婚來了!行,離就離!我同意!

二哥說,那好,明天咱們就去辦手續,家產我一半你一半!

二嫂跳起來,手一揮說,門也沒有!離婚是你提出來的,你得淨身出戶!

二哥叫道,宋三妮子,你還講不講理啊?

二嫂說,咱們找人評一評,有誰為了當個破官,把家產都搭上,連日子也不過了啊?

二哥氣得說不出話來。

此時,母親已經從焦坡調到縣城,和父親一樣都退休了。第二天天亮之後,二嫂也顧不得鋪子了,跑來向我父親母親告二哥的狀。父親母親聽罷二嫂的訴說,也為二哥的舉動感到不可思議,就把二哥喊來進行勸說。二哥當著長輩的面,雖然沒有答應放棄回村參選,但表示再也不提離婚的事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二哥二嫂一直相安無事。二哥又煥發出當年的熱情,天天在包子鋪裡忙得團團轉。二嫂臉上漸漸露出了喜色。但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有這麼一天晚上,二哥竟然再次向二嫂提出回村參選的事。二嫂驚詫萬分,絕望到底,她帶著哭腔叫道,彭興安,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到底要折騰什麼啊?二哥說,挖不開風門口,日子過得再好我都沒情緒!二嫂叫道,彭興安,你怎麼這樣啊?你簡直是鬼迷心竅了啊!二哥咬著牙,堅決地說,宋春莉,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要回村去參選!我必須把風門口挖開!二嫂望著二哥一副決絕的樣子,只有蒙著被子放聲大哭。

這次爭吵的結果是,兩人選擇了分居。

分居後的二嫂繼續留在縣城,和兒子一起經營著包子鋪與大排檔,二哥則隻身一人到省城闖蕩去了。

8

二哥這一走,竟然兩年沒有回來。

二哥不僅沒有回來,連給二嫂一個電話一封信也沒有。

在二哥剛剛出走的那段時間裡,二嫂並沒有太多的著急與後悔。她對我說,一個大男人,又當過兵,還能讓人販子給賣了啊?走就走吧,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但是,當二哥一走半年沒有回來,而且連個音信也沒有時,二嫂就著了慌,哭哭啼啼地跑來找我訴苦,囑咐我務必幫她打聽一下二哥的下落。我只聽說二哥去了省城,但具體在省城什麼地方並不清楚。自從調到報社後,我倒是常去省城出差,每次去省城,我在辦完公事後,也有意到大街上找一找二哥,可每次都是勞而無功。回來把消息告訴二嫂,二嫂只有抹著眼淚抽抽搭搭。就這樣,時間就到了公元2005年,二哥出走差不多有兩年半了。

公元2005年,我的工作有了新變化,調到剛剛成立的縣文學創作室,在那裡當了一名專職創作員。

當了專職創作員,我外出的機會就少了,天天貓在家裡埋頭寫作,足不出戶。不過,如果省城舉辦一些文學講座和作品討論會時,我還是要去參加的。這年夏天,我就去省城參加了一次作品討論會。會議結束之後,我沒有急著返回小縣城,而是同幾個要好的文友,滯留在省城小聚了一次。我們小聚的地方是省城一家臨著大街的酒館,雖然酒館的規模不很大,但生意興隆,門前停滿了食客們的各種車輛。我們要了個小雅座,點了一桌酒菜,圍在那裡吃喝起來。我平時不太喝酒,但與好朋友在一起時,多少也能喝一點。這天我很高興,不知不覺間,幾杯酒就下了肚,腦子便有些飄飄之感。酒至半酣之時,我去小便,走出小雅間,在穿過大廳時,不當心一個趔趄,竟然滑倒了,身體控制不住,猛地倒向一個無人的餐桌,將餐桌碰倒了。桌上擺放著消毒餐具,稀里嘩啦一聲響亮,全摔碎在地上。這一下我闖禍了,幾個服務生將我圍住,嚷著要我賠。我乘著酒興,自然不肯就範,便吵鬧起來。這一吵鬧,立即吸引許多食客前來圍觀,密匝匝地圍了一大堆人。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一個服務生說,來了來了,老闆來了!食客們與服務生忙閃開一條道,讓那老闆走到了我面前。

那老闆打量一下我,突然叫了起來,興凱,怎麼是你?

我一怔,拿醉眼去看,看了半天,方才認出來,竟是二哥彭興安。我不由脫口叫道,二哥,怎麼是你?

二哥沒有回答我,還是一副不解地說,興凱,你來省城幹什麼?怎麼在這裡呢?

我橫那幾個服務生一眼,就把事情說給二哥聽。二哥聽罷,這才笑起來,衝那幾個服務生揮揮手說,這是我兄弟,自家人。沒事了,你們忙去吧!幾個服務生點點頭,四下裡散開,各忙各的去了。一群食客也都紛紛離去。二哥將我攙扶到一個房間內躺下,喊人弄了些醒酒湯讓我喝下,我才漸漸醒了過來。

醒了過來,我便迫不及待地說,二哥,你怎麼在這裡呢?你真是這裡的老闆啊?

二哥微笑著衝我點了點頭。

我說,二哥,你真不簡單!告訴我,你是怎麼當上酒店老闆的?

二哥突然嘆息一聲道,一言難盡呢!說著便向我講起來省城這兩年多的經歷。

最初來省城的那些日子裡,二哥是靠到處打工謀生。他幹過建築,送過純淨水,還拾過破爛,也在餐館裡給人幫過廚。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走,忽然與一個戰友相遇。那戰友在一家機關工作,是個副處長。戰友見他如此狼狽,十分同情,就千方百計幫助他。正好他們單位有家酒店要對外承包,二哥就在那戰友的幫助下,把酒店包了下來。二哥在縣城時就搞餐飲,承包酒店算是熟門熟路,酒店經營得相當不錯,天天食客盈門。現在,二哥已在酒店當老闆一年多了。

二哥向我講得很簡潔,但我聽著,卻覺得很像一部小說那樣曲折。

我在二哥的酒店裡住了下來,到了翌日才動身返家。二哥用酒店裡購菜的客貨兩用車,親自把我送到長途汽車站。臨分手時他說,興凱,記住,別把我的情況告訴你二嫂。我說行。背起包兒就進了候車室。

兩個小時後,我回到家鄉那個小縣城。走出汽車站,不遠處就是我的家。但我並沒有回家,而是打了一輛車,先去見二嫂。儘管二哥對我有交待,我還是覺得應該在回城後的第一時間裡,把二哥的情況彙報給她。

已經是中午光景,二嫂正在家裡吃飯,看見我揹著包風塵僕僕地進來,她吃驚地說,興凱,你這是從哪裡回來啊?我說,我到省城開會去了。二嫂眼睛亮了亮說,有你二哥的消息嗎?我說,我來找你,就是說二哥的事呢!二嫂驚喜地說,你聽到他的消息了?我說,我不但聽到他的消息了,還見到他了呢!二嫂跳起來,抓住我的手叫道,興凱,你快說,他現在在哪?我沒有急著告訴她,我渴了,接了一杯純淨水,咕嘟嘟喝下,才說,二哥現在發達了,成了酒店的老闆呢!二嫂叫道,真的啊?我說,當然。我接著就把與二哥的巧遇說給了二嫂。二嫂聽罷,臉色卻慢慢變得難看起來,她皺著眉頭對我說,你二哥是不是在省城又成家了?我說,應該不會吧?二嫂不相信地望著我說,不會?你別和他一個鼻孔喘氣啊?我說,二哥可不是那樣的人!二嫂憂慮地說,鬼知道他是啥樣的人?沒有成家,一定有情人了吧?我說,這個我就不得而知了,現在的老闆,沒情人那才奇了怪了!我這是故意嚇二嫂。二嫂聽罷,果然害怕了,沉吟半晌,跟我要了二哥的地址抬腿就走。我說,二嫂,你要去哪裡?二嫂邊走邊說,我去省城找你二哥!我忙去阻攔,哪裡阻攔得住?二嫂推開我,跑到街上,叫了一輛三輪車,到車站坐車去了。

9

從縣城到省城的高速路早就開通,每天都有數班去省城的長途汽車。二嫂很容易就到了省城。她從省城的長途汽車站出來時,天已不早,街道上擠滿了下班的人流與車流。二嫂按照我提供的地址,終於找到那家酒店。酒店已開始營業,陸續有食客在門前泊著車。二嫂有文化,幾十年在縣城混跡,算是經見過世面,她只在酒店門口定了定神,就大步向裡面走去。剛進門廳,便讓一位小姐攔住了。小姐一臉微笑著說,歡迎光臨,請問,幾個客人?二嫂見那小姐打扮得花枝似的,還穿著開叉很高的旗袍,兩個奶子高聳而又翹得嚇人,臉色就有點難看,說,少羅嗦,我要見你們的老闆彭興安。

小姐一聽,卻伸手擋住了她,道,對不起,彭老闆剛才囑咐了,今天他有重要客人,誰也不見!

實際上,二嫂一離開縣城,我就給二哥打去了電話,告訴他二嫂的行蹤。我知道二哥這是有意給二嫂一個閉門羹。

二嫂卻不吃這一套,手在腰裡一叉說,一個小破老闆,架子還不小呢?你告訴他,讓他快快出來見我。二嫂說著,扯過一張凳子,在門口那麼一坐,把腦袋高高地昂了起來。

酒店裡仍有食客不斷地進出,二嫂這一鬧,食客們都好奇地圍了過來。那小姐一看沒了奈何,只好陪著小心說,你找彭老闆幹什麼?

二嫂說,有事!

小姐又說,你是彭老闆什麼人?

二嫂道,他老婆!

小姐暗暗一驚,打量二嫂一眼,這才走向收銀臺,給二哥打去了電話。過了一會兒,二哥就從後門走了出來。二嫂一見二哥,倒是沒有再鬧,只是雙手在腰裡一叉道,彭興安,有本事你別出來見我呀?二哥忙息事寧人地說,好了好了,別鬧了,到裡面說話去。便把二嫂接到樓後面,走進他自己住的房間內。

二哥住的房間是一間普通客房,二嫂一進門,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警犬似地伸著鼻子倒處聞。二哥說,你這是幹什麼?二嫂說,我先聞聞裡面有沒有狐狸味。二哥說,就是有狐狸味,你也管不著吧?二嫂迴轉身,一瞪眼說,怎麼管不著?我們還沒離婚呢!你敢胡搞,我就收拾你!二哥說,雖然沒離婚,但咱們分居都兩年多了,婚姻法規定,夫妻分居兩年沒有性生活的,法院是可以判離婚的!二嫂一怔,把目光盯過來說,真有這條款?二哥說,當然!二嫂叫了起來,好呀,你跑到省城來,原來是為了達到離婚的目的呀?二哥說,咱們既然志不同道不合,保持婚姻有什麼意思?二嫂盯著二哥,突然就惱了上來,大聲說道,彭興安,你個沒良心的狗東西!我在家裡給你拉扯著孩子,經營著生意,你就這麼待我呀?你還是人不?二哥說,我說過,只要你支持我回村競選,把那風門口挖開,我就和你好好過,否則,我們只有分手!二嫂眉一豎說,彭興安,告訴你吧,門也沒有!二哥說,對不起,咱們只好走離婚這條路。縣城的家產全部歸你,省城的收入是我自己創業得來的,全是我的。二嫂望著二哥卻冷笑了起來,道,彭興安,你想得美,這婚我還就是不離呢!二哥冷笑著說,你說不離不算數,我們已經分居兩年多了,已經成為事實離婚了!二嫂盯著二哥冷笑了起來,半天之後才說,是嗎?二哥說,當然。二嫂說,那好,我今天就不走了,就在這和你住一夜,看你怎麼辦!二嫂說著竟然甩掉鞋子,脫去衣服,把自己弄個光溜溜,鑽進了二哥的被窩內。二哥望著二嫂,張著兩手,一時沒了輒兒,只好連連說,好好,你在這住,那我走,我要躲得你遠遠的!二哥轉身就走,剛走到門口,二嫂竟然從被窩裡跳出來,光著身子將二哥從後面抱住了,說,彭興安,你想逃跑?哼,沒門!二哥想從二嫂懷裡掙脫開,怎奈二嫂死死地扣著他的腰,二哥掙扎了半天,最後竟洩了氣的皮球似的軟了下來,被二嫂俘虜到床上,任由二嫂擺佈了。

完事之後,二嫂十分得意,手點著二哥的腦門說,彭興安,你要離婚的陰謀失敗了吧?我們又過性生活了!

二哥只有苦笑著嘆了一口氣。

二嫂又在二哥腦門上點了一指頭說,給我坦白,在省城有沒有野女人?

二哥嘆口氣,悻悻地說,我彭興安是個正派人,不和你離婚,才不會做那事呢!

二嫂冷冷說,吹吧?瞧你店裡的那些小姐,一個個奶子都翹翹的,你就不動心?

二哥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二嫂撇著嘴,哼著鼻子正要說什麼,忽然把驚詫萬分的目光盯向二哥的小腹。二哥意識到什麼,忙扯過被子去掩蓋,二嫂手一伸,一下就把二哥裹著的被子扯開了。二哥忙將雙手護住腹部還想掙扎,二嫂這時突然怔在了那裡,她看見二哥的小腹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二哥的小腹二嫂是再熟悉不過的,這刀疤是怎麼來的呢?她驚叫道,彭興安,這是怎麼回事啊?

二哥看看遮掩不住,只好說,做了一個小手術。

二嫂說,什麼小手術?

二哥說,闌尾炎。

闌尾炎?二嫂當過赤腳醫生,醫療知識自然有一些。看這傷疤,顯然不像割闌尾留下的,她臉色陡變,叫了起來,彭興安,你騙我!這不是闌尾炎,你必須對我說實話,到底出了什麼事?二哥還想打馬虎眼,二嫂跳起來,抓著二哥的胳膊,拿眼定定地瞪著他。二嫂犀利的目光終於讓二哥繳了械,他只好說,我賣了一個腎。

二嫂像木雞一般呆住了。

10

二哥賣腎,是在他去省城闖蕩半年之後。

半年之後,二哥意識到靠打工是掙不來更多的錢的,而焦坡村的河灘卻在那個劉老闆的挖掘下,在一天天地減少與毀掉,他清楚,他必須找到一個能掙大錢的行當,儘早掙足一百萬元,這樣他才能實現和完成自己的理想與夙願。可是,他孤身一人在省城,一無門路,二無資金,掙到一百萬,無疑於天方夜譚。為此,他急得差不多要瘋掉。巧得很,就在這時候,他在省城的大街上遇到了那位戰友,戰友的單位正好有一家酒店要對外承包。二哥幹過餐飲,知道搞餐飲的利潤空間大,決定把這家酒店承包下來。只是不巧的是,分管酒店的副廳長已經有了承包人選,二哥要想把承包權從別人手裡奪過來,就必須搞掂那副廳長。但如何搞掂他,二哥心裡沒有底。一天,他見到那位戰友,兩人皺了半天的眉,就見那戰友站起來說,只有一件事能搞掂。二哥忙問什麼事,那戰友說,廳長的兒子得了尿毒症,正準備換腎,但一直沒有找到腎源,如果二哥能給他找到腎源,酒店的承包就沒問題了。二哥一聽這話就搖起了頭。那戰友說,你不是家在農村嗎?農村窮,需要錢的人多,你回村打聽打聽,或許就有人會答應。二哥還是搖起了頭。他知道,腎是人身上的重要器官,就是再窮,也不可能賣掉的。

與戰友分手後,二哥差不多要把這個機會放棄了。事實是,他回到打工的那家餐館之後,又安心地當起了大師傅。但是,當新的一天到來,當他想起家鄉那一片白沙灘,正在一天天被挖掘、被毀掉時,他的心便再一次動起來,並且慢慢地將牙咬緊了。

二哥賣掉了自己的腎。

二嫂聽二哥講完,呆在那裡說不出話,忽然撲在二哥懷裡哇哇大哭。邊哭邊說,彭興安,你這個傻子呀,你怎麼拿自己的生命做交易啊?你不想活了,還有我和孩子呢!

二哥緊閉著嘴唇不說話,臉色冷峻得像鐵一般。

二嫂還是哭,邊哭邊把二哥抱得更緊,彷彿手一鬆,二哥就會從她的懷裡溜走,再也不能迴轉來似的。哭了半天,二嫂忽然不哭了,從二哥懷裡抬起頭,把臉上的淚抹乾淨,望著二哥說,興安,咱們回家吧!

二哥卻堅決地說,不!我一定要掙足一百萬,回村開挖風門口!

二嫂眼裡含著淚說,興安,我答應你,咱把店盤掉,把房子賣掉,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支持你回村!

二哥用不相信的目光望著二嫂,眼睛一下瞪圓了。

二嫂淚水漣漣,哭著說,興安,我好悔呀,早知你這樣,我早該答應你啊!

二哥望著二嫂卻搖起了頭,道,春莉,謝謝你,我不能讓你和孩子受窮苦。我包下這酒店,一年能掙二十萬,有五年的時間,我就能有一百萬了呢。

二嫂眼裡含著淚,卻堅決地說,不,我讓你馬上回家,我再也不和你分開了!二嫂說著再次將二哥抱緊了。

二哥到底沒有爭過二嫂,他把酒店轉讓給了別人,帶著四十萬人民幣回到了縣城。

二嫂也沒有食言,她將包子鋪與大排檔轉讓掉,將縣城的那棟臨街商品房賣掉,帶著六十多萬元現金,舉家搬回了焦坡村。

二哥破釜沉舟般的壯舉,和他無償捐給村裡的一百餘萬元鉅款,終於讓他在換屆選舉中當選。

成了村主任的二哥所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劉老闆終止了採沙合同,然後跑到縣城,把那家路橋工程公司請了來。

時間是2005年的初冬,在一串熱烈的鞭炮聲中,焦坡村的移山改河工程又一次開工了。那天的天氣非常好,當數輛大型挖掘機,高高地揚起巨大的挖掘鏟,伸向風門口那當年挖了半拉的巖壁時,二哥激動得熱淚盈眶,突然抱著腦袋蹲在地上泣不成聲。同他一樣泣不成聲的,是二嫂宋三妮子。

在挖掘機的轟鳴聲中,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著,當冬天在寒風中溜走,春風在村裡拂盪的時候,風門口終於挖開了!等挖掉的土石在河上築起一道大壩,將河水封堵,當下遊八百畝沙灘變成良田的時候,焦坡村迎來一個盛大的節日。那是村裡從來沒有過的節日,那一天,全村老少傾巢出動,他們全部聚集在新築起的大壩上,望著河水通過風門口涓涓地流向東去,望著壩下那八百畝田土,他們歡呼、跳躍,熱淚湧流。老支書焦老六也來了。他已經八十多歲,早癱在床上無法行走。他讓兒子焦玉柱攙扶著,顫微微地一路而來。遠遠地看到我二哥,他竟然將兒子推開,蹣跚上前,一把抓住了二哥的手,哆嗦著搖動著說,興安,你是好樣的、好樣的啊!有了這些地,咱們村再也不受窮了啊!你比我和玉柱都強啊!

二哥忙將老支書扶住,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眼裡只是淚花閃閃。

11

不管是焦坡村裡的所有人,還是二哥與二嫂,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當喜慶過後,當大家在那新造出的八百畝土地上全部種上優質西瓜,當西瓜就要成熟的時候,一場災難卻突然自天而降。

那場災難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暴雨發生的時候,焦坡村一帶正逢大旱,地裡的禾苗都枯焦了,村前那條讓二哥改了道的河,差不多已經斷流,政府正在號召全力抗旱。二哥改河造出來的那八百多畝沙灘地,因為在原來的河道上,水澆條件好,倒是長得一片欣欣向榮。

暴雨光臨焦坡村的那一天,二哥沒有在家,他正在鎮上開會。會議剛開了一半,一聲焦雷就在頭頂炸開,隨後狂風聚起,大雨如注。正在開會的幹部們都怔了一下,隨後便高興的拍起了巴掌。因為會議是抗旱會,看這雨的陣式,旱情馬上解除了。正在佈置抗旱任務的鄉長停止講話,和眾人一樣望向窗外,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雨還在下,似乎越下越大,透過窗子,可以看到院子裡積水橫流。事後據氣象部門說,這場雨是一場雷陣雨,範圍並不大,只下在焦坡村周圍三個鎮子,但卻是這個鎮子有史以來下得最大的雨。大雨雖然緩解了當地的旱情,一場空前絕後的洪水卻暴發了。那山洪從上游的溝溝汊汊洶湧而來,一路摧枯拉朽地向下遊奔去。等奔到焦坡村時,就讓那道大壩給擋住了。水又倒回頭來衝向風門口,怎奈,那挖開的河道還是狹窄了點,水流不暢,最後的結果是,那道大壩決堤了,滔天的洪水呼嘯著湧向瓜田,很快就把那八百多畝西瓜淹沒了。

開始的時候,二哥並沒有感到這雨的嚴重,他和大家一樣,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噹一聲巨雷響過,雨下得更大時,他突然打了個激凌,這才想起了他的改河工程,想起了那條大壩,和那將要成熟的西瓜。他突然意識到不好,跳起來就向門外衝。鄉長說,興安,你要幹什麼?二哥哪裡顧得上回答?早一頭衝進了風雨中。

二哥是騎著摩托車去鄉里開會的,因為雨大,根本無法騎行,他就將摩托車一丟,徒步向村子奔去。雨還在下,似乎越下越大,雷也在頭頂爆炸著,閃電帶來的火球流彈似地飛來飛去,隨時都會在頭上爆炸。二哥已經顧不得許多。七八里山路,他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走到了。站在村頭,他早如木雞一般呆在了那裡。只見那八百畝的瓜田,正泡在一片汪洋中,連一棵瓜秧都看不見了。二哥站在那裡呆望著,牙咬著雙唇久久不說話,黑臉變得蠟一樣黃。忽然,他搖晃了一下,伸手去扶旁邊的樹,一個趔趄,卻沒有扶住,口中竟然噴吐出一股鮮紅的血,慢慢地向後倒了下去。

得知二哥住院,已經是第二天的事,是二嫂打電話告訴我的。

那場暴雨縣城根本就沒有下,而且一直是豔陽高照,只有一股清涼的風掠過小城,讓高溫半個月之久的市民們感到了些許的愜意。我來到醫院時,二哥還在床上躺著,正輸著液。我眼裡的二哥,彷彿一下子衰老了十幾歲,頭髮彷彿一夜之間落上一層霜,長長的胡茬也雜草似地變得花白,人極度虛弱與消瘦,連喘息都是那麼細微與無力。看見我來了,他竟然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嘴唇動了動,什麼聲音也有沒發出來。他只好閉上眼,眼睫上結出一顆淚。我站在病床邊,望著如此虛弱的二哥,想起他往日的堅定與強勢,想起他為挖風門口所付出的一切,感到了極度的震驚。顯然,這場洪災對他的打擊是太巨大了,他差不多被擊垮了。我鼻子一酸,不由潸然淚下。過了好久,二哥才睜開了眼,他掙扎著欠了欠身子,把閃動著淚花的眼睛望向我。我抓住他的手,輕聲地勸他說,二哥,災難已經發生,你要想開啊!

二哥喃喃地說,興凱,你說,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雨呢?怎麼會呢?

我說,二哥,這是大自然的事,誰又能預料到呢?

二哥說,可是,搬到焦坡村都快三十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大水啊?

我不知怎麼安慰二哥了,只是嘆了一口氣。

二哥目光呆滯,像自言自語,又像對我說,難道說我太狂妄、太天真了?風門口是動不得的?

我說,二哥,人的力量再大,也無法與天抗衡,這是自然規律啊!

二哥久久地望著我,臉上卻忽然露出不服的表情來,聲音突然大了起來,說,不,興凱!我不信!那長江多大啊?不也讓三峽大壩攔住了?我覺得還是因為咱們沒有做好!

我說,大家已經盡力了啊!

他說,不!我知道原因是為什麼了!

我說,為什麼啊?

他說,一是挖的口子太窄,行洪不暢;二是大壩築得不牢固!如果把口子挖得再寬些,大壩築得更牢些,就不會發生這場災難了!二哥說著,眼睛抬起來,朝著遠方定定地望去。

二哥望去的方向,就是焦坡村所在的方向。而二哥這時的眼神,卻讓我想起了電影上一個受了重傷,準備重新爬起來向敵軍陣地衝鋒的軍人的眼神。我的心縮緊了。二哥為了挖開風門口,已經把所有的家當都拿出來了,甚至賣掉了一個腎,如果他還要重整旗鼓再搏一次,錢從哪裡出?總不能再把另一個腎也賣掉吧?這麼想著,我忙把目光望向二嫂,我想讓她勸勸二哥。可是,讓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二嫂望著二哥,卻哽咽著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嘩嘩地流淚。半天,她擦去了淚,走上前,突然抓住二哥的手,堅定地開了腔,她說,興安,你什麼也別說了,好好養病,等病好了,咱們回村再把那大壩堵起來,我全力支持你!二哥收回目光,定定地望二嫂,眼裡的淚忽然流了出來。那淚閃著陽光的晶瑩,一串串滾過面頰,流到了床單上。他並沒有去擦,任那淚在臉上奔流著,抓住了二嫂的手。

我看見兩人的手很用力地握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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