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清醒着堕落,可否更快乐?

《喜宝》算是我看得较早的一篇亦舒小说,记得第一本是《人淡如菊》,第二本是《开到茶蘼》,第三本就是它了。

当年看过的感觉十分震撼,亦舒将一个女孩的堕落写得清醒而平静,但正因有了这份睁着眼睛跳崖的清醒,更显绝望。

亦舒自己做过编剧、新闻记者,哥哥又是圈内有名的编剧大手,她见过了太多这种都市的传奇故事,很多小说都有所指,无论是眼睁睁地堕落,还是无意识之中的迷失,她都写得不动声色。

没有批判,没有质疑,只是在记录。


喜宝:清醒着堕落,可否更快乐?


亦舒


这几天重新翻看了一遍,又生出更多感慨。

先说说喜宝这个人:

喜宝是个大学生,还是个在剑桥读法律的高材生,小说开篇便是她在飞机上偶遇天真的富家女勖聪慧,当聪慧问她在哪里上学,她的内心独白是这样的,“啊哈!我就是在等着一句话。”

她语气淡淡地回答,“剑桥,圣三一学院。”

她知道自己这句话出来会有什么效果,小说的背景是1978年的香港,一个女孩子能读到剑桥的骄傲感,足以令一位富豪的千金也自惭形秽。

名校的一张文凭,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意义,也是让她在一切比她更幸运的人面前挺直腰杆的小小的虚荣心。

按理这种资历的人并不应该沦落到被勖存姿包养的地步。她是穷,却也没有穷到走投无路。即使母亲要离开她去结婚,和一位澳洲人远走异乡,她依旧可以选择回到香港,成为中环那些小白领、女秘书长中的一员,自己养活自己。

是的,这是可以的,朝九晚五,对着一台打字机,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女秘书,乘坐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上下班,然后再嫁一个小职员,但这不是她的理想。她说,“我的要求比这个高很多呢”

只因她想要更好的,她苦惯了,不想继续苦下去。


喜宝:清醒着堕落,可否更快乐?


1988年,黎燕珊饰演喜宝


喜宝的母亲是位坚强的女人,父亲是个浪荡子,败尽了家产,在喜宝刚会走路时,母亲就和父亲离了婚,母女两人一直相依为命,靠着微博的薪水苦苦挣扎。

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母亲也努力让两个人保持基本的体面。

没有钱买洗发水,用肥皂粉洗头也洗得干干净净。

冒着风雨去加班,只为能多赚一点加班费,买一只洋娃娃给她。

熨斗都买不起,但也要用开水杯将从公司捡回来的缎带熨得平平整整。

宁可冒着断煤气的危险,也要拿现款买纱裙给她穿,托人将她送进贵族学校。为了应付学校的开销,需要厚着脸皮向亲友讨旧书本。

七岁就带她去穿耳洞,带一副小金铃耳环。

……

她们过着穷人那种必须精心维持着,才能不漏破绽的生活,外层的体面下是千疮百孔,漏洞百出。这样的人心气都是很高的,她们所假装的那种人,就是她们梦寐以求想要进入的阶层。



喜宝:清醒着堕落,可否更快乐?


所以喜宝13岁就懂得如何讨好男人,如何让他们为自己付账,因为她知道自己漂亮,他们愿意。

所有穷,又不认命的漂亮姑娘,都会找到自己挣扎出头的机会。

去英国,就是她们母女第一次赌一把。

母亲把航空公司奖励给自己的福利,换成伦敦单程的机票,把自己仅有的积蓄三千港币交给喜宝,让她去留学,给未来的人生镀下金。

女儿在异国要怎么捱下去,母亲顾不上担心,穷人唯一值得抵押的就是他们自己。喜宝在剑桥第一年的学费是由一位唐人街的调酒师韩国泰负担的,她假装与他谈恋爱,换取自己的生活费,然而她在心里一直都看不起他。

遇到勖存姿是她赌上的第二把。

她太聪明了,有一种野兽般的敏锐直觉,当勖存姿在宴会结束后送她回家,并提出和她约会时,她就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成为他的猎物。但她还是欣然赴约,并不介意出卖自己的青春,因为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

她只略微的挣扎下,就被自己说服了——下学期的学费、住宿费、以及零用还都没有着落,遇到勖存姿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这种机会的。”

一瞬间,她什么都有了,房子、管家、司机、佣人,学费自不在话下,抽屉里塞满了成打直版的钞票,用完就会有人来填满,像一个神秘的聚宝盆。

她可以将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让自己不需要在大众图书馆里出现。

她给自己买了一个十二克拉的钻戒,麻将牌一般,纤细的手指承不住钻石的分量,戴上去会歪在一边,那她也要买。

她报复式地花钱,赌气式地花钱,但一切又似乎变得索然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唾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最初的设计,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六年,读完六年功课,拿到文凭,有了自立的本钱,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扬眉吐气,鹤立鸡群。然后一定要脱离他,不能一辈子都过这样金丝雀的日子。

喜宝:清醒着堕落,可否更快乐?


只是,她没想到,被包养的日子竟然如此的具有腐蚀力。

她既怨恨他,怨恨他凭着有钱就可以买下一个人,又在心灵上依赖他,她在他身上得到了从未得到的父爱。

勖存姿带给她的,是任何人都不能带给她的那种安全感,他有钱有势,能够在不动声色之间,轻而易举地左右别人的命运,他有能力解决喜宝生命中的一切难题。

“我不会单单口头上为别人设想的。”

这与喜宝的需求和观点如此投契,“假如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

稍后一点,她才会意识到这种男人的可怕,他要掌控所有的事情,当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成为最好的人,可是他很容易翻脸。

她私会男同学时,勖存姿不在乎,因为那都是孩子一般的赌气和报复,但他却在她面前枪杀了令她心动的德国人。

溏心爹地的真正面目是,不懂爱,只懂控制;要不起爱,只懂得交易。

喜宝:清醒着堕落,可否更快乐?


师太写《喜宝》的灵感来源于施南生,她曾问:“女人如何才能最快得到钻石?”施回答:“那就找个溏心爹地咯。”


要离开他,随时都可以,他给的钱已经足够读完剑桥的了,但她却发现自己离不开了。母亲自杀了,现在他是这世上唯一能对着说心里话的人,哪怕她恨他。

他可以助她达到目的,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甚至可以使她进入国会,但她自己不愿意了。她再也没有兴趣上学,原来誓死都要拿到的文凭却直接荒废了。

上学又有什么意义呢。哪有比这样的生活更舒适,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想,外面闯荡需要看很多人的脸色,而她只需要对付他一个人,“受他一个人的气胜过受全世界人的气。”

游戏中的一次作弊,破坏了所有升级打怪的快乐。

她宁愿选择留在勖存姿身边,做一个没有身份的女人,她什么都有了,只是不快乐。

勖存姿去世后,她依旧一个人生活,在银行里换了一百万的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没事时拿在手上,像扑克牌那样去玩,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完了。“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当年她用很大的勇气堕落,现在她用更大的力气抗拒更深的堕落。

喜宝:清醒着堕落,可否更快乐?


这本小说让喜宝已经成为某一类女人的象征,可她并不讨厌,读者都会原谅她,她是这样一个无人照料的苦孩子,她认定了世间的一切都是交易,她就是这么活下来的,她堕落了,可从未怨天怨地,而是说:“社会没有对不起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有没有后悔过?有的,她最后依旧是后悔了,得到了一种生活,又幻想原来的那种生活——嫁给一个小职员,生几个孩子,忙碌喧闹中度过一生,听孩子亲自己的脸庞,说“妈妈快乐”——或许也会乐在其中。

只是后悔也没有用,回不去了,人只能沿着自己的命运走下去——而命运就是自己曾经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就像宫二先生说,“说什么人生无悔,不过是赌气的话罢了。”


喜宝:清醒着堕落,可否更快乐?



后悔归后悔,过归过。向下万丈深渊,也是鹏程万里。

喜宝的经典言论被引用至今:

“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


她最想得到的依旧是爱,只不过当爱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品时,她只能转而去追求更简单一点的金钱。但最终,她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算来算去,还是忽视了感情的重要性。

她清醒地堕落,正如我们每一个选择都以为自己已经穷尽了当时的智慧,却在稍后的时候,感到深深的不满足。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哪个人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喜宝?

即使是看起来体面的中产阶级,也可能需要背地里出卖原则,也需要做出一些不体面的事情来维持生活。

穷人以为自己活着才是屈辱,为官者每天需要陪领导吃饭到半夜,听到领导讲笑话假装很好笑,经商者每天和当权者沟通,伪装成与他们是朋友,恭维的话说得至真至诚,这些不是损失?

不过是能够出卖的更多,得到的也更多而已。

喜宝问自己:

“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钱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回答。”


看完全书,我们已经得到答案。

得到了钱,就感觉到自尊多,有自尊时,又觉得钱最可爱,人总是被困在自己欲望与需求的矛盾中不能自拔。

以前做穷人的时候,死命读书,觉得读书最重要;书读不下去的时候,靠着出卖自己获得读书的机会,只盼一纸文凭能让自己熬出头;后来发现文凭并没有什么用,还是抓牢这个男人最重要。

正因为需求在不断改变,所有的选择和交易都会显得愚蠢。

这是喜宝的悲哀,也是我们共同的恒久悲哀,我们用自己所没有的去换取自己所需要的,但是我们所换来的东西,都不如失去的东西那样可贵。

出卖了之后觉得得到的不值得,得到了认为失去的最高贵,在长久的不甘心中徘徊。

所以自古成功很容易,而快乐很难。我们总是算来算去,忘了算计情感的损失、良知的损失、自尊的损失。

我为这部还没有开拍的电影捏把汗,如果拍成鞭挞女人的虚荣心,再来个掘金女不得好报的故事就糟糕了。

事实上,这篇小说讲的就是人性,人性的贪心与欲望,人性的短视与不甘。

这部电影更适合作为一张金钱社会的浮世绘,每个人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像。

在无知中堕落,十分危险,在清醒中堕落,也未必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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