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半仙兒(民間故事)

一 半仙兒神機妙算,沒算出自己有難

鄉下來人了。酒酣耳熱之際,不知怎麼就說起了半仙兒。

唉,老東西這會兒可讓人弄慘了。鄉人抿了口茶水,繼續說,溝樑上的胖牛,就是派出所斜眼所長的小舅子,不知啥時候瞄上了狗咬家的兩隻大羯羊,三下五除二就給偷了。羊宰了,腸腸肚肚埋在自家的後門外。狗咬懷疑是胖牛乾的,沒證據,不敢說,就去求告半仙兒:半仙兒爺呀,請你老人家好歹給咱算一卦,若抓住這個賊,南坡樑上的地我包下給你犁三年。

半仙兒一開始不幹,說咱給政府做過保證,新時代再不幹這日鬼事了,但最終架不住狗咬軟纏硬磨,還是給算了一卦,說羊已經讓胖牛剝了皮,羊腔子在廚房的二樑上吊著,腸腸肚肚埋在後門外,驢日的兩口子這會兒正煮羊頭麥子湯喝呢!狗咬一聽氣炸了,當下就要去胖牛家搜取贓物。

半仙兒趕忙拉住他,說你這娃咋不會看個形勢,人家胖牛身後有人,腰粗著哩,你就是把羊腔子搜出來又能咋著?半灘子這些年家家戶戶都養羊,你咋知道那羊準定就是你家丟的那兩隻?你也知道胖牛那驢日的二球到啥程度,大天白日都敢拿著刀子逼著弄人家的婆娘,整個一個黑社會,你能把他咋地?狗咬連連求告,爺你說我咋弄嘛?爺你給咱指條明道呀,咱可讓胖牛這個黑社會給害慘了啊!說到傷心處,狗咬那五尺高的漢子,嘴咧得像個褲腰,嚎成了一攤軟泥。半仙兒見狗咬一副可憐相,動了善心,嘴對著狗咬的耳朵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狗咬就去找村長洪老三。

洪老三正在氣頭上。三天前為收提留款的事,洪老三跟胖牛的婆娘花喜鵲罵了一仗,第二天一早就發現自家的大門上讓人抹了稀狗屎。他估摸一準是胖牛弄的,就把鄉派出所的人叫來查現場,折騰了半天沒一點線索,洪老三氣得躺倒不幹了,說,這個爛村長誰願幹誰幹,我他孃的連自己家都保護不了,還咋個為村民辦事?正憋著一肚子氣的洪老三一聽胖牛又偷羊作案,又聽說是半仙兒給算的卦,估計八九不離十,一骨碌爬起來就帶人去搜,結果不費吹灰之力就搜出了房樑上吊著的羊腔子,還從後門外的土坑裡挖出了羊腸羊肚。

胖牛那驢日的賊膽也太大了些,鍋裡果然煮著羊頭麥子湯,兩口子呼嚕呼嚕喝得正香,灶門口的柴火堆上還有一隻羊的頭蹄耳朵沒來得及收拾。鐵證如山!胖牛兩口子人當百眾不敢胡行,只好痛哭流涕地給事主狗咬求情下話,答應包賠兩隻大羯羊,另外再給三鬥蒼谷做誤工補助。洪老三不幹,心裡思謀著要出往自家大門上抹屎的氣,一個電話給縣刑警隊報了案。警車呼嘯而來,把胖牛銬去拘留了十五天外帶罰款五百。

胖牛從拘留所回來,就去找狗咬套話,三套四套,軟耳朵狗咬就把半仙兒給“賣”了。胖牛說,難怪洪老三把情況掌握得那麼清楚,原來是半仙兒那個老東西給算的瞎卦。日鬼日到胖爺我頭上了,你算得好,我讓你算!也是半仙兒活該倒黴,那幾天跑肚拉稀起不來炕,想到衛生院去瞧個病,就從後院槽頭上牽出了平日騎坐的黑叫驢,那畜生卻掙脫韁繩跑了。

跑就跑了,偏偏又把胖牛房後的樹啃壞了許多。胖牛抓住這個茬兒,上門找麻煩,老驢長老驢短,衝折肋巴的話罵了一籮筐,還揚言要把黑叫驢當場宰了給他的樹出氣。半仙兒這會兒啥法術也不靈了,天算地算,沒算出自己有難,剛分辯了幾句,就被胖牛吆喝他的幾個本家弟兄三捶兩棒子給撂翻了。那天半仙兒老伴秀環兒姨碰巧不在家,村長洪老三怕出人命,喊來幾個小青年把半仙兒送到了衛生院,一檢查,剩下的那條好腿生生又給打折了。唉,真是神仙鬥不過惡人,恐怕老東西這回要去見他的張天師了……

二 拴榔頭把秀環兒姑娘給害慘了

鄉人敘述到這裡,停住了話頭。屋裡出奇地靜,只有飯桌上的羊肉火鍋發出嗞嗞拉拉的聲響,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精瘦的尕老漢的身影:猥瑣、矮小、紅臉、尖下巴、留一撮山羊鬍子,看人時兩隻小眼睛骨碌骨碌亂轉,透射出一股子陰冷的光,讓人心裡直發毛……

就是這個人,在我們那個名叫半灘子的鄉下名氣可大了去了。按鄉人的話說,那可是個日鬼不讓鬼叫喚的怪人物。

半仙兒不是本地人,他的根在哪裡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如果別人問他是哪來的,他只有一句話:婊子養的!假如真是出生於青樓煙花之地。那半仙兒倒也誠實得可愛。想想,誰要敢光明正大承認自己的娘母子是做那種生意的,那得有二寸厚的臉皮外加斗大的勇氣才行呀!不過,半仙兒說的恰恰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莊子上有一把歲數的人都知道,那一年,五道海子沿上的三清觀做法事唱大戲,瞎眼婆從戲臺下的人堆裡撿回個娃娃,男的,剛爬出娘肚子沒幾天,哭聲像尖利的錐子扎得鄉人心尖子疼。娃娃裹在一件綢襖中,綢襖八成新,質地優良。毛子厚家的駝戶頭識貨,說這種料子產於蘇杭或長安一帶,是絲綢中的極品,做這件綢襖少說也得花五兩銀子。娃娃的懷裡還有一隻鐲子,純金的;一條絲制手帕,上面寫著三個字:張道齡。我的天,張道齡不是張天師的大名嗎?說不定,這娃還真有些來頭哩!鄉人說,瞎眼婆無兒無女,孤身一人,活得可憐巴巴,但遇上廟會啥的,一次也沒落下過,對太上老君那叫一個心誠。這不,上天讓她當日得子當日得財,真是頭頂三尺有神明呀!

瞎眼婆當掉金鐲子,換回柴米油鹽,費勁巴力硬是把娃娃給養大了。平日裡怕娃娃跑丟,腿上拴個石榔頭,想跑跑不動,石榔頭細麻繩,皮肉勒得生疼,說來也沒少受罪。因此,那時候,半仙兒的小名兒就叫拴榔頭。

瞎眼婆下世時,拴榔頭已經長到了十多歲。沒娘娃,日子難捱,東家一口飯,西家一口饃,總算沒餓死。恰在這時,給曹子厚家放牛的關東老漢死了,缺人手,就把拴榔頭叫去當了放牛娃。

拴榔頭在曹家放了一年牛,吃了一年飽肚子,每頓一大碗黃米乾飯,趕牛下灘時還要揣上兩個黑麵“刀巴子”(饃)。曹子厚的大嘴婆娘心裡肉疼,食指尖尖戳著拴榔頭的鼻子罵:婊子養的野種,餓死鬼投胎,豐酆都城裡放出來的……婊子養的這話,拴榔頭自己可以說,一旦從別人嘴裡冒出來,就變成了用毒藥蘸過的刀子,拴榔頭說啥也接受不了。他恨得直銼牙巴骨,思謀著要出這口惡氣。

有一天,拴榔頭放牛來到羊鬍子灘上,碰見了兩個騎馬的人,向他打聽曹子厚家的情況。拴榔頭估摸出他們是幹啥的,就一五一十把他知道的全說了,還添油加醋地胡謅了一通,說曹家的堂屋裡埋了許多銀元,大嘴婆娘的衣櫃裡藏了不少金銀細軟。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曹家就被賊搶了。賊們把曹家老漢收拾慘了:犁鏵燒紅頭上套,鐵繩燒紅腰裡纏,吊到二樑上點著清油捻子燒下身,逼他交出所有值錢的東西。折騰到五更天,賊們呼哨一聲遠去,丟下曹家老兩口兒殺豬似的嚎叫。哭聲傳到後院牛棚裡,拴榔頭雙手捂嘴樂得直跳蹦子。

俗話說,賊搶火燒當日窮。打那起,曹家就徹底敗落了,再沒有翻過身來,長工辭了,駱駝隊散了,自種自吃,土改時定了箇中農成分,屬於團結爭取的對象。在以後的歲月中,地主富農們個個提心吊膽,過著龜孫般的下賤日子。每當看到別人挨批挨鬥受欺負,曹家兩口兒就偷著給賊燒高香,賊爺爺呀,幸虧你們把咱給搶窮了,要不然……這真是世事多變,禍福難料啊!

曹家遭賊搶劫後,曹子厚也曾懷疑是放牛娃拴榔頭給引的線,但又不敢明說,怕尕賊把大賊招來再收拾他,就暗中給保甲上的人出主意,讓他們把拴榔頭弄到馬步芳的隊伍裡去頂兵,謀算著從根本上消除這個不安定因素。豈料,拴榔頭人小耳朵尖,聽到消息,一個展子就跑個球了。臨跑,又把曹家給美美禍害了一頓。

曹子厚最小的閨女叫秀環兒,年齡跟拴榔頭差不多,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嫩得就像花骨朵兒一樣,已經同肅州城“興盛源”商號的小少爺定了親,說好翻過年就要迎娶。放牛娃拴榔頭雖然身上破衣爛衫,但也愛美貌女子。他悄悄瞄下秀環兒已經有些日子了,只是沒機會接近,另外,畢竟年紀小,膽量也有限。這會兒聽說曹家要串通保長害他,用一句古書上的話說,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他想,曹家老雜毛,你不讓咱拴爺爺好過,咱拴爺爺也不能讓你好過,一不做二不休,拴爺爺今天就先採了你家那朵嫩花兒再說!於是,瞅準路徑門道,夜裡翻窗入室,輕而易舉地就把秀環兒給弄了。秀環兒膽子小不敢出聲,另外,大約也嚐到了些男女之事的甜頭,反正時間長了曹家兩口兒都不知道有這檔子事。直到有一天,發現姑娘眉低眼慢,乳脹腹高,方才大驚失色,嚴加拷問。秀環兒夾不住老爹大巴掌扇嘴,如實供出了放牛娃拴榔頭的惡行,氣得曹子厚和他的大嘴婆娘差點兒抹脖子上吊尋了無常。於是,退親,抓藥,打胎,花骨朵兒似的秀環兒就成了豬嫌狗不愛的爛貨。鄉下人封建意識濃厚,他們聽說野種拴榔頭幹下了傷風敗俗的勾當,氣得肚子鼓,一頓鍁張钁頭把瞎眼婆的墳給平了,怨恨她平白無故地給莊子上撿來個禍害。有些窮光棍兒心裡把拴榔頭嫉妒得要死,說他是癩蛤蟆咬了一口天鵝肉,死了也值當。他們私底下議論說,驢日的拴榔頭人不大槍頭子還怪準,只一傢伙就給秀環兒把種下上了。識文斷字的曹子厚則悄悄地咕噥了一句:小人不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也!

三 三年沒見,拴榔頭務下邪法了

拴榔頭跑了,三年多沒見個人影。曹子厚暗中託人打聽,有人說跟上一個老道士上了文殊山,有人說在五道海子沿上的三清觀裡做水火道童,也有人說餓死在肅州城的壕溝裡讓野狗給啃了。打聽來打聽去沒個準信兒,慢慢地也就把這事給撂冷了。

三年後的某一天,拴榔頭又突然出現在鄉人面前。這尕賊比三年前略微長高了一點,但沒增加多少肉,一件灰不拉嘰的道袍裹著瘦麻稈樣的身子,整個人看上去鬆鬆垮垮,無精打采,就只一對尕眼睛還是那麼骨碌碌地轉著看人,透射出一股子賊冷的光,讓人心裡直發毛。

拴榔頭徑直去了曹子厚家。進了門,大模大樣地盤腿往炕上一坐,雙手合十說,曹大爺,過去多有得罪,還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今日登門拜訪不為別的,只求你格外開恩,成全我和秀環兒的婚事,女婿我沒齒不忘岳父岳母的大恩大德!天爺,三年沒見,拴榔頭這尕賊變得會說話了,伶牙俐齒,還文縐縐兒的。

緊接著,拴榔頭從包袱裡抓出兩把帶響的東西,嘩啦一聲撒在炕桌上。銀元,足有二十多塊!那時候銀元很值錢,一塊銀元能買五斗老麥子。曹子厚和大嘴婆娘看見這麼多白花花的銀元,眼睛都直了。他們剛開始有些害怕,不知道這活先人找上門來想幹啥,這會兒聽說是上門來求親的,膽子壯了,想到這尕賊把個好端端的閨女糟害成那樣,氣就不打一處來。大嘴婆娘扯開嗓門子,剜肉挖髓地罵個不停;曹子厚抓起一根頂門槓,掄圓了劈頭就打。拴榔頭依然盤腿穩坐,只見他雙目緊閉,手中捏訣,嘴裡唸唸有詞:天靈靈,地靈靈,黑虎靈官快下陣……不知是他的法術起了作用,還是曹子厚怒火攻心用力過猛岔了氣,只聽老東西哎喲一聲跌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大嘴婆娘叩頭如同雞啄米,連聲求告:神仙爺爺快收法!神仙爺爺快收法!你說啥我們都聽!你說啥我們都聽!拴榔頭從炕上跳下來,伸手在曹子厚的額頭上輕輕地點了一下,說聲打擾,出門飄然而去。

過了一陣兒,曹子厚清醒過來,對大嘴婆娘說,剛想狠狠地打那賊,不承想當空裡突然下來一隻大手,一傢伙就掐住了我的喉管頭子。哎呀呀,不得了,三年不見,這尕賊務下邪法了啊!

當時,莊子上有好些大人娃娃趴在牆頭上看熱鬧,聽見曹子厚的說道,都驚得舌頭伸出去老長。莊子上頓時炸了鍋,都說拴榔頭沾上仙氣了!

四 拴榔頭變身為半仙兒爺

拴榔頭在瞎眼婆的破屋裡安下身,天天聚了一夥無正經營生的閒人講經論道,很快,這些人都成了他的義務宣傳員,四處遊走,把他說得真像活神仙似的。

比較典型的說法有以下幾種:

拴榔頭乃張道齡天師的親傳弟子,精通陰陽五行,會使五雷天心正法;最拿手的,是他善驅使鬼魅為己所用,夜間走路坐鬼抬大轎,快如疾風;念動黑虎靈官咒語,刀槍難近其身;有小兒骷髏一隻,內裝五穀雜糧,經法壇多年拜祭,均已修煉成精,如果在誰家屋裡定點安放一顆,從此便家宅不安,小兒啼哭之聲晝夜可聞;如需“淨宅”,可厚禮專請榔頭仙人到場,只要收回那顆作怪的鬼精雜糧即可,可謂手到擒來。他還會一些不入流的歪門邪法,如閉火門、解褲帶等。說有一回,榔頭仙人云游到某莊某戶,主人家鍋里正煮著一隻肥雞,肉香撲鼻,饞得榔頭直流口水。主人“摳屁眼嗍指頭”吝嗇到家,只給了半個黑麵饃就打發他出門。榔頭說他的手腳都凍麻了,懇求施主允許他到灶門前烤烤火再走。主人不知就裡,將他領到廚下烤了一會兒火,結果,人走了鍋裡的雞好歹煮不爛,加大火力煮了一宿,還是咬不動,原來是榔頭仙人念動“閉火咒”把人家的火門給閉了。說又有一回,榔頭仙人路過一戶娶親的人家,進門化緣遭到冷遇,心裡好生不快。他瞥見新娘子體態婀娜,甚是迷人,凡心一動,就使了個“解帶法”,讓正拜天地的新娘子衣帶頓開,豐臀外露,當眾出了大丑。說話的人特別聲明,榔頭仙人此舉敗壞了道家名聲,受到師父的嚴厲懲戒,也是他沒有修成正果的主要原因,不然的話,榔頭仙人這會子不知在那個靈山福地做掌門人哩!

據說,榔頭仙人不光會弄些下三濫的玩意,也有過令人驚歎的“正義之舉”。

肅州城裡駐紮著馬家兵的一個旅,旅長是“西北王”馬步芳的本家弟兄馬步康。有一回,老馬的人抓了十里墩杜瞎子的獨養兒子去充丁,杜瞎子哭哭啼啼拉住兒子不讓走,讓士兵們一頓槍托子搗得頭破血流。杜瞎子一頭撞去,有個兵躲閃不及,弄了個四腳朝天。那兵爬起來,咔咔上了頂門火就要摟,被貓在人堆裡看熱鬧的拴榔頭瞧見了,悄悄唸咒作法,那兵頓時扔掉槍,抱頭坐在地上直喊哎喲。拴榔頭對瞎眼人本來就心存感激之情,眼下見此慘痛情狀,頓時大發慈悲之心。他走出人群,雙手一揖說,求老總放了杜老爹的娃子,這個兵我來頂!兵們說,哎喲,日奶奶哈的,這尕娃倒是個長球的漢子,咱就讓你做了這份人情!就把他押到城裡,交給了東關校場裡駐紮的民團壯丁大隊。

壯丁大隊天天操練,拴榔頭天天睡大覺不起床。壯丁大隊的頭兒就讓人狠勁地抽他,皮鞭雨點般地落在身上,就像打在木頭樁子上,一點作用也沒有。壯丁隊的頭很無奈,說,不起床就讓這懶睡去,三天不准他開飯,看他還能睡得住不?拴榔頭可不管這些,睡夠了就去伙房,揀好的拼命吃,不讓吃就唸“閉火咒”,饃饃蒸到籠裡半天還是生的,害得幾百號人都得跟著餓肚子。壯丁大隊的頭兒拿他沒辦法,就去給馬旅長報告。馬旅長說,奶奶的還真邪了門了,尕娃莫不是血脹了,走,我去會會這個人!帶上隨從副官就來到了東校場。離著老遠,就聽見有人大聲唱:馬步康,日你的娘,抓上老子來吃糧,你壞了心腸。就是他!壯丁大隊的頭說,他要日旅座的娘哩!馬旅長氣壞了,喝令兵們進屋捆人,卻見拴榔頭飛快地跑出了門,一個蹦子跳上了丈二高的牆頭,站在牆頭上還在唱:馬旅長,日你的娘,又叼東西又搶糧,就和強盜一個樣。馬旅長掏出手槍啪啪兩下,連根毛也沒打著,拴榔頭早就跑得不見影兒了……

經過這些閒人們的一番包裝宣傳,拴榔頭頓時名聲大噪,四鄉八村的人都不敢小瞧他,有個三災六難就上門求他:爺爺給咱醫治一下!他也不推辭,說,醫治一下就醫治一下!說來也怪,經他的手,鄉人中的疑難雜症確實也治好了不少。有人摔折胳膊跌斷腿,把他請去捏巴捏巴,三個月過後就沒事了,至於下羅盤查陰陽看風水相面算卦,對他來說,更是輕車熟路、小菜一碟。憑著這一手,他很快掙下了一份小小的家業,也有了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字:張道元。人們無論當面或是背後,再不敢喊他拴榔頭,更不敢提他“婊子養的”身世,而是恭恭敬敬地稱他“半仙兒爺”。

五 半仙兒正式娶秀環兒為妻

半仙兒在莊子上混成個人物後,很快就張羅了三件大事:先是自封為一貫道的壇主,在自家屋裡設立香堂,日夜香菸繚繞,鐘磬聲不斷。接著,為瞎眼婆重修了墳塋,還立了一塊大大的墓碑。那些過去參與毀壞瞎眼婆墳墓的鄉人貴有自知之明,紛紛自帶供品前去祭拜,哭得涕泗滂沱,比死了自家親孃還傷心。再就是他跟秀環兒的婚事。人只要活出了頭,再難辦的事也不叫個事。用不著半仙兒開口,自然有好多人替他跑腿說話。鄉人眼窩子淺,曹子厚和他的大嘴婆娘,自從那天收了半仙兒的銀元,心思就有些活動,這會兒又見半仙兒混得人五人六,心裡也想做成這門親事,只是還想拿拿架子,給自己爭回點臉面,就發話說,丫頭病得瘋瘋癲癲,都是讓他給禍害的,只要他能醫好丫頭的病,外加三媒六聘花紅酒禮,事情就能成!

秀環兒有病也是實情。自從幾年前退了親,打了胎,她就變得形容枯槁,面目全非,還時不時地發瘋癲,哭笑打鬧,把家裡的東西也摔壞了不少。不發病時,就呆呆地坐在大門外,兩隻眼睛盯著遠處看,頭不梳,臉不洗,饃饃不吃茶不喝,眼淚汪汪話不說,把爹媽急得貓爪撓心。

跑腿說話的人把秀環兒爹媽的意思向半仙兒做了傳達。半仙兒啥話都沒說,背了個盛法器的箱子就進了曹家大門,做了三天法事,忌了七日門。奇怪得很,秀環兒的病果真就全好利索了。

所謂忌門,就是在病人的房門口掛一綹紅布作為標記,不許病人出門,也不許外人進去打擾,就連湯水茶飯也要從窗戶門洞往裡送,即使是病人的爹媽也得自覺迴避,否則就前功盡棄。

有人問,這忌門的七天裡半仙兒都在弄啥呀?跟你說,半仙兒就在秀環兒的閨房裡頭守著呀!除了吃飯喝水,就是誦經唸咒,七天下來,人都熬得瘦了一圈。至於他跟秀環兒乾沒幹別的啥勾當,那就只有張天師知道了。有人斷言:一個精壯漢子跟一個黃花大閨女關在一間房子裡,乾柴烈火,不幹點啥,那才真是個傻娃子!

過了些日子,鄉人見秀環兒風擺柳似的走出了家門,整個就像換了一個人:頭光了,臉淨了,皮白了,肉嫩了,又成了讓人眼饞的一朵花!

半仙兒趁熱打鐵,置辦彩禮酒席,選擇黃道吉日,吹吹打打地把秀環兒娶進了家門。兩個人重溫舊夢,再續前緣,男主外,女主內,日子過得很是滋潤舒暢。只是有一點缺憾:前些年秀環兒下猛藥打胎,把身子弄出了毛病,失去了生根留後的功能,始終再沒有懷上一男半女,好比一塊肥得流油的土地,拼命耕耘,撒了無數的種,卻不見長出一根苗苗來。半仙兒有苦難言,只能暗中偷偷扇自己的大嘴巴子。鄉人私下裡悄悄說,這是上天給他的報應!

六 半仙兒走背運招災惹禍

按說,半仙兒這樣一個沾了仙氣的人精,能掐會算,禍福吉凶應該盡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偏偏會水的魚兒遭浪打,他也有走背運招禍的時候。

大營莊的馬高公是半仙兒的一個道友,請半仙兒幫忙做法事,半夜三更“送神謝壇”已畢,人家勸他住下,他說啥也不幹,也許是老婆秀環兒一個人在家他有些不放心,急急火火地往家裡趕,黑燈瞎火,一腳踩空跌到斷崖下,當下就把一條腿給摔折了。次日一大早,一個趕驢馱水的人報了信,秀環兒求人用一輛老牛車把他拉回家,在炕上躺了三個多月,傷好後落下了殘疾,成了個瘸半仙兒:站下老馬歇蹄,蹲下猴兒下棋,走路戳天搗地,睡下長短不齊。就這還不消停,整天拄上個柺棍到處跑,咋看都像是八仙之一的鐵柺李。

事後有人問他,你夜裡走路不是坐著鬼抬轎麼,咋就把腿給摔折了呢?他尕眼睛轉了幾轉說,天機不可洩露啊!老婆秀環兒細細地問,他才道出“實情”:鬼那東西最怕雞打鳴,雞一打鳴就是天快亮了,天一亮,所有的鬼都得撤回陰間。那天夜裡,咱把時辰沒算準,走到半道上雞叫了,侍候咱的鬼把轎子懸空一撂,所以就……

這話從秀環兒嘴裡說出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是真的,越發把半仙兒崇拜得不行。

後來就到了解放,人民政府明令取締一貫道,半仙兒張道元被勒令到公安機關登記自首,結論是傳播封建迷信,騙取他人錢財。鑑於半仙兒無其他罪惡,政府和鄉人也沒有怎麼為難他,再加上他又是中農成分,屬於共產黨在農村依靠的對象,他那幾年也確實安分守己,算是平安地度過了中國社會的一次大變革。

再後來,“文革”風暴席捲全國,半仙兒自然在劫難逃,被當作莊子上最大的牛鬼蛇神揪出來批鬥,捉鬼祛邪的法器也被抄去不少,但有幾件重要物件被他偷偷地藏在了野外的樹洞裡。

那時,我在村小念書,學校停課鬧革命,我就領著一夥光屁股娃娃上樹掏鳥窩,下河摸蛤蟆,淨幹些讓大人們頭疼腦漲的事。有一次我從丈多高的樹上跌下來,雖然沒摔壞,卻得了驚恐症,躺在炕上一連幾天發高燒說胡話。母親嚇得不輕,偷偷地去求半仙兒,娃他姨父,請給咱尕寶子醫治一哈!母親跟半仙兒老婆秀環兒是八杆子能夠著的遠房姊妹,因此以“他姨父”相稱。半仙兒剛從批鬥會上回來,頭上讓人打了許多疙瘩,秀環兒姨正給他往頭上抹紫藥水。聽母親一說,半仙兒也沒推辭,找來一張紙,用指頭蘸著紫藥水在上面畫了一道“符”,說,拿回去化到水裡讓娃喝了,明日準見好!那一碗漂著紙灰的水,硬是讓母親給我捏住鼻子灌了下去。第二天,我果真清爽了,一眨眼的工夫又跑得沒影兒了。母親感激得不行,偷著給秀環兒姨送去了一隻老母雞,外帶十個雞蛋。

七 半仙兒深夜捉鬼

當時公社有個靠打人造反起家的革委會副主任叫二炮手的,聽說半仙兒能捉鬼,打發民兵把他叫去,開口就罵,你這老東西裝神弄鬼的,淨幹些日哄人的勾當。你說,鬼是啥樣子?半仙兒尕眼睛轉了幾轉,說,好我的主任哩,如今陰陽顛倒,人鬼混雜,鬼像人,人像鬼,難說得很哩!二炮手拍桌瞪眼,你現在就去捉個鬼來讓我瞧一瞧!半仙兒說,主任啊,鬼有鬼的地方,哪能說捉就捉哩!你實在想見鬼,今夜請到羅家墳地來。不過嘛,你得讓我回去帶上鎮物。啥叫個鎮物呢?鎮物就是能鎮住鬼的家當,要不然,你主任讓鬼衝撞了咱老張可擔待不起!二炮手說,行,我派幾個民兵跟你去!半仙兒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民兵都揹著槍哩,鎮物一見槍炮火器就不靈光了,我怕你有危險呀!你聽好了,夜裡十二點鐘以後,你一個人悄悄地到羅家墳地來,我讓你看鬼!

二炮手一聽這話,心裡先有了三分怯火,但話已出口,收不回來,只好打發半仙兒先回去。臨出門時又說,你老東西要是糊弄我,明日我派人抄了你的鬼窩你信不信?半仙兒點頭哈腰說,不敢,不敢!

當天夜裡,月亮亮得很,把大地照得白慘慘的。夜風掠過樹梢,搖下一地婆娑的陰影。遠處的樹樁,近處的草墩,像一個個齜牙咧嘴的怪物,靜靜地蹲伏在那裡。

二炮手領著幾個扛槍的民兵,悄悄地來到了羅家墳地。儘管有人壯膽,二炮手還是感到後背涼颼颼的,心裡一個勁兒地害怕。來到墳地不遠處,他讓民兵在暗處躲起來,子彈上膛,嚴陣以待,自己鼓足勇氣走了過去。

墳地裡的墳堆一個挨著一個,四周的荒草足有半人高。半仙兒正蹲在一個墳堆旁邊抽菸,菸頭忽明忽滅地閃著亮光。忽然,一股子陰冷的風從墳堆後邊刮過來,撲打在二炮手的臉上,他的雙腿開始發軟。他以央求的語氣對半仙兒說,老張,我看咱別玩這個把戲了,回去算了!不行啊,半仙兒說,該請的咱都請了,不見個面,人家鬼有意見哩!二炮手說,老張,咱們鄉里鄉親的,你可別害我呀!半仙兒說,沒事,到時候你把眼睛閉上,我說讓你睜眼你再睜眼,千萬不要胡瞧亂瞅,更不要出聲,要不然,你讓鬼給衝撞了我可沒法子醫治!二炮手心裡更加害怕,後悔不該招惹這個牛鬼蛇神,但事到如今,也只好乖乖聽從半仙兒擺佈。

半仙兒取出一束線香,點燃了,分插在墳堆周圍,在墳地裡來來回回走了幾圈,按道家的行話,這叫“踏罡布鬥”,然後高聲唸叨:天靈靈,地靈靈,黑虎靈官快下陣,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爾等鬼魅快顯形……

二炮手緊閉雙眼,大氣也不敢喘。只聽得墳堆後面傳來一聲尖厲的呼哨,緊接著,一股沙土劈面打來,二炮手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半仙兒說,主任主任快睜眼,鬼魅就在你面前!二炮手睜眼一瞧,頓時嚇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鬼,就站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兩隻眼睛像黑洞,兩隻手像枯柴,隨時要撲過來抓他。二炮手倒退兩步,啊呀呀慘叫一聲,掉頭就跑,只恨爹孃給他少生了兩條腿。躲在暗處的民兵見二炮手嚇成那副熊樣,朝天開了兩槍,也跟著往回跑,上氣不接下氣,冷汗把衣裳都溼透了。

這一下,二炮手被嚇出了一場病,差點要了命。他悄悄叮囑幾個民兵,這事太丟人了,千萬不要給人說!打那以後,他不光對半仙兒客氣了許多,對其他挨批挨鬥的“專政對象”整得也不那麼狠了。那些人私下說,多虧了張半仙兒!

事後,半仙兒請莊子上舊戲班子裡打過雜的魏小小喝了一頓酒,說,多虧兄弟幫忙!魏小小咧開大嘴笑了個歡:以後裝個妖精啥的,你還叫我!事情的真相,半仙兒只對我悄悄地說起過,這事對他來說,屬於絕對機密。我敢說,直到現在,二炮手也不可能知道全部內情。

八 半仙兒死了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和半仙兒建立了很深的友誼。我在村小學當民教,半仙兒家離學校近,隔三差五就請我到家裡搭夥吃飯,秀環兒姨的雞蛋煎餅我吃了無數回。半仙兒三杯燒酒落肚後話頭就扯不斷,但不胡說胡鬧。不喝酒的時候就有些神神道道,只顧埋頭幹活,不愛搭理人。他曾對我說,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管好“兩頭子”,禍害多因它們而起。

半仙兒曾向我傳授過黑虎靈官咒秘訣,說走夜路時默唸三遍,你的頭頂上就會騰起三尺高的火焰,人就變得膽壯氣粗,一切妖魔鬼怪都會避而遠之。我曾偷偷地試過幾回,一點作用也不起。問他,老人家找了個藉口說,你把咒語當成毛主席語錄,天天不住口地念,那還靈個啥哩!

有一次,半仙兒酒喝大了,悄悄地向我吐出真言:跟你說句真話吧,咒語,還有鬼神啥的,一滿都是狗嘴裡的瞎話,日哄人的東西。過去咱弄那個是生活所迫,純粹是為了混口飯吃。如今,科學技術發達成了啥樣,人家美國的導彈能打到世界的任何地方,講迷信能頂個屁用!當時,我不完全相信他說的都是真話,我感覺到,這個人身上肯定還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具體是啥,一時又說不清楚。

後來,我參加工作進了城,再沒有和半仙兒見過面,也沒有聽說過關於他的新鮮事。這時候,我對半仙兒的印象有了根本的改變:說穿了,他不過就是個機靈而狡黠的農民罷了,他弄的那些把戲,曾把鄉人哄得一愣一愣的,也讓自己吃盡了苦頭,說不定,最後還要為此搭上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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