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博物館長的「平凡之路」:忙碌和停歇都是生活

採訪時間:2018年9月7日

姓名:葛非

性別:女

年齡:37歲

寧波籍。現任中國工業設計博物館執行館長,策展人。上海國際工業設計中心副總經理,兼畫廊顧問。

我與葛非約在上海國際工業設計中心園區裡見,這個產業園融合了工業的冷峻風格和人文藝術氣息。

此間的她,言語練達,舉手投足之間,兼具了職業經理人和畫家的氣質。聽她聊完,我發現,藝術工作者並不是常人以為的那樣感性,彷彿活在另一個時空。

或者,拼搏與停駐、自控與鬆弛,是我們所有人都會遇到的人生議題。

女博物館長的“平凡之路”:忙碌和停歇都是生活

從懵懂到自覺,人生絕不要渾渾噩噩

我和藝術的不解之緣,從出生時也許就註定了。我的父親對我影響深遠,他是中國電影電視美術家協會會員,為國內多部知名影視劇做過美術設計,40歲就成為飛天獎的得主。

因為父親的職業背景,從我記事起,家裡就有很多美術類的專業書刊雜誌。在父親的書架上,8歲的我第一次看到了時尚雜誌《Elle》。

在80、90年代的中國,時尚這個詞幾乎還沒出現在公眾話題中,更別提時尚雜誌了。翻開《Elle》這樣一本引領世界潮流的雜誌,我受到的衝擊可想而知。

至今,我仍然記得當年那本創刊期《Elle》高檔彩色內頁紙的觸感,雌雄莫辨、英氣逼人的白人服裝模特,還有卷首品牌護膚品廣告頁上逼真得要滴出紙面的水珠。

這些畫面給了我最初的藝術啟蒙。還是孩童的我,悄悄在心裡立下了心願——長大後,我也要做這樣的雜誌!

後來,我才知道,這種雜誌的工作叫時尚編輯。於是,這也成為了我的第一個職業夢想。

父親工作很忙,經常出差在外。而且,他在教育上傾向於潤物細無聲。小時候,我反而沒有像同齡人那樣去讀興趣班。

我經常自己挑選雜誌上喜歡的人物圖案,蒙一層白紙開始描摹,這就算是我的繪畫啟蒙了。

父親回家以後,總是饒有興致地看我的“作品”,表揚我畫得不錯。除了模仿雜誌畫面,我還自行創作,天馬行空地畫一幅每天的所看所想。

晚飯時,父親就在飯桌上一邊點評我的畫,一邊隨手提筆,在我畫本背後即興創作一幅同主題的畫。

我對繪畫和藝術的感情,就在這樣隨意而溫馨的童年生活中萌芽、生長了。

小學畢業時,很流行寫同學錄。多年後,一位老同學把我當年在他的同學錄上寫的話拍照給我——“我要從事與藝術相關的行業”。

“你看,原來你小學就定好了之後二十多年的路線呢!”

其實,從小內向、晚熟的我,在上大學之前都是懵懵懂懂地遵循父母安排。做藝術工作者,既是家傳,也似乎是自然而然就成為了我應當走的路。

到了高中,我開始正式學習美術。在規劃大學學業時,北京電影學院舞美設計專業成了我理所當然的目標。

高三上學期期末後,我參加了北影招生考試,順利通過了前兩輪面試。在最後一輪面試中,考官問我:“你看過的影視劇裡讓你印象最深刻的美術場景是哪一個?”

因為備考經驗不足,對舞美設計還缺乏格外關注,我完全沒料到會遇到這樣的提問,於是傻乎乎地就描述了自己當時最喜歡的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

不出其然,面試落榜了……

女博物館長的“平凡之路”:忙碌和停歇都是生活

錯過了北影,舞美設計專業讀不了了,從小喜歡的繪畫成了我的第二選擇,我順利進入了中國美術學院就讀。

去中國美院上學,是我第一次離家遠行。從小在父母廕庇下的我,也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了。

大學四年,一方面,我的性格變得更獨立自主了;另一方面,美院濃厚的專業藝術氛圍使我大開眼界,我對美術、對藝術的理解和熱情更深了;

而且,中國美院作為國內頂尖美術學府,其良好的學風也使我在耳濡目染中產生了比較高的心理定位。

我開始琢磨,國際國內美術界這麼多千姿百態的風格,我是誰?我應怎樣定位自己?為了找到問題答案,我瘋狂地閱讀各種人物傳記、文史書籍。

21歲那年,我的人生好像從一片迷霧突然變得澄明,我突然有了明確的答案:我絕不要渾渾噩噩的人生,絕不再繼續從前那樣懵懂無知的自己,接下來必須要做點什麼!

雖然當時還沒有清晰的職業規劃,不確定畢業後是做獨立藝術家,還是去藝術機構。但我想,先拼命學習、充實自己總是沒錯的,才能為畢業後的戰鬥做好準備。

於是,我開啟了人生中最玩命的階段。每天從早上七點起床就開始埋頭苦讀,看中外文的專業書、練英語,畫畫。因為終於找到了人生的主動性,我學得特別有勁。

專注的時候,時間過得也特別快,畢業的日子很快就臨近了。我回到了寧波,入職剛建成不久的寧波美術館。

策展、出書、深造,十年藝術之路只爭朝夕

我的第一個工作崗位在寧波美術館學術典藏部,負責研究美術藏品、與藝術家溝通,還兼顧館辦刊物的編輯出版。看起來是很常規的藝術管理工作。

可自從21歲那年決定絕不再隨波逐流之後,我就不想只走被安排得規規矩矩的路,做常規的事情多沒意思!那麼,要做點什麼呢?

我在網上搜索業界資訊,“國際藝術家駐地項目”映入了眼簾。

這是一種在國外藝術界很常見的項目類型,由機構邀請藝術家到機構所在地駐留一段時間,圍繞當地風土進行藝術創作,並由機構支持進行作品的展覽展示。

當時在國內,尤其是公立美術館,這樣的項目還沒有出現。

我迅速梳理了一下手上可供籌辦同類項目的資源,聯想起大學時參加講座結識了好幾位國外藝術家,正好可以作為項目潛在的合作對象。

於是,我立即寫了一份立項報告,主動提交給館長,並向館長爭取了立項資金。很快,寧波美術館“國際藝術家駐地項目”就開始啟動了。

作為發起人,我直接負責接洽六位國內外藝術家,涉及了攝影裝置、繪畫、行為藝術等多個藝術領域。

經過三年的耕耘,項目的成果還出版成書,在我離開美術館之後,這個項目還在持續發展中。

對我而言,第一次發起和負責一個涵蓋了藝術管理、策展在內的項目,不僅對更廣泛的藝術領域有了實際瞭解。而且,我對職場中如何操作一個藝術項目有了經驗。

做藝術項目也像打磨一個產品,要有產品經理思維,既要分析自己擁有的資源,也要提前梳理清楚怎麼說服作為“投資人”的領導支持項目的推進。

但是,畢竟是初次操刀,在項目進行到2006年下半年的時候,我還是遇到了始料未及的障礙。

項目駐地藝術家之一、國內某位青年藝術家駐地2個月,我幾乎寸步不離安排吃住行和創作需要的各項支持工作。

但作品展出之後,館長表示不喜歡展覽的呈現方式,美術館內部一些不瞭解業務的同事也因此多有議論:“花了好幾萬塊錢,做出來的展覽,館長又不喜歡,那錢還不如發給大家做福利呢!”

女博物館長的“平凡之路”:忙碌和停歇都是生活

為了推進項目順利進行,我還花了大量時間在替駐地藝術家推進內部財務報銷等流程。結果,不管是藝術家還是美術館內部,各有各的不滿。

這樣的結果,對當時滿懷藝術熱情的我來說,無疑是澆了一大盆冷水。我第一次感到灰心。

原來,操作一個藝術項目,有這麼多現實阻礙,其中很多波折,是我難以迴避的,就像職場天花板,看起來不存在,實際跳躍的時候,就會撞上。

我不甘心留在這種被束縛的環境,職場碰壁促使我開始思考另謀生路。那做什麼工作才能有更大的自主性?

我從多年的閱讀中總結髮現,在美術史上,藝術評論家、策展人往往對藝術品,尤其是藝術市場擁有更多話語權。

因為他們要麼掌握了輿論渠道,要麼,掌握了藝術品展覽所需的各種資源。

這讓我萌發了去深造藝術管理的想法。2007年初,我考上了中國美院美術史論專業的研究生,離開了寧波美術館,重新走進母校,師從著名的美術研究學者高天民教授。

第二次求學,既然目標明確,我開始了全身心地拼搏。一方面,玩命一般從早上伏案到晚上,啃大部頭的原版美術文獻著作。

同時,課餘時間我還長期給包括《當代藝術》等業內雜誌寫藝術評論。

那期間,剛好文化部有一個國家級的中國文化藝術全面推廣的重大項目——“中國藝術數字化推廣平臺”。

我憑藉平時的學習積澱,為其中一個子項目寫了本書:《清韻佩聲:名畫中的古琴》,解讀中國曆代名畫名作中出現的古琴形象,進行畫作評鑑和賞析。

除了學業上的提升,那時的我還鉚足了勁全方位地挑戰自己。為了克服對長跑的厭惡感,我擠出時間跑步,每週至少進行三次45分鐘左右的路跑,就這樣堅持了七八年時間。

之前,以為自己做不了的事,我一件件在突破。那段時間,我躊躇滿志,感覺全身充滿活力,只管心無旁騖,全力向上攀登。

畢業後,我到了上海喜馬拉雅美術館,為美術館引進了國內外很多展覽,還在朱家角古鎮做了駐地藝術家項目。

這個項目比之前我在寧波美術館發起的駐地藝術家項目規模更大,三年中我先後接洽了一百多位國內外知名藝術家。

在這其中,日本平面設計大師、無印良品設計總監原研哉的敬業態度以及對作品的專注讓我十分欽佩。

籌備“2012設計中的設計上海展”過程時,我跟這位當代設計大師共事多次,他對展覽的事情親力親為,經常在上海和日本之間往返。

一次臨上飛機前,本來主辦單位安排了送別午餐,原研哉卻為了再次確認場地尺寸,又親自去量了一次現場,甚至精確到射燈軌道的位置。

原本安排的那頓大餐,最後臨時改為在會議室匆匆地吃頓外賣告終。

女博物館長的“平凡之路”:忙碌和停歇都是生活

後來,在布展時,我注意到很多東西和他當時安排給整個團隊的完全不一樣,就像他的書,他的作品,都是大改,甚至是推倒重來,這和一般意義上的完美主義者不太一樣。

多數的完美主義者,其實更多把注意力放在整體上很好。但面臨瑕疵的細節上,原研哉不惜在走出很遠的路上退回去重新上路。

在進行到一半的項目上,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不留情面地否定自己。這種自我顛覆的勇氣,在我與他共事的幾個月時間中不斷地讓我倒吸涼氣。

我陪著他出去演講過幾次,當報告廳走道里坐滿人時,他仍然會跑好幾次到最後一排看他的PPT投放在屏幕上的效果。

還曾在某一次臨演講十分鐘前,又把PPT裡所有的字體修改了一次。

原研哉精益求精、敢於自我挑戰的精神,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和激勵。我想,這樣頂尖的藝術大師都尚且如此追求完美,我有什麼理由懈怠呢?

人生路上,要儘早到達頂峰,就必須只爭朝夕,至於路上的風景,就讓閒暇的人去看吧!

意外病痛讓我放慢腳步,無為而治才是生命本真

工作的循序漸進讓我倍感欣慰,但沒想到,生活很快就給了我迎頭痛擊。

2013年初,我時常感到髖關節莫名疼痛,一開始我沒有介意,但疼痛過一段時間並沒有減緩。

我去醫院做了一次核磁共振檢查,醫生拿著檢查報告,很平淡地告訴我:“沒什麼問題啊!”於是,我按原計劃跟朋友去了歐洲旅行。

長途飛行和旅途中的久坐,讓我的疼痛感徹底爆發了。我勉強結束了旅行,掙扎著回到上海。

那時髖關節強烈的刺痛讓我幾乎已無法獨立行走,更不用說保持從前的工作和運動量。

那段日子,我跑遍了上海的三甲醫院,檢查結果無一例外都跟之前醫院相同。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難道,我竟得了了不得的疑難雜症,連上海眾多好醫院都找不到病因,查不出病因。

到底我什麼時候才能像正常人一樣站起來?直到醫生建議我查一查腰椎。

問題終於找到了:我的腰椎間盤突出症狀很嚴重,醫生建議我手術治療。他說,出現這麼嚴重的症狀,可能跟之前長期伏案學習工作有很大關係。

我拿著報告單,失魂落魄地回了家。這太諷刺了。從21歲開始,我玩命地工作、學習、工作,我要挑戰自己,掌握人生的主動權。

可原來我連自己的身體都掌控不了。過去的成績和滿足感,在受損的身體面前,都變成了一場空……

我第一次產生了宿命感,生老病死,真的是命中註定。我從前那麼拼命,是不是一種涸澤而漁,反而與生命的規律背道而馳了呢?

確診後,我在家裡休息了一個月。這期間,在親朋好友的關心下,我找到了一家很有口碑的正脊理療機構。

經過理療師的專業治療,我的症狀漸漸好轉了,可以行走自如,不用動手術了。

但醫生告誡我,一定不能再久坐,而且,所有對脊椎造成較大壓力的運動都永遠與我無緣了,包括我一直喜歡的跑步。

病痛就這樣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強行把我的生活節奏降速了。

在不得不休息之後,我才開始注意到生活中緩慢流淌的時間裡蘊藏的意蘊,那是從前只爭朝夕、快速向上時不曾發現的。

比如,我開始像父親一樣,工作之餘探索烹飪。從小,他就經常嘗試各種菜式,往往自己即興發揮,創作出奇奇怪怪的新菜出來。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道菠蘿燒肉,菠蘿的清甜和肉的鹹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口味,要完美融合其實是很不容易的。

但是,父親毫無心理包袱,大膽創新,味道雖然不算上佳,擺盤卻是清新脫俗,別具一格的體現了舞美設計師的風格。

當年那些看似平淡無奇的吃吃喝喝,回憶起來,原來是滿滿的溫情。世間繁華,莫如一餐團聚。

女博物館長的“平凡之路”:忙碌和停歇都是生活

幾年前,看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箋》,我便對蓴菜鱸魚膾發生興趣。臨近中秋,正是蓴菜成熟時,我在出遊江南的路上收集正當時節的蓴菜、鱸魚。

回到家,翻看古籍中關於蓴菜鱸魚膾的描述,按自己的想象琢磨大致步驟,然後慢慢跟家人一起擇菜、備菜、調火候、擺盤。

我還把烹飪過程錄成了視頻,發佈在網絡上跟美食同好們分享、探討。沒想到,還收穫了一百多個贊,以及不少資深愛好者提供的點評、建議。

生活慢下來以後,我反而從這種更鬆弛的人生狀態中,有了新的體會。

21歲時,我躊躇滿志,人生目標就是要挑戰自己,要參加鐵人三項賽,要去南極北極。我像一個拼命的攀巖手,只顧風雨兼程的向上。

可是,原來人生並不會完全按我的主觀安排不打折扣地進行。前進固然重要,前進的路上,風景同樣帶給生命很多美好。抓得太緊,不如無為而治。

病情好轉後,我又回到了藝術工作崗位,自從受到原研哉的啟發,我對當代設計及應用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現在,我是中國工業設計博物館的執行館長,上海國際工業設計中心副總經理。在中國工業設計博物館,我為很多世界知名藝術家執行策展。

例如英國雕塑大師Tony Gragg、美國抽象大師肖恩·斯庫利等,先後策劃了Home+House 2014上海展、法國食物設計2015上海展、家量2016上海展、Made in SH 2017、Ho!Me2018上海展。

作為策展人的藝術之路,我希望一直走下去。不過,我的腳步放慢了很多。

我相信,活在當下,享受眼前的風景,也許,人生會有更多收穫。

——END——


每週三、週六,

跟我們一起窺探平行世界裡的人和故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