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裡的食堂可千萬別亂進,這肉……

這一年,山伢子十四歲。

這一天,是臘月初三。

北方的冬天冷到骨子裡,尤其是近山的地方,風像刀子一樣颳著臉,雪地一眼望不到邊際,一腳踩下去能沒到膝蓋。

山伢子起得很早,天才矇矇亮,起這麼早做什麼吶?當然是幹活兒嘍。

驢得喂,天冷,驢不能餓著,還指著它拉磨吶。柴得劈,沒有柴別說取暖,連飯都做不成。

還要進山一趟,這兩天放晴了,昨天下半晌兒在兔子窩邊兒上支了筐,看看有沒有扣著兔子。

爹死得早,娘改嫁了,給後爹又生了個大胖小子,雖然後爹沒有不待見山伢子,但山伢子自己得勤快,別讓人家說出什麼來,人家有自己的兒子,而他卻是個拖油瓶兒。

娘說,爹是個二溜子,打從年輕的時候兒就不務正業,整天往外跑,經常十天半個月的不著家,最長的一次走了三個月,不知道跟哪個野女人鬼混去了。

可爹在臨死的時候兒卻抓著山伢子的手說:“伢子,爹不是個二溜子,爹也沒有跟野女人鬼混,爹是出去找發財的路,想讓你和你娘過上好日子。”

爹把一個小布袋子塞到山伢子手裡,那是爹一直戴在脖子上面的,小布袋子裡裝的是一塊兒石頭,爹說那是祖上傳下來的靈石,可以讓他們家飛黃騰達。

可娘卻說,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破石頭,整天像個寶一樣戴著,還說什麼找財路,放著地不種,整天想著天上掉饃饃,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爹說,畢竟是祖上傳下來的,給伢子留個念想兒吧。

娘沒再說什麼,拿起布袋子,掛到了山伢子的脖子上。那年,山伢子只有八歲。

山伢子從屋裡出來,把門關緊,然後到倉房兒拿幾個塑料袋兒塞到鞋裡,這東西好,不僅能擋住雪往鞋裡灌,還能保暖。

這東西是山伢子在山上撿的,夏天的時候在山裡看到一些來爬山的男男女女,那都是城裡人,穿得鮮亮,長得俊俏,乾淨得像畫兒裡的人兒似的。

他們把塑料袋兒隨手扔了,山伢子就撿回來,想不明白這麼好用的東西為什麼要扔掉。

掛好了院兒門,山伢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著山走,天冷風寒,但山伢子卻走得臉發紅,身上發熱.

他打小兒就身體好,十二歲就能抱起一袋子五十斤的面,人家冬天穿得賊厚還嫌冷,他卻嫌穿得多了熱,就算是三九天兒也就是穿毛衣毛褲,外面罩上一層單衣。

太陽出來了,照得雪地上亮晶晶的,山伢子走得心裡歡實,放開喉嚨吼起來:“大山的子孫喲……愛太陽嘍……”

遠遠的就看見昨天支的那個筐扣著,山伢子心裡喜滋滋的,後爹說娘這幾天就要生了,所以山伢子才想著給娘弄肉吃。

到了筐邊,扒開一點兒縫兒往筐裡看,還真扣著一隻大肥兔子,身上毛茸茸的,瞪著兩隻黑亮亮的眼睛縮成一團。

山伢子樂壞了,用小細繩兒把筐蓋子綁好,抱著筐連跑帶顛兒地往家返。

家門口兒圍著很多人,叔叔伯伯,嬸子姨兒的都來了,山伢子人老實,見著人就低頭,即便是碰上熟人也這樣兒。

抱著筐低著頭從人堆兒裡擠進去,突然聽到屋裡響起震天響的哭嚎聲。

山伢子愣住,抱著筐朝房門走,趕巧李家嬸子開門兒出來,看到山伢子愣了一下,問他:“一大清早的,你跑哪兒去了?”

李家嬸子是村兒裡的接生婆,來家裡看過娘幾回,人很利索。

山伢子低著頭答道:“我昨天在兔子窩邊支了筐,想給我娘扣個兔子吃,扣著了。”

李家嬸子嘆了口氣,說道:“把筐放下,進屋去看你娘吧。”

“哦。”山伢子把筐放在門邊,推門兒走了進去。

圍在院兒門口兒的人群,發出嗡嗡的低語聲。

床上,娘閉著眼睛,蓋著被子,後爹摟著弟弟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

山伢子心裡咯噔一下,後爹哭成這樣兒,娘怎麼也不說他?娘怎麼了?

“娘?”山伢子的聲音發顫:“娘,我給你扣了只兔子,可肥了。”

“嗚……”後爹的哭聲更響了。

“娘……”山伢子往床邊兒蹭:“娘,我給你扣了只兔子……”

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冰涼冰涼的。

娘走了,後爹說娘最後就想看山伢子一眼,可滿村兒都找不著他。

山伢子跪在棺材頭裡磕頭,頭都磕破了,誰攔也攔不住,直到連磕帶哭,昏死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聽見有人對自己說話,像是孃的聲音:“伢子,把你那塊兒石頭給我,快!快給我!”

山伢子一激靈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炕上,身上蓋著被子。

掀開被子下了地,走到院子裡,看到後爹坐在孃的棺材旁邊,沉悶地抽著菸袋鍋子。

看到山伢子,後爹吐出一口煙,說道:“醒了,鍋裡給你蓋著餅子,還有塊兒肉,去吃了吧,是隔壁你劉嬸子送來的,我跟你弟弟吃過了。”

山伢子不吭聲兒,跪在火盆兒邊,捧一把銀錁子撒進火盆兒裡,看著錫紙在火炭上扭曲、變黑、著起火來。

後爹嘆了口氣,說道:“得吃飯,吃了飯才有力氣,明天要給你娘下葬吶。”

山伢子悶聲答道:“我不餓,留著給爹吃吧。”

後爹又嘆了口氣,站起身往屋裡走,說道:“我給你拿去。”

“伢子。”孃的聲音。

山伢子抬頭,看到娘站在對面,挺著大肚子,用發渾的眼珠兒盯著他。

“伢子,把你那塊兒石頭給我。”娘說著,就伸手朝山伢子的脖子抓來。

山伢子傻愣愣地看著娘,胸前的小布袋兒突然亮起了紅光,娘‘嗷兒’的一聲退開好幾步,一臉怒氣地嚷道:“我讓你把那塊兒石頭給我!聽見沒有?”

“娘?”山伢子傻愣愣的叫。

後爹一手端著碗,一手託著菸袋鍋子走出來,吐出一口煙說道:“伢子,快吃嘍。”

山伢子回頭看後爹,然後伸手指著娘說道:“爹,娘回來了。”

“說啥吶?”後爹皺著眉朝院兒門口兒看了一眼,把碗遞向山伢子:“拿著,快吃吧。”

山伢子接過碗,回頭看娘,娘突然腳不沾地的飄向後爹,跟後爹的身子重合在了一起。

後爹先是一哆嗦,然後眼珠子就變渾了,舉起菸袋鍋子照著山伢子腦袋就狠砸了一下,怒氣衝衝地嚷道:“我讓你把那塊兒石頭給我!”

深夜裡的食堂可千萬別亂進,這肉……

山伢子被打得腦袋嗡的一聲,感覺有一道熱乎乎的東西順著額頭流了下來。

後爹舉起菸袋鍋子又往下砸,山伢子一伸手握住了後爹的手腕子,站起來問道:“爹,你為啥打我?為啥要我的石頭?”

山伢子只比後爹矮一頭,力氣卻不比後爹小,但後爹一甩手,就把山伢子甩飛了出去,撞在院牆上,震得眼冒金星,五臟六腑都快要倒了個兒了。

“你這個克父克母的災星!”後爹咬牙切齒地念叨著,走到磨盤旁邊,將磨盤舉了起來,然後轉身向山伢子走過來。

山伢子再老實也能看得明白,後爹這是要砸死他!

山伢子爬起來拉開院兒門就跑了出去,聽到背後‘咔嚓’一聲響,估摸著是後爹用磨盤把門砸碎了,但是山伢子沒敢回頭看。

“山伢子!你給我回去!聽見沒有?給我回去!”孃的聲音一直跟在背後,比這夜裡的風還要冷。

山伢子一個勁兒的跑,不敢回頭,也不敢停下,更不敢搭腔兒。

娘死了,她不是娘,娘不會跟後爹合起夥兒來要砸死他。

山伢子一直跑,也不覺得累,只覺得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是冰涼冰涼的,反倒是跑著能暖和些。

孃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天色變得青白,天要亮了,山伢子看到一個小飯館兒門前,一個繫著圍裙的中年男人,把好好兒的飯菜裝在塑料袋裡丟進垃圾筒,山伢子就湊了過去。

山伢子餓了,昨天一天都沒吃東西,又跑了一宿,現在餓得心裡直突突。

中年男人扭頭看山伢子,山伢子低下頭,退了兩步。

中年男人沒說話,推開門兒進屋了。

山伢子趕緊走到垃圾筒旁邊,剛掀開蓋子,那個中年男人又拉開了門,看著他問道:“你要幹啥?”

山伢子最怕跟陌生人說話,可他現在餓得不行,就低著頭用極小的聲音答道:“我餓了,叔兒,反正那飯菜你也丟了,就讓我撿了吃吧。”

中年人上下打量山伢子,好一會兒才說道:“進屋兒吧,屋裡有熱乎的。”

山伢子搖頭:“叔兒,我沒錢。”

中年人說道:“不要錢,這頓飯我管你了,進來吧。”

山伢子抬頭,中年人已經進屋兒了,但門還開著,門上面有塊匾,匾上寫著‘食味小廚’四個字。

屋子不大,兩兩並排放著六張長條桌子,每張桌子配四個三條腿兒的圓凳子,正對著門是一個半人高的半截櫃檯,櫃檯後面是酒架子,上面擺著很多酒,櫃檯旁邊是個冷藏櫃,但裡面是空的,天這麼冷,反正也用不著它。

沒看到中年人,山伢子心裡有點兒發慌,剛想轉身離開,櫃檯後面的一個長門簾兒挑開,中年人託著一個食盤,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對山伢子說道:“隨便坐吧,哪兒都行,我要關門兒了,不會有人來了。”

山伢子沒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麼,就近坐在了桌邊。

中年人把食盤放在桌上,就去鎖門了。

山伢子心裡有點兒害怕,他把門鎖了,那自己一會兒不就出不去了?可山伢子太餓了,飯菜的香氣絲絲縷縷的往鼻子裡鑽,山伢子顧不了別的了,拿起筷子端起碗,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

飯很軟,菜很香,山伢子長這麼大,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飯菜,明明用的材料都是普通的蔬菜,為什麼跟家裡做的差別那麼大吶?

中年人拿著笤帚掃地,看山伢子吃得急,又去倒了一杯水拿過來,放在桌子上。

山伢子端起來喝了一口,順了順氣兒,說道:“叔兒,謝謝你,你是我的恩人,將來我找著掙錢的地方,我一定把飯錢還給你。”

中年人坐在他旁邊的凳子上,看著他問道:“你是從家裡跑出來的?”

山伢子點頭,中年人又問:“為啥?”

山伢子不說話,悶著頭吃飯。

中年人站起來接著掃地,說道:“等我睡醒了,我送你回家。”

山伢子說道:“我不回去,我回去就沒命了。”

中年人又坐下,看著他問道:“你這話啥意思?”

山伢子放下筷子,中年人又說道:“不急,你先把飯吃完,歇口氣兒再慢慢兒說。”

山伢子三口兩口把剩下的飯菜吃完,抹了下嘴端起食盤問道:“叔兒,在哪兒刷碗。”

中年人說道:“你先跟我說說,你家出啥事兒了?”

山伢子莫名地信任中年人,就把自己家的事兒說了一遍,包括娘回來的事兒,雖然心裡覺得中年人不會相信。

中年人沉默著聽,也沒什麼表情,聽完了之後說道:“我缺個小夥計,但你年紀太小,我只能管吃管住,不能給你工錢,要不然我就成了僱童工了,你要願意留在我這兒,等你年滿十八歲,我再把工錢補給你。”

山伢子心裡鬆了口氣,他正為吃飯發愁吶,連忙說道:“我願意,叔兒,我不要工錢,管飯就行,我有力氣,能幹活兒,叔兒,我來掃地。”

說著就伸手去拿中年人手裡的笤帚,中年人用手擋了他一下,說道:“不急,你叫什麼名兒?”

山伢子答道:“山伢子。”

中年人問道:“有大名兒嗎?”

山伢子答道:“有,叫石慶山。”

中年人點頭,說道:“我姓徐,大名兒叫徐淇軍,別人都叫我‘徐四’,你以後叫我‘四叔’,你家的事兒不要跟任何人說,記住了嗎?”

山伢子點頭:“記住了。”

就這樣,山伢子在這個叫食味小廚的小飯館兒安頓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安排,徐四的小飯館兒是白天歇業,天黑了才開張,到天亮了關張,而山伢子第一天到這兒,就是跑了一宿,頭一沾枕頭就睡死過去了。

山伢子做了個夢,夢見娘跟他說:“伢子,娘沒想害你,就是想要你那塊兒石頭,不過現在娘不要了,你踏踏實實的吧,有空兒了就回家看看,你後爹一個人帶著你弟弟不容易,能幫襯就幫襯著點兒。”

停了一會兒,娘又說:“伢子,娘走了,娘不該打你,娘後悔,伢子,逢年過節,記得給娘燒紙錢,娘走了……走了……”

深夜裡的食堂可千萬別亂進,這肉……

山伢子睜開眼,天已經黑透了。

坐起來發了會兒呆,回想著夢裡娘說的話,山伢子想回家看看,後爹說,娘今天要下葬,他是長子,得給娘摔盆兒引路哭墳吶,雖然現在天晚了,娘可能已經下葬了,那他也得到孃的墳上去磕頭燒紙錢吶。

山伢子去找徐四說,徐四頭不抬眼不睜,一邊兒準備著食材一邊兒問道:“睡覺前你不是說回去就沒命了嗎?”

山伢子低著頭把夢裡娘說的話告訴了徐四,徐四停下手,扭過臉看著他問道:“那不過是個夢,你就那麼相信你自己做的夢?”

山伢子說不出道理來,但就是覺得夢是真的,使勁兒點頭。

徐四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道:“行,我送你回去。”

山伢子有些意外,問道:“四叔,我還能給你當夥計嗎?”

徐四點頭:“你要是願意,你後爹也不反對,你就來,我說過的話不改。”

山伢子用力點頭。

徐四有輛摩托,個頭不小,一發動起來轟轟的,山伢子從來沒坐過摩托,既然興奮又有點兒害怕,徐四告訴他:“摟緊我的腰。”

開出一段路,徐四又大聲說道:“松點兒,你要把我勒死了!”

一個多小時,開到了山伢子家門口兒,大門還沒修,一邊兒關著,一邊兒堵了個麻袋。

許是聽到了摩托的聲響,大門拉開,後爹先是一愣,隨即邁出門檻,三步並做兩步向山伢子走來。

山伢子有點兒慌,往後退,後爹連忙站住腳,看著他說道:“伢子,昨個兒的事兒你劉叔兒都跟我說了,爹是鬧撞客了,他們四五個人都按不住我,到清早才好,伢子,你沒事兒吧?”

山伢子搖頭,後爹搓著手說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唸叨了兩句,突然想起來,問道:“伢子,這是誰呀?”

不等山伢子說話,徐四先說道:“我姓徐,別人都管我叫徐四,我在鎮裡開了個小館子,今天清早,你家孩子跑到我門口翻垃圾,我就讓他在我那兒睡了一覺。”

後爹連忙上來握著徐四的手,感激地說道:“他徐叔,好人吶!快!快到屋裡喝口水。”

孃的棺材還在院子裡停著,因為後爹鬧撞客,山伢子又跑沒了影兒,所以就沒有下葬。

徐四經過棺材時,低聲說了句什麼,山伢子沒聽清楚,而後爹慌著在前面領路,也沒在意。

山伢子從來都不是個愛打聽事兒的性格,沒聽清就算了。

到屋裡坐下,徐四跟後爹說:“大哥,我知道伢子姓石,但我不知道是不是隨你的姓兒。”

後爹答道:“我姓李,伢子跟他娘過來時都十歲了,我沒讓他改姓兒。”

徐四說道:“李大哥,我懂點門道兒,你要是願意,把你家嫂子的生辰告訴我,我給她算算下葬的吉時。”

後爹感激地說道:“那好啊,謝謝他徐叔兒了,只是我家窮,不知道拿什麼答謝。”

徐四擺手:“我也是個半吊子,不指著這個掙錢,我看伢子這孩子挺踏實的,你要是願意,就讓伢子到我那個小飯館兒幫工,我管吃管住,等他年滿十八歲,我再給他補工錢。”

後爹憨厚地說道:“給啥工錢吶,孩子跟著你學手藝,將來能養活自己,你這是給他飯碗吶,將來他還得孝順你吶。”

徐四笑了笑:“一碼是一碼,工錢還是要給的,不能白使喚人。”

徐四算了時辰,定在明天申時二刻下葬,後爹連夜去找人,把人手兒和時間定下來,聽說李家來了個‘半仙兒’,有幾個人還跑到家裡來跟徐四攀談,山伢子一見人多,就躲回裡屋去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歪著了,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又像是念經,山伢子一激靈醒過來,不知道是什麼時辰,輕手輕腳的出來,到後爹那屋看了一眼,後爹和弟弟睡在炕上,但四叔不見了。

山伢子拉開門,看到徐四坐在棺材頭裡,臉衝著棺材,月光映著雪地,晃得徐四的臉有些詭異。

徐四沒有轉頭,但山伢子聽到他在唸叨什麼,就走近了些,聽到他在唸著古怪的話,既不像唱歌兒,也不像唱戲。

山伢子不敢吭聲兒,怕吵了徐四,就跪在棺材旁邊,往火盆兒裡撒銀錁子。

徐四唸叨了得有半個鐘頭才停下,看著山伢子問道:“你怎麼不問我在幹什麼?”

山伢子低著頭答道:“不敢問,怕吵著四叔。”

徐四的嘴邊似乎露出一抹笑意,但淺得很難說那是在笑,說道:“好孩子,口靜、心實、性子穩,好。”

山伢子沒聽明白是什麼意思,但覺得四叔是在誇他,就低著頭沒吭聲兒。

第二天起早,劉家嬸子給山伢子送來孝服,山伢子披麻戴孝,從早上一直跪到中午吃飯。

中間後爹想讓山伢子起來歇會兒,讓小兒子替他跪會兒,但被徐四攔住了,說山伢子有孝心,自古以來,仁孝為先,這是好事兒,況且人這一輩子,生一回死一回,一輩子一次的大事兒,不差這點兒工兒夫。

後爹聽了就不言語了,一個是覺得徐四說得在理,另一個是覺得徐四透著股子仙氣兒,不敢違逆他說的話。

抬棺的人午飯前到的,劉家嬸子過來幫著做的飯,不求好,只管飽,白麵餅子雜碎湯,撒上蔥花兒就著姜。

未時二刻,徐四站在棺材頭裡喊道:“孝子跪……”

山伢子趕緊跪到棺材頭裡,捧起瓦盆兒,八個漢子鑽到槓子底下,蹲好了馬步兒,肩頭上吃上力。

徐四喊道:“送……”

山伢子高舉瓦盆兒,‘嘩啦’一聲摔得粉碎,徐四揚手撒一把紙錢兒,拖著長音兒喊道:“起……”

八個漢子同時腿上較勁,棺材抬了起來,隨即忽悠了一下,棺頭左首的漢子腿一軟,險些就要跪在地上,雖然硬撐住了,但臉已經憋得通紅。

徐四三步並做兩步躥過去,在棺材頭上拍了一巴掌,繼而似吟似唱:“塵歸塵,土歸土,亡魂莫把生人阻。留善念,積福報,來世穿金戴銀俏。舍一世,得一世,不修今生修來世。子孫安,日子閒,金橋銀橋任你攀,起……”

深夜裡的食堂可千萬別亂進,這肉……

說也奇怪,讓徐四這麼一念叨,棺頭左首那個漢子直起了腰板兒,明顯鬆了口氣,看著徐四的眼神變得異常恭敬。

徐四轉身又撒了一把紙錢,喊道:“孝子領路,親朋相送,閒人退避,送……”

經了剛才的事兒,再加上徐四的話,幾個平時跟伢子娘有過節的女人都躲回家裡去了。

山伢子抱著牌位走在頭裡,哭得撕心裂肺,好在一路上安穩,再沒出過什麼差錯,趕在吉時入了土,山伢子又在墳前磕頭嚎喪。

墳頭上起了個小旋風,忽忽悠悠的轉著,徐四跪了下來,說道:“死者為大,嫂子,安心的去吧,不管是伢子命硬,還是你命該如此,這輩子你算是走到頭兒了,再這麼糾纏下去,對誰都不好,聽我一句勸,給來世積點兒福報吧。”

墳頭兒上的小旋風猛地轉了起來,發出輕微的嗚咽聲,送葬的人都覺得後脖梗子發涼,徐四又說道:“伢子踏實,孝順,你就放心吧。”

小旋風忽地散了,山伢子心裡突然莫名的生疼,放聲哭嚎:“娘啊……”

當天晚上,山伢子跟著徐四回到了食味小廚,門口兒有人等著,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大爺,頭髮鬍子都已經花白,衝著徐四樂呵呵地說道:“可回來了,昨天晚上我等了一個多鐘頭,就想吃你煮的大肉面。”

徐四答應道:“您老再等會兒,我把摩托停後面去。”

“去吧去吧。”老大爺笑眯眯地,看著山伢子問道:“這是誰呀?”

徐四頭也不回地答道:“新收的小夥計。”

山伢子低著頭,跟著徐四去了後院兒。

開門兒生灶,徐四讓山伢子去燒水,然後問老大爺:“大肉面?”

“大肉面。”老大爺挨著門兒坐下,一臉笑容。

徐四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進了後廚,山伢子往鍋裡填水,然後打著了火,看著徐四拿出一塊兒面在案板上揉,揉到鍋裡的水翻了花,幾下扯成筷子頭粗細的麵條,攥著一頭兒掐下來丟進鍋裡。

煮了一分鐘,掏出來過了涼水,扣進碗裡,舀一勺兒高湯,夾兩大片子五花兒肉,撒一把蔥花兒,添一勺辣子,點三滴醋,然後說道:“給老爺子端過去,小心別燙著,手別碰碗口。”

山伢子嚥了下口水,把碗捧到食盤裡,端起來往外走,剛走兩步就停下,眼睛盯著碗不敢動,因為碗裡的湯忽悠忽悠的要灑出來。

徐四也不理他,自顧自的悶頭兒準備食材。

山伢子端著架子,一步一停地把面端到了老大爺的桌兒上,往上放時不敢彎腰,叉著腿往下扎馬步兒,等把食盤放下,想把碗端出來時,碗已經燙得不能碰了。

老大爺呵呵一笑,說道:“別端了,我就這樣吃吧。”

徐四在裡面說道:“不成,把食盤兒給我拿回來,我還得用吶。”

山伢子咬著牙伸手去端碗,老大爺說道:“我來。”

徐四挑簾出來,看著老大爺說道:“今天你老幫這孩子端了碗,將來你老能幫他安身立命嗎?”

老大爺笑呵呵地說道:“徐四,用不著一上來就這麼難吧?你這湯盛的就快平著碗口了,這什麼事兒不都得由淺入深,由易到難嗎?一上來就這樣,你著的是什麼急呀?”

山伢子是老實,可人並不傻,從兩人的對話中,山伢子聽出來了,四叔這是在訓練他,湯盛得多,手就要穩,手不穩就走得慢,走得慢到了桌邊碗就燙,原來當夥計也得有功夫才行。

徐四走過來把碗端起來放到老大爺面前,說道:“你老說得在理,快吃吧,時候兒不早了。”

“是啊。”老大爺笑呵呵的點頭,拿了雙筷子,低下頭就著碗邊兒嘬了口湯,砸吧了兩下嘴才說道:“香啊,這輩子衝這碗麵也值了。”

山伢子躲到了後廚,因為看著那碗麵,他就忍不住咽口水。山伢子也搞不懂,為什麼這碗麵這麼香?不就是麵條上面放了兩片子肉嗎?娘活著的時候兒也常擀麵條兒,打滷兒也放肉。

一想起娘,山伢子就把面的事兒丟在腦後了,心裡又開始難受。

徐四低聲說道:“慶山,四叔我不摳兒,如果只是單純的一碗麵,天天給你吃都行,但那碗麵的食材不一樣,是給快死的人吃的。”

山伢子愕然張大了眼睛,他雖然沒有問,但他的表情就是在問。

徐四跟他說,要死的人,或多或少都會留戀塵世,不願意離開,這種就叫做‘執念’,就像山伢子的娘一樣,不甘心就這樣死了。

徐四指了一下盛湯的小鍋,又說道:“記住,這叫安魂湯,只給快死的人吃,吃完之後會心滿意足的上路,不會像你娘那樣鬧騰。”

“哦。”山伢子傻愣愣地答應。

老大爺在外面喊:“徐四,錢放桌兒上了。”

山伢子出來,看到老大爺已經拉開了門準備出去,山伢子很想說句什麼話,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合適,就低著頭去收碗,卻看到一碗麵幾乎沒怎麼動筷子。

徐四站在櫃檯裡說道:“你老好走啊。”

老大爺頭也不回地答道:“謝了,有緣再見吧。”

老大爺走了,徐四讓山伢子拿塑料袋兒把面裝上,扔到外面的垃圾筒裡。山伢子明白了,為什麼他頭天來時,四叔不讓他撿垃圾筒裡的飯菜吃。

小飯館兒的生意很清淡,老大爺走了之後,直到凌晨一點多才又來了一位女客人,穿著漂亮的玫瑰紅旗袍,梳著短髮,左耳邊插著一朵白裡透粉的小花兒。

看到女人的那一刻,山伢子心裡突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感覺,低著頭站在,等著女人說話。

女人走過山伢子身邊,山伢子跟著轉身,女人停住腳,看著山伢子。

感覺到她的目光,山伢子把頭低得更深,心開始撲通撲通的跳,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女人就近坐了下來,說道:“我要一碗蔥油麵。”

“嗯。”山伢子答應一聲,走進後廚對徐四說道:“四叔,一碗蔥油麵。”

外面的女人問道:“徐四,這孩子是夥計還是徒弟?”

徐四答道:“都是吧。”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