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
張愛玲寫下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民國。那時候，時尚這個詞，還叫做“摩登”。西方的風氣剛剛吹過來，人們總是喜歡對某種風潮趨之若鶩。
可張愛玲，是摩登大潮中的一個異類。說是異類不是她不追求摩登，她其實反而是非常講究穿的一個女人。她的怪異，是因為她講究穿的目的和別人不同。
那些男女多數只是為了爭奇鬥豔，抑或表明自己的身份。
而她的穿，是為了表達感情。
人們寫詩為了言情，表白為了言情。可這個女人，就連穿衣也要言情。
△身著旗袍的張愛玲
她總是在渴望把自己身上的每一處細節都成變成表達自己內心的一種方式，或明亮或黯淡的顏色是不是夠襯她的氣質、或寬鬆或緊身的款式是不是更能彰顯自己的性格。這樣的人，表達欲多麼強，又是多麼渴望遇到理解和欣賞。
衣服是一種語言，這句話誕生於存在少量的“張愛玲”的民國時代，卻更適合於在這個流行時尚以爆炸式的力量迅速傳播，人們樂於表達自己個性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服飾可以真正地成為每個人表達自己的一種語言。各種把“全村的希望”，“確認過眼神”這樣的網絡流行用語直接印在衣服上製成文化衫的粗暴方式，更是人們表達欲高漲的一種直接體現。
△受青年亞文化影響的流行服飾
注:亞文化又稱小文化、集體文化或副文化，指某一文化群體所屬次級群體的成員共有的獨特信念、價值觀和生活習慣，與主流相對應的非主流文化
時光倒退三百多年，張愛玲最鍾愛的旗袍的雛形在盛京（今遼寧省瀋陽市）發源。
那時還不叫旗袍，叫旗裝。
“旗裝，是滿族的傳統服飾，並作為所有旗人(男女老幼)統一的一種袍式服裝，所以叫旗裝，旗裝的工藝繁複。盤金滿繡在歷史服裝中可稱之為"最"。為表現顯赫的地位和富貴的身價，一般旗裝繡花圖案面積可佔70%，工藝之重超乎尋常。宮廷旗裝按官品等級選擇高檔華貴面料，如緞、綃、綢、紗及剪絨織物。”
1636年，皇太極在盛京登基，定國號為大清。
“服制者，立國之經。”“我國家以騎射為業，衣服語言，悉遵舊制，時時練習騎射，以備武功”，並“使後世子孫遵守毋變棄祖宗之制！”
為了讓後世子孫不忘本，他力排眾議，將旗裝定為國之禮服。
△皇太極朝服像與瀋陽故宮保存的皇太極禮服
一個朝代的服飾，承載了輝煌的歷史，也負擔著那個時代的嚴酷。
幾十年間改朝換代，到乾隆時期，也就是在近期熱播的《如懿傳》發生的那個時代。
偌大的宮門內，表達是不被允許的，就連服飾上的繡花都等級森嚴。
在《如懿傳》中，一次，花房宮女衛嬿婉給皇后送花，送的是花中之王，姚黃牡丹。
嫻妃衣服上只因繡了類似的淡黃花朵，就被詬病為“越矩”。
△電視劇《如懿傳》
對於清朝的審美，有這樣一個傳說。
“清朝美人如林黛玉，其特徵：美人上馬馬不知，輕盈。唐朝美人如楊貴妃，其特徵：美人上馬馬不支，厚重。”
清初，滿族婦女所穿的袍，圓領，窄袖。
△瀋陽故宮博物院收藏：清紫紅繭綢彩織蟒袍
《延禧攻略》裡，孔雀羽線被盜，魏瓔珞只好拿鹿尾絨毛做鳳袍，而且解釋這件鳳袍，是為不忘滿洲舊俗，外加配合皇后勤儉節約的美德所做，受到了皇后讚賞，從所有壽禮中脫穎而出。
都說富察皇后厲行節儉，但現代人要親眼見到三百多年前的宮廷真品，才能感受到歷史上的清宮，真正踐行著如富察皇后所提倡的簡樸之風。
△瀋陽故宮博物院藏品
清代中葉，旗袍的樣式有所變化，除圓領外，又出現了狹窄的立領，袍身和袍袖也比清初時寬大，下襬一般多垂至腳踝。
由於旗裝變得寬肥異常，以瘦小嬌柔為美的清代女性，只能讓小小的身體藏在空蕩蕩的衣服裡。這樣的服裝，警示著女子不許向外展示任何魅力，展露任何鋒芒。
△瀋陽故宮博物院收藏：清湖色香雲紗彩繡藤羅女單袍
所以我們所見的照片上的清宮后妃，遠不如現在清宮劇裡後宮的百花齊放，她們大多目光空洞、木訥，因為古代社會要求女子內斂，內斂到極致，甚至顯出千人一面的呆滯來。
△《如懿傳》中的令妃與真實畫像
△《如懿傳》中的舒妃與真實畫像
在古代，服裝被禁止發言。然而從《延禧攻略》到如懿傳，清宮服裝卻是又成為了一種語言。由於電視劇作為一種大眾藝術，不被挑剔其服飾是否嚴格地完全符合了史實，只要體系自洽，符合現代人審美，稍作改動也未嘗不可。
△莫蘭迪配色的《延禧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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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容大氣的《如懿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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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所用的材料有多昂貴，繡工需要多精緻，在延禧攻略裡，有關孔雀羽線的情節就可見一斑，但劇裡沒有提到的是，這種線需要把孔雀羽絨剪成小段，然後把它們一根根和蠶絲捻在一起，不僅製作工藝複雜，而且使用過程也相當考驗繡女的繡工。
△電視劇《延禧攻略》
我們在劇中，可以看到，一件皇后的服裝，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才呈現出最終的尊貴、華美。但看不到的是，歷史上，這些尊貴和華美的皮囊都變成了一個女人最大的禁錮。
百年後，民國時期的旗袍，演化得完全展露出女人的曲線，甚至已經去掉了袖子。
但這樣的風景擱在清朝，就是傷風敗俗。
△民國時期女子
我們讚歎旗裝承載著幾代王朝的文化與審美，敬仰它提醒著後世永不忘本，也憑藉它正視一個時代對女性曾經的禁錮。
直到民國，女性有了救。不僅不再被禁錮，甚至以可怕的速度將一種開放的風氣傳染開來。
女性是該瘋狂一次了，她們終於有機會釋放她們的光輝。
△民國時期女子
382年之後，作為旗袍的發源地，盛京又一次向全世界重新詮釋旗袍，舉辦了1636國際旗袍文化節。1636這個數字，是皇太極將旗袍定為國服的年份。
所以，它是屬於旗袍的年份，旗袍節共邀請1636人身著旗袍巡遊。這一場最浩大、最全面的旗袍盛宴，讓人們再一次看到了張愛玲所說的隨身攜帶的袖珍戲劇。
他們把城市作為T臺，北至故宮，南至帥府，選擇了最廣闊的天地，承載這段美麗沉重的歷史。
△盛京1636國際旗袍文化節
1636個不同年齡不同城市甚至不同國家的旗袍展示者，從旗袍發源的清代，穿到民國，到現代，從最古老的樣式到古今融合的衍生品，身姿搖曳間，帶出了現代人對於歷史的一種呼喚。
△來自不同國家的旗袍展示者
縱然各花入各人眼，有些旗袍在今天註定被現代人的審美所淘汰，但是它本身提醒著，盛世曾在盛京降臨，提醒著如今的人，每一扇深似海的宮門裡，曾經發生的古老故事。
△盛京1636國際旗袍文化節T臺秀
從十七世紀到二十一世紀，從曾經的盛京到今天的瀋陽，這個城市似乎已經被工業煙囪的濃煙蒙了一層灰塵，看不出曾經的歷史身份。但這場古今旗袍之間的相互凝視，成就了一場難能可貴的現代人與歷史的對望。
△不同時期的旗袍展示
除了華服之美，我們看到的更多是，一座古老沉重的城市，非但不陳舊，反而在熠熠生輝。這種令人驚喜的回顧與審視，碰撞與甦醒，只有古今對話的形式才能完成。在飛速運轉，風雲變幻的世界，或許這也正是每一個發展中的城市，都應該與歷史進行的一場對話。
本期攝影圖片來自
瀋陽故宮博物院
“盛京1636國際旗袍文化節”活動現場（攝影/袁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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