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往事:每個湘西人心中都潛伏著一頭野獸

我知道很多人怕我,在他們的口中,我是一個壞人。我承認,現在的我確實是一個壞人,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我也曾經努力過,想要做一個好人。我姓姚,名叫姚義傑,很多年前,人們送了我一個外號:義色。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這個稱號。所以,你也可以叫我義色。

一九七二年,我出生於中國中南部某省一個叫做九鎮的地方。小時候,除了過於倔強之外,我應該算是一個很不錯的小孩,成績不錯,長相不錯,道德品質也不錯,直到十七歲那年。

湘西往事:每個湘西人心中都潛伏著一頭野獸

人們經常說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但是回首前塵,我卻發現,這是錯的。因為時光飛逝,我依舊不曾有片刻忘懷過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七號的那個夏日午後,那片碎裂在枝頭上的陽光。

我一個人站在學校政教處的門前,偌大的操場上空無一人,一隻麻雀停在不遠處那棵老榕樹的枝頭,陽光被無數片樹葉扯成斑點,灑在我的面前。南方夏天的天氣又熱又潮,我渾身上下滑膩不堪,就像有無數條小蟲在爬。一陣連著一陣的厭煩從心頭升起,我扭過頭去,看見政教處裡面,那位向來喜歡裝腔作勢的教導主任正蹺著二郎腿,有一口沒一口地抿著手中那一大杯熱茶,玻璃杯中升騰的煙霧讓他本就醜陋的五官顯得更加詭異。

而我的父母則恭恭敬敬地坐在對面,父親面帶笑容說著什麼,母親不斷地點頭。我知道,父母是在求情,為了他們的兒子而放下老臉,苦苦哀求。但在那一刻,他們身上所體現出的卑微卻讓我心中的厭煩變成了一種莫名的憤怒,我朝著地上吐出了一口唾沫,轉身走到了樹蔭下,那片碎裂陽光照耀不到的陰暗地方。

我想,就是從那一秒鐘開始,我成了一個只能看著陽光,隱身於黑暗之中的人。

那天,學校要開除我,原因是一個叫做王麗的女孩。認識王麗是在一九八八年,我剛剛考進九鎮唯一的一所高中。那時,我的成績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般優秀。十多年的學習已經讓漸漸長大的我開始厭煩了教科書上那些似是而非的定律、邏輯混亂的故事、裝腔作勢的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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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更多的時間留給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卻在一夜之間就流傳開來的港臺武俠小說和日本動漫書。那些新奇的故事,那些從來都不曾想到,更加沒有見過的人生,讓我深深地著迷,也讓我的老師非常憤恨。她嘗試著要拯救我墮落的靈魂。

其實,我的班主任人不壞,是個很古板但很認真的老太太。她對學生非常負責,她希望所有被她教出來的學生都能有出息,上大學。所以,她做出了一個安排:班上成績最好的同學,每人負責一個,專門幫助、監督成績最差、最調皮的那幾人,並且把每一對的位置調整成了同桌。成績最好、最有威嚴的班長王麗,負責的就是最不聽話、膽子最大的我。

班主任得意地為這個安排取了一個非常具有時代特徵的名字:“一對一,兩樣紅。”這個安排的效果是非常顯著的。因為,沒過多長時間,我和王麗兩個人在九鎮千真萬確地紅了,而且紅得發紫。

我很想說王麗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但她不是。她只是我這輩子最忘不了的女人。

她出生在九鎮附近一個叫做泉村的小鄉村,貧窮落魄的家境讓她非常自強,一心想著要考到北京、上海的大學,改變自己和家人艱難的命運,所以她很努力。她在初中會考上考出了全縣第三名的成績,卻毅然放棄在那個時代還非常吃香、很多男生都夢寐以求的中專,轉而選擇離家近、可以更省錢的九鎮高中,只為了一圓大學夢。這個消息傳出,轟動了全九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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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幾乎每個學校、每個有小孩的大人,都以她為榜樣來教育自己的學生、兒女。我家也不例外,我很清楚地記得,在知道老師安排我和王麗坐到一起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姆媽(土語,母親)無數次帶著期望的眼神給我說:“老兒(九鎮附近對於晚輩的暱稱),你聽話些唦,你天天和那個泉村的王家女伢兒在一起,怎麼就學不到呢?未必比一個女伢兒還差些啊?你要好生讀書,要考大學、讀博士,幫大人爭氣,曉不曉得?”

這本是一個有著光明前途、美好未來的女孩。她的故事如果能夠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會成為一部鼓動人心的打拼成功史。可惜,她所夢想的如同童話般美好的一切卻最終沒有實現。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一個完全改變了她的生活,也完全被她改變的人。那個人就是我。

剛坐在一起的時候,從王麗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對我的鄙視和刻意冷漠。我是年輕人,年輕人難免有些敏感,敏感也就難免有些受傷。我確實有些受傷的感覺,但是我也不服氣。

我認為她除了會一天到晚蠢讀書之外,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你不想理我,我更加懶得理你。於是,最初的那段時間裡,我們不但沒有相愛,甚至連話都沒有說上幾句。

改變總會在人們意料不到的情況之下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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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學校有一片很大的橘園。在每年的上半學期,老師都會組織全校學生一起為橘園施肥、鋤草,為期三天,美其名曰“憶苦思甜”,實際上也就是為學校創收。那一次,班主任依舊將王麗和我安排在了一組。王麗家裡很窮,她買不起很多的衣服,平時上課,她總會穿一件土黃色的運動衫。勞動的時候,她捨不得穿這件衣服,於是換上了另外一件很少穿的外套。

那件外套很舊也很小,而王麗已經變得豐滿誘人,體力勞動又需要大幅度的動作,所以她的衣服破了,順著腋下的縫線,一路破開。我看到了王麗半邊渾圓潔白的****,每一次的跳躍抖動都顯示著它的堅挺與彈性。這讓我血流加速,面紅心跳。我想過要提醒她,但是我不敢,也有些捨不得。而且,看到這一幕的不只我,還有同校的其他男生,於是一些猥瑣的男生在王麗的周圍指手畫腳起來。

王麗顯然發現了這點,但是她不明白人們為什麼看她,又為什麼偷笑。她是一個過於驕傲的女孩,整日獨來獨往,拒絕男孩的追求,也疏遠著女孩的嫉妒。她只是一如既往地視而不見,自顧自地揮舞著手上的鋤頭。

其實,我不偉大,也不高尚。我只是突然就覺得她很可憐,我不願意見到她像一個猴子一樣被人戲弄,更不願意其他的男生窺視她的****。我走了過去,脫下身上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身上。那一刻,我看到了王麗那充滿了戒備、疑惑的眼神,她半抬起頭,就那樣一動不動地仰視著我。她剛想要拿下衣服,就發現了一切。她的臉剎那間變得通紅,這輩子我再也沒有從另外一個人的臉上見到如此一般的紅。那是一種羞愧到了極致的紅,悲涼而憤怒。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衣裳。

我不想給她太多的尷尬,轉身走開。那一天,直到勞動結束,王麗也沒有再開口說過半句話,甚至連眼睛都不再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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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第二天,當她把洗淨疊好的衣服遞到我手裡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裡有一種前所未見的光芒,那麼柔軟,卻足以讓我驚心動魄,為之銷魂。從此之後,在一幫閒人口口相傳我與她戀愛的故事時,我們越走越近,直到愛情真正降臨。

只可惜,那時候的我與她都太過年輕,年輕到相信“有情飲水飽”這樣縹緲的傳說。甜蜜的愛情足夠讓我們感覺擁有了世間一切的美好。

所以,年輕的我們也就忘記了另一個致命的問題——早戀。發生在愚蒙未開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早戀。悲劇也就從這裡開始誕生。

我和王麗的悲劇

事情的第一次轉折出現在我的學習成績上面。

與王麗相愛之後,我的成績開始極大幅度地提升,甚至彼此之間還許下了大學相見的約定。只是,當監考非常嚴格的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之後,老師發現原來我的學習並不像她預想的那般喜人。她開始徹查,很快水落石出:我確實讀了書,可也作了弊,王麗幫我作的弊。

本就不愛讀書的我,在遇到人生第一份愛情之後,幾乎已經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讓王麗開心,以及憧憬彼此的未來當中去了。我沒有太多的心思讀書,而王麗又太過要強,她一定要讓我的成績提升。於是,在我的要求下,她答應了幫我作弊。

老師是個好人,古板的好人。古板的好人眼中往往摻不得一顆沙子。王麗和我都受到了學校的處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我被記小過,王麗被記大過。然後,班主任在班會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點名批評了我們。這種事情在我的身上並不是第一次發生,它只會讓我反感,而不會讓我恐懼。只不過,聽到王麗名字的那一刻,我側過頭,看見第一次被扯下光環的她目光呆滯,在全班人叵測的目光下,倔強地抬著頭,望著老師,卻硬生生將下唇咬出了一排血紅的牙痕。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了後悔與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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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老師將我們的位置分了開來。如果換做另外一個女孩,在這樣的壓力下,也許從此之後就會和我分道揚鑣,不再來往。可惜,王麗不,她太驕傲,也太倔強。她相信,要出這口氣只有真的讓我的成績飛躍式地提升。於是,在我試著冷卻彼此關係失敗之後,我們反倒變得更加黏糊,老師同學們也看得更加不順眼。

終於,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事情迎來了最後一個轉折。一直以來,在九鎮,我無數次聽到過關於這件事情的傳說。流傳最為廣泛的一種說法是:那一晚,我叫出了王麗,兩人一起在車站旁邊的小旅社開房睡了一覺,被學校發現,然後開除。傳說傳得多了,也就成了事實,但是實際的情況並不是這樣。

實際的情況當時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沒有必要去說,說了也沒有人會信。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那個早已經變成了黑道大哥的我在喝多了酒之後,首次對著另外一個極為親近的人說出了這段塵封的往事:“什麼開房啊?!那個時候,老子親都沒有親她一下,就是牽了幾下手。那麼點大,那個年代,哪裡來那麼大的膽子?還開房,嘿嘿,小欽,唐一林你曉得唦?那天晚上,他從市裡搞到了一臺錄像機、幾盤外國的電影帶子。錄像機啊,那個時候哪個看到過?老子專門到學校喊她一起看下稀奇,何勇、鐵明、鴨子當時都在。這些造謠的狗雜種啊,都他媽的不得好死!”

第二天酒醒之後,那個親近的朋友告訴我,昨晚我說了很多。不過,我還沒有說的是,學校能查到王麗一夜未歸,是因為在王麗的寢室裡住著另外一個女孩。另外一個同樣來自農村、同樣希望考上大學、同樣努力勤奮,卻沒有王麗那麼好的成績、那麼漂亮的女孩。當這個女孩的嫉妒與慾望戰勝了人性淳樸一面,終於決定敲開政治處大門去告密的那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成了定局。

最後,班主任做出的決定很簡單,讓那個告密的女孩成了班長,王麗和我已經記過在先,依舊不思悔改,為正校紀學風,開除學籍,掃地出門。被開除的那天晚上,王麗來到了我家,將我叫出了家門,我們真真正正地向彼此獻出了人生的第一次,就在傳言中的那家位於車站旁的小旅社。

無論是在九鎮,還是在泉村,流言飛語,喧囂塵上,一夜之間,王麗就從天堂跌落到了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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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我忘不了王麗,但是那個時候的我還不懂什麼叫做愛情,什麼又叫做責任。在父母的痛罵之下,在周圍所有人的熱切關注之下,我明白了我和王麗之間關係的“骯髒”,而這種“骯髒”讓我感到了害怕。我想要遠遠躲開,躲開王麗背後那些鄙視、嘲笑的眼神。我知道,這是一個男權的社會,作風敗壞的通常都是女人,只要我躲開了,那些眼神將不會再這樣地對著我。

所有一切的承受者,將會是王麗,而我可以回到往日平靜的生活。我不知道王麗究竟有沒有怪我。我只曉得,在聯繫了我幾次,卻被我一再拒絕之後,王麗終於不再找我。

和家裡大吵一架之後,王麗再次回到了九鎮,在穿過九鎮的那條國道旁邊的一家餐館中當起了服務員。那家小飯店是當時九鎮為數不多的幾家飯店之一,它的主要客源是那些走南闖北、浪跡天涯的貨車司機。那個年代,出趟遠門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那些到過不同地方、聽過不同方言、見過不同風情的司機們,也就成了見多識廣、視野不凡的男性代表。一個倔強敏感、年少無知卻又貌美如花的女孩,每天面對著這樣的一群油嘴滑舌、老奸巨猾的男人,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時間慢慢過去,剛開始人們還經常看見王麗在打工之餘,翻看著高中的課本。接著,人們發現她不怎麼看書了,沒客人吃飯的時候,她經常一個人坐在店裡若有所思。後來,人們發現,在寒冷的冬天她開始往臉上塗蛤蜊油或者百雀羚雪花膏;炎熱的夏天,她的身上則會散發出陣陣花露水或者檀香皂的香味。

再後來,據說她和一個經常路過九鎮,在店裡吃飯的河南貨車司機好上了。因為她的身上會時不時多出一些如今看來一錢不值,當時卻令那些老少娘們兒垂涎欲滴的小飾品、小掛件。那些東西就是司機送給她的。人們一致認為她已經成了一個靠出賣肉體為生的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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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用心險惡的男女們躲在黑暗深處,懷著惡毒的心理,用一根骯髒的指頭對著王麗指點、唾棄。他們說:“她是徹底不要臉了,不怕醜。我們看不起她,說不定她心裡還看不起我們呢。你瞧,她對誰都沒有一張好臉色,也不和人說句話。”

時間一長,我居然也開始對王麗有些不以為然起來,甚至還隱隱約約有了某種被侮辱的感覺。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堅強的王麗也終於忍受不住,迎來了她人生的結局。

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派出所的幾位警察一腳踢開飯店大門,連打帶踢將王麗抓進派出所,關了起來,據說因為她涉嫌嫖娼賣淫活動。再過幾天,王麗被放了出來。穿過大街小巷,迎著人們險惡嘲弄的眼神,她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走入了位於飯店後面那小小的房間。之後不久的一天深夜,我睡覺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了門前的小巷裡傳來一陣類似母貓叫春,又好像人低聲哭泣的聲音,響了差不多一整夜,其間還夾雜著呼喚我名字的聲音。

我知道那是王麗,但我沒有起來,除了不敢之外,我還恨她,恨她如今的墮落和無恥,恨她在墮落無恥之後依然對我糾纏不休。對於她的哭泣,我沒有一絲憐憫,反而帶著滿腔的憤怒。那夜之後,王麗再沒有找過我。她還是照常上班,一如之前,不過她卻不再化妝了,同樣也不再看書。她就那樣沉默著,一整天一整天地不與其他人說一句話。

在這樣奇怪的沉默中,王麗的肚子居然一天天大了起來。終於,王麗的父母在某日清晨趕到了九鎮,她的母親當街捶胸頓足,哭天搶地,幾欲自絕。而他的父親則鐵青著臉,對王麗拳腳相加,而她依然站在人群的中央,雙目無神,忍受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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