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22、23、24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22、23、24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二十二章

孫少安萬萬沒有想到,公社突然派人來丈量他們隊的豬飼料地。幾天前他就聽福高說,大莊河他姨夫因給社員多劃了豬飼料地,被公社叫去盤查了一天。他心裡一直擔心這件事,但這件事還是發生了。公社剛來人時,他以為是他們隊誰告了狀,但又聽說公社在其它隊也普查豬飼料地的情況,只好硬著頭皮等著挨戳了。

這多年來,提起豬就能把人愁死。先前,公社每年根據國家要求,給每個大隊硬行分配生豬交售任務。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年底平均兩戶按標準交售一口肥豬。喂肥一口豬得多少糧啊!這年頭,人都沒糧吃,怎能有豬吃的糧食呢?但沒辦法,國家要拿豬肉支援第三世界,每年的任務非完成不行。誰家完不成任務,就要把人口糧扣除一部分。

沒有人喂得起豬。隊裡沒辦法,由田福堂出面給公社做工作,看能不能用生產隊集體的羊來頂豬。公社通了人情,說可以,但必須用綿羊來頂。一年下來,全村的綿羊就快絕了種。

看來這不是辦法,還得要落實到家戶來養豬。

大隊小隊幹部沒明沒黑地開會,但連一戶也落實不了。金俊山提出,是不是隊幹部先帶個頭,一人應承喂一口豬,然後再做社員的工作。但其他幹部都譏諷他說:你有能力帶這個革命頭哩!我們沒能力!再說,當幹部一晚上開會熬眼已經夠了,還帶這個頭!你要帶你帶吧!最好你金俊山一家人辦個豬場,把隊裡的任務都包了!

金俊山立刻張口結舌退到大隊部的灶火圪嶗裡,再不吭聲了。

還是孫玉亭有辦法,提出用抓紙蛋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大家想來想去,再沒有好辦法,就只好採納了孫玉亭的建議。

抓紙蛋的時候,全村人象進行一次集體占卜活動。一個個提心吊膽,用顫抖的手,在大隊辦公窯炕桌上那隻不祥的黑老碗裡,如同抓自己的命運一般,一人抓回一個揉成一團的小紙蛋。有的人展開紙團,笑得鼻子涎水都顧不得揩;有的人一下子臉象黑霜打了一般;甚至還有抱住頭當場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提出這個絕妙辦法的孫玉亭,幾乎年年能“抓”到一頭豬,回去常常讓賀鳳英罵得狗血噴頭。

到了年底,莊稼人好不容易把豬喂起來,吆到石圪節去交售。為了達到標準斤稱,交售的那天,每家人都給豬好吃好喝一頓——說不定幾斤糧食就能決定一口豬能否夠斤稱。但是,由公社糧站和石圪節食堂幾個廚師組成的收豬機構,也不是吃素的。他們知道老百姓這點小小的狡猾伎倆,決定豬吆來後,先不過秤,集中圈在一起,等屙尿完了再說。於是,交豬的人除多貼賠了幾斤糧食,還得多耽誤半天功夫。那些日子,石圪節到處都蹲著愁眉苦臉的莊稼人。他們實在沒辦法,又開始千方百計賄賂收購豬的人,而收豬的人倒用這辦法給自己的腰包裡增加了不少外塊。

直到後來,生豬交售任務再也不可能完成了。縣上沒有辦法,決定誰養豬,就給誰補貼一百五十斤高粱。

農民這下子高興了,因為一百五十斤高粱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幾乎快等於一個人一年的口糧了。如果按往年的喂法,一口豬肯定能省下不少糧食呢。於是,人們又要搶著餵豬。大小隊幹部整夜開會,沒辦法分配名額。後來只好又決定採取“孫玉亭方式”,人們又象占卜命運似的,在那隻令人眼紅的黑老碗裡抓這些紙蛋子。抓到豬的眉開眼笑,抓不到的滿臉喪氣。遺憾的是,玉亭同志本人這回偏偏又抓不到,晚上回去照樣被賀鳳英臭罵了一通。

但是,餵豬的人高興得太早了。因為補貼了糧食,國家收購標準又提高了,用“往年喂法”喂成的豬,一個也交售不了,只好吆回來,把所有省下的高粱一顆不剩全給豬補貼了,才勉強送到了石圪節。

從此以後,人們談豬色變,再也不敢和這個老祖宗打交道了。一年下來,生豬交售任務已經成了全地區的危機。黃原地區也沒有辦法,只好制定了個“土政策”,一戶給劃分不超過四分的豬飼料地,企圖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

在劃分豬飼料地的時候,孫少安心想:隊裡種的莊稼地以外,還有不少荒地,乾脆把這些閒地劃給社員,就不要減少隊裡的現耕面積了。而這些閒荒地沒有整塊的,溝坡圪嶗,零零碎碎,也沒辦法準確丈量,大約摸用眼睛估量一下就行了。他這意見全隊沒一個人反對的。因為大家知道,用眼睛“量”過的地,只能多不會少。孫少安也清楚這一點。他正是想用這種方法,給社員擴大一點自留地。這年頭,個人的地多出一分,那就能給一家人解決大問題——在這些精心耕種的土地上,往往一個小土窩就可能等於隊裡許多好地的收入。人們已經餓慌了,誰不想利用這機會給自己增加一點利益呢?

但大家都知道,這事要瞞著書記田福堂和孫少安他二爸——這兩位“革命家”都在一隊。

等躲避開這兩個人外出開會的時候,少安就和大家把地劃分開了。田福堂和孫玉亭也沾了光,不過他們自己不知道罷了。也許以後他們在種地的時候,會感覺到地可能多劃分了,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雖說整天喊叫批判資本主義,但對於實惠也從不拒絕……的確是這樣。田福堂實際上早察覺了他們隊的豬飼料地“有問題”,但他一直裝得不知道這一點。他是個有頭腦的人,知道這事眾人擁護,他要是出面糾正,那肯定會惹得民情激憤,他何必做這種笨蛋事哩!再說,他自己也在其中沾了光,和眾人過不去,也等於和自己過不去。退一步說,萬一這事被別人告發,他田福堂劃分地時又不在家,到時他手裡仍然有批判權哩!

可是那天他從縣城回來,在石圪節碰上田福高,聽了福高姨夫的事後,田福堂突然心一動,覺得他給孫少安找下一個讓後生下不了臺的好茬口。於是他調轉自行車去了一趟公社,給徐治功露了話,讓他去查一下他們村的豬飼料地。他並且提醒徐主任說,不要光查他們隊的,其它村子也查一查,以免讓人懷疑是他田福堂反映的。

田福堂走了這一步“妙棋”以後,內心也倒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對少安有氣,覺得讓小夥子受點整,灰上一段時間,就顧不上騷情他的潤葉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這種做法有些不太美氣。這無論如何是一件虧心事,等於給自己心裡放了一條蟲子,騷擾得靈魂不能安寧。

但他又想:好漢做事不後悔!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就沒必要想得太多!也好,讓孫少安亂上幾天吧!最好是二隊長金俊武也把豬飼料地擴大了,讓公社查出來,把這兩個媽蚱拴在一根繩子上整治一通,叫他們再和我田福堂過不去!

公社普查的結果明朗了,全社一共有五個生產隊擴大了豬飼料地。讓田福堂遺憾的是,二隊沒有擴大——金俊武這小子終究年紀大一點,比少安的城府深,沒有讓抓住尾巴。

石圪節公社竟然有擴大自留地的現象!這事馬上引起了縣上的重視。縣革委會主任馮世寬親自給白明川和徐治功打電話,說不僅要收回擴大的地,還要在全公社組織群眾大會批判這五個生產隊長。

本來白明川準備把多劃的地收回集體,讓這幾個生產隊長在本大隊檢查一下就行了,但既然馮主任親自打了電話,看來不組織批判大會不行了。他採取了個折中辦法:不開全公社群眾大會,只開半天三幹會。

因為群眾大會大費周折,徐治功也同意了。但他又提出,批判會要通過有線喇叭,向全公社現場轉播。白明川找不到反對的理由,也只能同意這樣做。

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脫產幹部和各大隊、各生產隊的主要負責人,都被調到公社院子裡,批判五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生產隊長。儘管不是群眾大會,但陣勢也不小,公社院子裡黑鴉鴉坐了一大片人。批判會由徐治功主持,孫少安和另外四個人站在臺子前。批判發言的人通過那個包一塊紅綢子的話筒,輪流上臺照稿子念一遍——話筒因為經常使用,紅綢子已經被人試音時用手指頭彈得稀巴爛了。此時,在石圪節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戶的喇叭匣上,都轉播著這個批判會的實況。孫少安和另外這四個人頃刻間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戶曉的人物。到處都有人在議論他們——從本人議論到家裡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在批判會場裡,田福堂找了個很不起眼的角落坐著,一直低頭聞手中的菸捲。往常如果開這樣的會,他總是坐在最顯眼的地方。但今天他似乎生怕別人看見他。他更不願意自己的目光碰見少安的目光。

孫玉亭坐在另一個角落。他今天被公社安排作批判發言。以前全公社開大會,玉亭照例常被選拔作為大會發言人之一。今天他很為難,因為他的侄子就站在批判臺前接受批判。但沒有辦法。他大會發言的水平已名聲在外,公社領導器重他,他無法推託,只好在革命和親人之間選擇了前者。但他決不會在批判稿中寫上他侄子的名字。他緊張地等待徐治功宣佈讓他上臺發言。往常在這樣的場合,他異常興奮。可今天他感到比站在臺前接受批判還不自在。他不時抹下頭上那塊骯髒的毛巾擦臉上的汗珠子。

公社文書劉根民是少安高小時的同班同學,又是好朋友,此刻在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做記錄,一臉的尷尬和難堪——他無法保護他的朋友。

這時候,孫玉厚正蹲在石圪節街道的一個拐角處,低頭抽著旱菸。他的小女兒蘭香站在他旁邊,貼著一根電線杆悄悄地哭著。孫玉厚顧不得安慰女兒,只是專心地聽喇叭上的人說些什麼。每當他聽見少安的名字,心就往嗓門眼上一提。他判斷不來公家將會怎樣處置他的兒子。會不會象上次處置他的女婿一樣,拉到什麼地方去“勞教”呢?唉!說不定比“勞教”還要重!他女婿只是販賣了幾包老鼠藥,可少安是走了“資本主義道路”,可能“罪”要更重!

他蹲在這裡,手顫抖地舉起旱菸鍋,對命運的打擊沒有一點招架的能力。他的精神已經承受不了這麼多的壓力,真想跑到罐子村的蘭花家,把女婿販賣剩下的老鼠藥都吃掉,然後合住眼睡到黃土裡去……但想來想去,他還得活著。他的幾個娃娃都還沒成家立業,大女兒蘭花雖然尋了人家,但光景爛包得也活不下去。他活著,總還能給娃娃們幫扶一把……孫少安並不知道他父親現在躚蹴在石圪節的街道上。他臨離家時,一再安頓父親不要到公社來。他怕老人太受刺激——因為他姐夫的事才剛剛平息半年,現在又輪上了他。少安現在站在臺子前,耳朵幾乎聽不見別人怎樣批判他。他只是反覆想著這件事發生的前因後果……開始時,他就想到可能村裡有人給公社揭發了這事。他首先想到二隊的人。但後來又想,這事已經半年多了都悄無聲息,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去公社告狀呢?如果金家灣的人要告的話,怕早就告了,不會等這麼長時間。那麼本隊的人呢?他想來想去也不可能。因為大家都沾了光,告別人也等於把自己告了——他孫少安可以受批判,但每家的地都得收回去。沒有一個人不心疼自己那幾分地的!

直等到他知道公社逐隊普查豬飼料地,才明白這不是隊裡的人告,是因為其它村類似的問題暴露後,才把他們給牽連上了。

可是,在昨天,當公社通知讓他來接受批判時,他們的副隊長田福高卻心心事事地來找他,把他在石圪節碰上田福堂的前前後後給他說了一遍,這才使他把這件事和田福堂聯繫在一起了。

他現在才一下子明確地意識到,正是田福堂把他推到這個臺子上的。是的,他很清楚田福堂的做事和為人,也清楚這個強人的“棋路”。自從那次田福堂看見他和潤葉坐在河灣裡以後,孫少安就知道,不定什麼時候,田福堂就會用拐彎“馬”來將他一軍。田福堂下這類“棋”,通常都走“馬”而不用“車”,因此別人很難防他。他沒想到,田福堂果然這麼快就給他下了如此厲害的一著“棋”。

少安站在臺子前,儘管頭低著,但他還是用眼睛的餘光在一片人群中搜尋到了田福堂。少安看他坐在那麼一個角落裡,心裡就更明白了。是的,他心虧,不敢正視他。他得到了一些安慰:從某種意義說,他和田福堂都在接受批判;他接受思想的批判,田福堂接受良心的批判。

在確認了“猶大”以後,孫少安索性再不想這件事了。不管怎樣,田福堂就是田福堂。他不這樣就不是田福堂了。誰也不能改變田福堂,連他自己也改變不了自己。

話說回來,少安知道田福堂對他和潤葉那次的會面心中有氣。平心靜氣地想,這種“報復”也情有可原。是呀,他那樣體面的人家,自己如花似玉的工作女兒,怎麼能讓一個泥腿把子去沾染呢?

少安現在感到欣慰的是,他對潤葉的求愛採取了完全正確的態度。田福堂現在又用鐵的邏輯進一步給他論證了這件事的不可能性……

他現在感到難受和喪氣的是,這個批判將會把他在全公社揚臭了。他別再指望在這個天地裡給自己尋找一個媳婦。哪怕加倍地掏財禮錢,也不會有人把女兒嫁給一個喪失了名譽的人!

使他更為難受的是,他擔心由於他的這件事會影響少平和蘭香將來的前途。他終歸已經是農民,他不怕什麼,難道連老钁把也握不成了嗎?但少平和蘭香與他不一樣,以後要是有個出門的機會,會不會受這件事的“政治影響”呢?如果影響到他兩個人,他就會痛苦一輩子的……少安難受地前前後後思量著這件事,在一片鬧鬨聲中總算熬完了批判會。

好在批判完了也就完了,公社主任白明川還在結束時對他們五個人說了點鼓勵話,讓他們不要揹包袱,回去好好抓生產,將功補過……”

等眾人散盡以後,少安才無精打采地出了公社院子,來到石圪節的街上。

街上的集市已經快接近尾聲。少安走過街道的時候,不時感覺有人在指划著議論他。

他突然看見父親和妹妹從一個拐角處向他迎面走來。他很快迎上前去對他們說:“你們來幹什麼哩?我沒什麼……”

他父親說:“我在家裡心焦得坐不定,跑來看人家倒究怎樣處理你呀……”

少安對父親和妹妹說:“已經完了,再也不會怎樣……你們不要擔心。先回去吧。我還要給隊裡辦點事,一會就回來呀。”

孫玉厚只好和蘭香先走了。臨走時,他陰鬱地對兒子說:“你早點回來……”

“嗯。”少安對父親和妹妹點點頭,就轉過身一個人向石圪節的后街上走去了。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22、23、24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二十三章

孫少安其實並沒有任何可辦的事。他只是感到一種無法言語的難受和痛苦,不願意和父親、妹妹一塊相跟著回家。他想一個人度過一段時間,讓積壓在胸中的悶氣慢慢消散出去。

他在人跡稀稀拉拉的石圪節街上毫無目的地遛達著。儘管一天只吃了一頓飯,也覺得不飢餓。好在街上再沒碰見熟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內心。

直等到太陽落山以後,他才一個人慢慢地通過石圪節那座小橋,踏上了通往雙水村的公路。

走不多遠,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不過,快要滿圓的月亮從東拉河對面的山背後靜悄悄地露出臉來,把清淡的光輝灑在山川大地上。萬物頓時又重新顯出了面目,但都象蓋了一層輕紗似的朦朦朧朧。暑氣消散,大地頓時涼爽下來。公路兩邊莊稼地裡的無名小蟲和東拉河裡的蛤蟆叫聲交織在一起,使這盛夏的夜晚充滿了紛擾和騷亂。

孫少安穿一件破爛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頭,吸著自卷的旱菸卷,獨個兒在公路上往回走。他有時低傾著頭;有時又把頭揚起來,猛地站住,茫然地望著迷亂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巒。一聲長嘆以後,又邁開兩條壯實的長腿走向前去……痛苦,煩惱,迷茫,他的內心象洪水一般氾濫。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簡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壓。他從孩子的時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歲,但他感覺到他已經度過了人生的大部分時間。沒吃過幾頓好飯,沒穿過一件象樣的衣服,沒度過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象別人一樣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撫愛……什麼時候才能過幾天輕鬆日子?人啊!有時候都比不上飛禽走獸,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飛,在地上走……

一種委屈的情緒使他忍不住淚水盈眶。他停在路邊的一棵白楊樹下,把燙熱的臉頰貼在冰涼的樹幹上,兩隻粗糙的手撫摸著光滑的楊樹皮,透過朦朧的淚眼惆悵地望著黑糊糊的遠山。公路下面,東拉河的細流發出耳語似的聲響。夏夜涼爽的風從川道里吹過來,搖曳著樹梢和莊稼。月亮升高了,在清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著。星星越來越繁密,象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綴滿了銀釘……孫少安在白楊樹下站了一會,又開始往回走。走不多遠,他就看見了雙水村星星點點的燈火。

一股溫暖的激流剎那間漫過了他的心間。那燈光下,有他親愛的家——親人們的臉龐都在他的眼前浮現出來了。

於是,頭腦中迷茫的雲霧頃刻間消散,滾燙的額頭重新又涼了下來。他頓時感到他剛才的情緒充滿了危險。是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著他,他怎麼能這樣胡思亂想呢?不,他應該象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跳上這輛生活的馬車,坐在駕轅的位置上,繃緊全身的肌肉和神經,吆喝著,吶喊著,繼續走向前去。如果他垮了,說不定人仰馬翻,一切都完了……

他彎下腰在路邊拾起一塊石頭,掄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東拉河對面的山窪上,好象要把他的一切煩惱都隨著這塊石頭拋出去。

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沒扣鈕釦,就向村子裡走去。

臨進村子時,他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想在什麼地方坐一坐。公路邊不合適,萬一村裡有人看見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裡,會亂猜測的。

他於是就順路走進一片高粱地,找了一塊空地方坐下來,兩隻手開始麻利地捲起一支旱菸卷。

他剛抽了兩口煙,就聽見前面的高粱地傳來一片沙沙的響聲,接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向他走過來。少安仔細一瞧:竟然是父親!

他父親走過來,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沒言傳,就在他身邊坐下來,掏出自己的旱菸鍋,在煙布袋裡挖來挖去。“你怎到這兒來了?你怎知道我在這裡呢?”少安迷惑地望著父親。

孫玉厚半天才咄訥地說:“我就在你後頭走著……我讓蘭香先回去了。我怕你萬一想不開……”

少安鼻子一酸,竟衝動地趴在高粱地上出聲地哭了。在這一刻裡,在父親的面前,他才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個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護和溫情,他也得到了這一切——唉,讓他哭一陣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陣!這樣,也許他心裡會好受一些的……

少安聽見他父親的哭泣聲,才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

父親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親愛的爸爸很少這樣在孩子面前拋灑淚水,現在卻在他面前如此不掩飾地痛哭流涕,這使他感到無比的震驚!

他立刻又把自己從孩子的狀態變成大人的狀態,對父親說:“爸爸,你不要難受。我什麼事也沒!我只是一時心裡悶得不行,想一個人消散一會。你放心!我不會做什麼出邊事;我才二十三,還沒活人哩,怎麼可能往絕路上走呢?你想想,我從十三歲開始和你一塊撐扶這個家,我怎麼能丟下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點也沒松,我還會象往常一樣打起精神來的。我年輕,苦一點也沒什麼。咱們受苦人,光景日月就這麼個過法,一輩子三災六難總是免不了的。也許世事總會有個轉變,要是天年再好一點,咱們的光景會翻起來的。再說,少平和蘭香也快大了,咱兩個一定把他們的書供到頭。咱家七老八小,就看咱兩個撐扶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門裡門外的大事總有我承擔哩……”

孫玉厚聽了兒子的一番話,就難為情地用手掌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幫子上擦了擦手,然後沉痛地說:“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一輩子沒本事,沒把你的書供成,還叫你回來勞了動。受苦不說,你這麼大了,爸爸連個媳婦也給你娶不回來。爸爸心裡象貓爪子抓一樣,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少安重新點著一支旱菸卷,對父親說:“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齡還不算大。就是年齡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時我自個兒找一個。只要財禮少,我不挑揀人。女方不嫌咱家窮,能和咱們一塊過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著給你瞅個媳婦。只要有你合心的,財禮多少不怕,咱們打鬧著借,慢慢再還。我現在還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唸完了,咱父子三個熬上幾年,就會把帳債還完的。”

“我不想掏這些財禮。財禮重的人家我不會娶。咱們不能再欠帳債,這樣一輩子也翻不起來!”

“可是天下沒有不要錢的人家啊!”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們回去吧!家裡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兩個出了什麼事。”

於是,孫少安父子倆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順著公路回家去了……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22、23、24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二十四章

晚上,當孫少安在自己的那個小土窯裡睡著以後,孫玉厚老漢還大睜著眼睛望著黑暗的窯頂。老漢睡不著,爬起來點著一鍋旱菸,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著。

少安他媽欠起身子,問丈夫:“怎啦?”

“不怎……你睡你的。”孫玉厚繼續抽著旱菸。後炕頭上,老母親在睡夢中發出一陣陣呻吟——唉,老人渾身都是病,睡夢中都是疼痛的……

孫玉厚仍然想著給孫少安娶媳婦的事。

他現在越來越感到太對不起兒子了。人家的兒子到這般年齡,都已經有了娃娃,可少安至今還單身一人。二十三歲,對公家人來說,還不算大;可一個農民,歲數已經到山樑上了。再不抓緊,眼看著就誤了娃娃一輩子的大事。

不行!得趕緊辦這件事。出財禮就出財禮!他在六○年那麼困難的時候,都給玉亭娶了媳婦,而今他為什麼不能給少安娶媳婦呢?他發現他年紀的確大了,已經喪失盡了魄力。

他現在應該重新鼓起勁來,打鬧著也要給兒子娶媳婦!

他盤腿坐在炕上,一邊抽菸,一邊想他得趕緊出動——甚至都等不得天明瞭。

他一夜沒有閤眼。

第二天早晨,他先沒忙著出山,一個人心急火燎地去了他弟玉亭家。他昨夜盤算:玉亭去冬今春在公社的農田基建工地上負責,各村基建隊來了不少女娃娃,玉亭大概都認識,說不定裡面有比較合適的,看能不能給他提供個線索,他好再央人去說媒。

他在玉亭和賀鳳英出山之前,進了他從前居住過的這個院落。自從他搬出這裡以後,沒事他很少再來這裡。現在他看見玉亭兩口子把這院地方住得象廟坪那座破廟一般敗落,連牆都倒塌了,心裡忍不住咒罵這兩個敗家子:什麼懶東西!把好好一個地方弄得象驢圈一樣。

他進了玉亭家的門,窯裡黑咕隆咚,瀰漫著溼柴燒出的死煙,嗆得他咳嗽起來。唉!當年他住在這窯洞的時候,儘管窮得沒什麼擺設,但少安媽收拾得湯清水利,亮亮堂堂的,這現在完全成了個黑山水洞!

玉亭鳳英見大哥一清早上門,不知他有什麼事,都瞪大眼看著他。他剛坐在炕邊上,玉亭的三個孩子一撲圍上來,在他身上連摸帶掏,看能不能搜尋一點吃的東西。孫玉厚除過旱菸,身上什麼也沒有,幾個孩子失望地離開了他,跑到炕崖下的一堆爛被褥中間廝打去了。

玉亭問他哥:“有什麼事哩?”

“什麼事也沒。”孫玉厚開始用煙鍋在煙布袋裡挖旱菸。

孫玉亭也乘機掏出自己的煙鍋,在他哥的煙布袋裡挖了一鍋。孫玉厚乾脆把菸袋遞給他,讓玉亭給自己的煙布袋倒了一大半。

“冬天公社在咱村會戰時,各村來的那些民工你大概都能認識哩?”玉厚問玉亭。

玉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哥,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就說:“大部分都認識。”

“那些女娃娃你認識不認識?”

玉亭更奇怪了,一時不知怎說是好。正在鍋臺上切南瓜的賀鳳英,聽見這話,敏感地放下切菜刀,支稜起耳朵聽這兩個人說話。

“你看那些女娃娃中間,有沒有合適給少安說個媳婦的?”孫玉厚接著就把話說明了。

“噢!”孫玉亭幾乎要笑了。他原來以為他哥聽見外面有傳他和外村女娃娃有不正經關係,才這樣盤問他哩,他在這一剎那間很緊張,他生怕他哥當著賀鳳英的面說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話來,讓他下不了臺。原來是這!

孫玉亭輕鬆地抽了一口煙,說:“合適的多著哩!恐怕就是財禮你出不起!”

“財禮先撂過別說。你先就說哪個村誰家的女娃娃合適一些?咱這光景也不挑高,可以一些的行了。”

“財禮怎能撂過不說呢?只要掏得起財禮,少安這樣的後生,裡面要挑誰就是誰!”玉亭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孫玉厚在心裡說:哼!當年我為你娶媳婦,借下一河灘帳債我也沒心松。現在我給我兒子娶媳婦,那怕把我這把老骨頭賣了都心甘情願!你現在有家了,看把你張狂的!不過,他壓住滿肚子的不高興,對弟弟說:“不管怎樣,少安年紀也不小了。人到了年齡,這件事就要考慮。至於財禮錢,到時再向村裡人轉著借吧。當年你們過事情,還不是借別人的嗎?受幾年熬煎也就把帳債還了。”孫玉厚忍不住提了點往事。

玉亭一下子臉通紅,不再用一種輕鬆的口氣來說話了。他手在臉上摸了一把,說:“叫我想一想,看哪個女娃娃和少安般配……”

這時候,賀鳳英停止了手中的活,從鍋臺後面轉出來,說:“大哥,我孃家族裡有個遠門侄女,她媽死得早,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勞動和家務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時,她爸給我安頓說,看能不能在咱們這面給瞅個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個財禮錢也不要。我一直沒把這當一回事。我看這女娃娃正是少安的媳婦!那女娃娃肯定能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財禮!如果少安情願的話,請上幾天假。到柳林那裡去一趟,看一下這個女娃娃,又誤不了幾天功夫……”

孫玉厚一聽有不要財禮的女娃娃,一下子從炕攔石上溜下來,他先不考慮其它,立刻對弟媳婦說:“那這沒問題!你先給人家去個信,我回去讓少安準備一下,就讓他儘快走一回柳林!不得成也沒關係!這又花不了幾個路費!人常我,扣個麻雀還得幾顆穀子哩!”

玉亭馬上接著說:“那這事好辦!我和鳳英今天就給柳林那邊發信!”

玉厚再不願多說什麼,即刻就出了玉亭院子,往家裡走去。一路上他情緒很高漲,覺得他運氣不錯,無意中碰了一個不要財禮的女娃娃,得趕快回去和少安商量這事,讓他過幾天就動身走山西!

孫玉厚趕回家裡時,少安已經出山勞動去了。

老漢壓抑不住自己的高興,就把事情先原原本本給老婆說了一遍。

少安媽聽了老漢的話,一時倒沒顯出什麼激動來。她停了一會,才憂慮地對丈夫說:“不要財禮當然好。可是這女娃娃是賀鳳英一個戶族的,要是象賀鳳英那樣的性情,少安一輩子可就要受罪呀!”

孫玉厚熱烘烘的頭上頓時象澆了一盆子涼水。他由於心急,可沒往這方面想。少安媽說得對!要是那女娃娃和賀鳳英一樣,可的確不敢給少安娶回來。這個家已經經不住折騰了。來個糊塗女人,把少安和一家人折磨得不能安生,還不如先不娶哩。

孫玉厚蹲在腳地上抽了一會煙,思量了大半天,然後又對少安媽說:“你說得對,也不對。人常說,一娘生九種,更不要說那女娃娃雖然和賀鳳英是同一戶族,但不知隔了多少輩,怎能就一個樣呢?我看還是讓少安跑一趟,叫他親自見見面,看倒究怎樣。行了當然好,不行了拉倒,又貼賠不了什麼!”

少安媽又覺得老漢的話有道理了。是呀,怎能憑空就說那女娃娃和賀鳳英一個樣呢?話再說回來,自家這光景,好不容易碰上這麼個不要財禮的人家,不敢輕易錯過機會。她馬上支持老漢的意見,同意讓少安到山西相親去。

當天中午吃完飯,孫玉厚老漢就把這件事給少安攤開說了……

少安聽父親說了這件事後,腦子裡面先反應不過來。

他就要正式相親去?那就是說,他要娶個媳婦回來?從此就要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生孩子?他也將要有孩子了?自己不久前也還是個孩子啊……但少安內心開始翻騰了。他想這件事遲早總會發生的。他的年齡的確不小了。村裡和他同齡的人,已經媳婦娃娃都有了;看見人家小兩口子一塊親親熱熱,自己心裡就忍不住毛亂半天。

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潤葉。儘管他對她早已死了心,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他和她結合的可能性,但一旦他自己要找另外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就以無比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了潤葉。他傷心地認識到,他是多麼地熱愛和留戀她。是的,他和她的感情本來就象蘋果樹上完整的一枝,在那上面可以結出同樣美麗的、紅臉蛋似的蘋果來;現在卻要把自己的那一部分從上面剪下來,嫁接到另一棵不相同的樹上——天知道那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實來。生活的大剪刀是多麼的無情,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來對每一個人的命運進行剪裁!

一切都毫無辦法。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只好聽命於生活的裁決。這不是宿命,而是無法超越客觀條件。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存在或者實現。

孫少安最後一次審視了他和潤葉的關係,結果結論和開始時的認識完全是一樣的。其實還有必要再考慮他們之間結合的可能性嗎?一切都明擺著,就象金家灣和田家圪嶗隔著一條東拉河一樣明確。但是,這不由人啊!再強大的理智力量也無法象鎖子鎖門一樣鎖住感情的翅膀!

幾天以來,孫少安心神不寧,目光恍惚,說話常常前言不搭後語。他已經答應父母親去山西相親,但卻遲遲沒有動身。

這天下午,父親又一次催促他上路。母親已經用半升白麵給他烙好了幾張餅,讓他在路上當乾糧吃。唉,不動身看來不行了。他只好對父親說,他明天就起身去柳林。

說完這話後,他就去找了副隊長田福高,說他要出幾天門,讓福高把隊裡的事領料好,主要不敢誤了鋤地。雖然天旱得快把莊稼曬死了,但該做的活路一點也不能少;俗話說,鋤頭下面有雨,多鋤一遍地就大不一樣啊!

安排完隊裡的事以後,天已經接近黃昏。少安感到自己心潮澎湃,無法平靜,就一個人淌過東拉河,穿過廟坪一片綠瑩瑩的棗樹林,然後沿著梯田中間的小路,爬上了廟坪山。

他站在山頂上,望著縣城的方向,兩隻手抓著自己的胸口。他面對黃昏中連綿不斷的群山,熱淚在臉頰上刷刷地流淌著。原諒我吧,潤葉!我將要遠足他鄉,去尋找一個陌生的姑娘。別了,我親愛的人……

每天轉載一點有歷史,有內涵,有思想,可以引發共鳴,引發自我沉思的好章節,好書。麻煩看官老爺動動您的小手關注一下,不勝感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