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陳白沙:嶺南第一儒

大師|陳白沙:嶺南第一儒

白沙先生系廣東千餘年來唯一 一位入享孔廟的人物,故而有“嶺南一人”、“廣東第一大儒”盛譽。

“學而優則仕”辨

《論語·子張》一章中有言:“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東漢馬融注《論語》,訓“優”為“行有餘力”。《千字文》中亦有“學優登仕,攝職從政”一說,通常,這兩句話被視為具有近似的意思,都是指學有所成,學有餘力,繼而可以登科從政。學以致用——中國千餘年的科舉取士基本延續了這一思路。然“學而優則仕”似好解,前一句“仕而優則學”卻說不通了,難不成是“為官行有餘力,就去學習”嗎?!

此說不通,由此可見,“仕”並非僅有“為仕做官”一解。朱熹《四書集註》對這段話的解釋為:“優,有餘力也。仕與學,理同而事異。故當其事者,必先有以盡其事,而後可及其餘。然仕而學,則所以資其仕益深;學而仕,則所以驗其學者益廣。”

《說文解字》曰:“仕,學也。”也就是朱熹所說的“仕與學,理同而事異”。

段玉裁注《說文解字》,雲:“仕,事也。是‘仕’與‘士’皆事其事之謂。”上古推選能人為大家做事,舉其為首領,後人引申為“官”,因而段玉裁說“訓仕為入官,此今義也。”

而“學”究其字源,上半部分是“兩手織網”,下半部分則是“子”(小孩),其義本是“大人教授孩子織漁網”。故而許慎的《說文》裡說:“學,覺悟也。”如此一來,“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就不難解釋了。簡言之就是:做事如果做多了就會有所領悟,有所領悟之後即能更好地做事。

由此推之,所謂儒家“出世”之說其實並不專指為仕做官,只要能夠有所行動,作出表率的人,皆可稱“仕”。然而自科舉取士以來,這句話被庸俗化地曲解,而諸多不願為官的儒生也成了為當時社會所睥睨的“異端”。

嶺南大儒陳獻章就是這樣的“異端”,當然,相比王陽明、李贄,他也許只算得上是個“溫和派”。雖然與他的授業蒙師吳與弼學理不同,但其人生軌跡基本上與其相同:科舉不應,講學家鄉,屢薦不出。

異端·真儒

這天晚上,天氣異常悶熱,時值仲夏,天上繁星數點,蛙鳴蟬嘶之聲不斷,寂靜書院,曲徑通幽之處,一書生獨自喟嘆,反覆叨唸,“不知入處”,“竟無所得”。他暫居此地已三月有餘,先生吳與弼是個奇人,棄官不做,偏偏在家開了一爿書院,但書生所到之日,並未聽聞吳先生傳道授業,只是每日令其鋤地植蔬編籬而已,偶爾研墨奉茶,這在寒門出身的他倒是無甚所謂,耕讀勞作本是常態,但這樣的生活,與讀書體悟卻沒能契合,學問上一直不得精進。次日,書生即收拾行囊,請辭上路,重歸故里。

這年正是明代宗景泰五年,也就是公元1455年。這位書生姓陳,名獻章,字公甫,也就是日後名震嶺南的大儒陳白沙。陳獻章十九歲應廣東鄉試,考取舉人,21歲參加禮部會試,中副榜進士,入國子監進修。然赴京會試不第,心灰意懶,於是四處訪學,才到了吳與弼處。

回到家鄉廣東新會縣白沙村的陳獻章思緒萬千,決定在家中苦讀經卷,這一個月他幾乎沒有睡覺,遍覽古今典籍睏乏之時,就用冰水沁足,竟頗有所得——“夫學貴自得也。自得之,然後博之以載籍。”“書痴”陳獻章很快就出名了,比他大十二歲的廣州布政司參議朱英慕名求見,陳獻章卻閉門不出。朱英怏怏而歸,陳獻章似乎對於不速之客的到來也不太高興。

沉思數日,一日清晨,他突然換上粗布短衫,著芒鞋,持竹杖,獨自一人上山了。這小廬山群峰對峙,松竹蓋頂,端是一座峻嶺!然陳白沙此行卻非遊山賞水,而是另有打算。但見他在半山腰站定,環顧四周,尋定一塊平敞之地,以竹杖為筆,虛劃一圈,頻頻頷首,若有所思。

從小廬山上下來以後,陳白沙做了一個多月的泥瓦匠,不過,他並不是給他人修屋築宅。而是為自己構建了一間簡陋的書屋,就建在此前勘定的地方,群山環抱,竹林掩映之處,美其名曰:春陽臺。陳獻章隱居春陽臺,此後十年,再未踏出書齋半步,慕名造訪之人也難覓其蹤。家人為其輸送衣服食物,也只是透過書屋牆壁上預先鑿好的一個方孔,難見其真容。

這樣的平靜持續了十年,還是被打破了。

大師|陳白沙:嶺南第一儒

弟子潘勁松效仿“程門立雪”感動陳獻章

成化元年(1465年)的中秋節,又有客來訪,來訪者不是別人,正是陳獻章的弟子潘勁松。白沙先生依舊閉門不出,勸其早歸,這潘勁松卻在書屋外苦等,時值仲秋,乍暖還寒時候,潘勁松青衣薄衫,已在料峭秋風中佇立了幾個時辰,他當然知道昔年“程門立雪”的楊中立,意圖通過這樣的方式感動陳獻章。這種方式最終果然奏效了。許久,白沙先生輕啟門閂,對昔日弟子拱手相迎……

在朋友的資助下,春陽臺得以擴建,更名為“小廬山書屋”,自此開門授徒。陳獻章十年磨礪,出手不凡,一時聲名鵲起,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

當然,前來求學者並不都是後輩晚生。一日,有一名喚陳肅的書生求見,此人與白沙先生年齡相若,眾學生都以為是老師的朋友,他們倒是的確沒有猜錯,陳肅是陳獻章在京城國子監讀書時的同學,但陳肅此來,卻不僅僅是拜會舊友,白沙先生一出,陳肅即對其行師徒大禮,先生誠惶誠恐,推辭多次,但感其一片赤誠,最終收其為徒。

另一弟子伍雲,也是個心懷赤子之心的人,師從陳獻章時已是不惑之年,他為追隨老師,在小廬山書屋旁邊自建草屋三間,服侍周全陳獻章左右,老師也感其赤誠,親筆為其草廬題名——“尋樂齋”。

耕讀之樂

西周遺有六藝,謂:禮、樂、射、御、書、數,其中,射分五射: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成化二年,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白沙先生攜眾學生與郊外練習射術。因門人眾多,身份各異,被附近百姓誤以為是要聚眾起兵,一時人心惶惶。縣城中貼出告示要緝拿叛匪,謫居在此的學士錢溥勸他重返太學,暫避風頭。於是,陳獻章重返國子監,遇到了年誼邢讓,此時的邢讓春風得意,剛剛晉升為國子監祭酒。邢讓早聞聽陳獻章在民間講學,頗有聲望,甫一見他,便讓其和詩一首,和的便是楊龜山的《此日不再得》。這楊龜山何許人也,上文其實已經提到,就是那位程門立雪,尊師重道,一代大儒楊時。邢讓此番一為試探,二為刁難。陳獻章出口成章,須臾立就,眾座皆驚。只一句“道德乃膏腴,文辭固秕糠。俯仰天地間,此身何昂藏”較楊時之“富貴如浮雲,苟得非所臧。貧賤豈吾羞,逐物乃自戕”更得儒學真昧。邢讓閱後拍案而起,大驚失色,口呼:“龜山不如也!”由是,時人以為真儒復出,爭相從學於陳白沙。

然而,學問上青天的陳獻章仕途並不順遂,循規蹈矩地做了幾個月的刀筆小吏之後,他又遭妒陷,與官場失之交臂。這對他倒未嘗不是件好事,陳白沙再次重返江門,繼續講學。

成化十七年的秋天,天氣炎熱,陳獻章並未在書館講學,而是帶著一干弟子忙碌在田間。這一年正趕上大旱,田裡的作物枯死大半,他已經在田裡忙碌了幾個時辰,收成卻只有平時的一半。收成直接影響著學館的運作,陳獻章一籌莫展。書院經營到這個程度,恐怕古往今來都極其罕見。究其原因,在於白沙先生根本就從無“經營”,他的書院,不收學費,不收捐助,飲食用度,全靠他自家的兩頃薄田。而從學者不論出身貴賤,一律平等對待,他的弟子張詡回憶:“至於浮屠羽士,商農賤僕來謁者,先生悉傾意接之,有叩無不告,故天下被其化者甚眾。”浮屠羽士,也就是僧人道士,非是書生儒士,只要有心向學,他都有教無類。甚至“東西兩藩部使以及藩王島夷宣尉,無不致禮於先生之廬。”賓客眾多,吃飯就成了問題,“先生日飲食供賓客,了不知囊之罄也。”然而,這陳先生不僅是個奇人,亦是個怪人。早先在“春陽臺”閉門苦思的時候,他就沒少餓肚子,似乎飲食對他並沒有什麼誘惑。孔子曾經感嘆他的弟子顏回的賢德:“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陳先生身體力行,正是要做這樣的賢人。當地的僉事陶魯得知此事,願意把自己家的幾頃田產無償贈送給陳獻章,他卻婉言謝絕,不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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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白沙像

在田中勞作的白沙先生忽然接到學生的通知,說江西布政使陳煒來訪,他匆匆會見,原來陳煒主持修復了白鹿洞書院,特來邀請他擔任書院山長。白鹿洞書院與嶽麓、雎陽、石鼓並稱天下四大書院,乃是宋代理學家朱熹主持講學之地。這對於熱衷講學的陳獻章無疑是個重要的機遇,陳獻章沉思片刻,毅然謝絕,卻未說明理由,陳煒自討沒趣,怏怏而走。許多年以後,當我們回顧陳白沙對於官方資助與合作機會的一次次拒絕,不難理解陳白沙當時所作的決定。當然,朱熹之理學與白沙所自悟之心學,實是迥異,也是一個因由。

“二五八日江門墟,既買鋤頭又買書。田可耕兮書可讀,半為農者半為儒。”陳白沙這首小詩,道盡了耕讀之樂。

靜坐·詩教

陳獻章的教學方法與眾不同:一、先靜坐,後讀書;二、多自學,少灌輸;三、勤思考,取精義;四、重疑問,求真知;五、詩引教,哲入詩。開學以後,絕大多數學生都勤懇用功,但亦有個別沾染了酒色、浪蕩和懶惰的,陳獻章就編了《戒色歌》《戒戲歌》《戒懶文》等幾首詩歌給學生誦讀,作為座右銘。

《戒色歌》曰:

世間花酒總為先,花酒原來枉費錢。

酒醉猖狂還要醒,花迷撩亂不知天。

魚因吞餌投江岸,蝶為尋花到野川。

寄語江門諸弟子,莫貪花酒誤青年。

講學的幾十年間,每次授課之前,白沙先生必先靜坐冥思——這是他堅持數十年頗為新奇特殊的教學法,卻令新進的後學迷惑不已。大師兄張東總是在這個時候充當講解,每遇到類似的情況,他皆對師弟做詳細的解釋:“先生的學問,以靜為主。其法,即是端坐澄心。俗語云:靜坐常思己過。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皆是靜坐的功夫。先生師法孔聖,述而不作,他曾經向我們述其過往之經歷,二十七歲的時候師從吳與弼先生,遍讀聖賢之書,但不得真諦。回到白沙之後,繼續尋根究底,仍然沒有所得。於是想出這個化繁為簡的方法。靜坐久了,自己的本心就漸漸顯露,如此,就可駕馭本心,正如韁繩在手,驅駿馬狂奔,從心所欲而無逾矩。”

靜坐之法,起於陳白沙,卻聞名於王陽明。世人只知王陽明師於陸象山,卻不知陳獻章之法對王陽明有莫大的影響,與王陽明同時期講學的諶若水,與王陽明交流頗為密切,正是陳獻章的高足。

陳白沙的講學之法也別出心裁,除講授經史,他亦喜用詩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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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白沙詩文

現代新儒家張君勱尤為推崇白沙先生詩文中的美學哲理,上世紀30年代曾專文論述其詩學特徵有三:一曰與宇宙萬物為一體;二曰逍遙自得;三曰以酒醉抒發潛意識。

現舉其《早飲輒醉示一之》一首:

清晨隱几入無窮,浩浩春生酩酊中。

我若扶衰出門去,可能跟斗打虛空。

自漢朝以來,儒學的講授已經逐漸形成氣候,有明確的課程和授課方法,相較春秋時期看起來靈活的近乎散漫的私學,歷代朝廷自然更傾心於系統和規範。明朝承宋朝的書院之風,但因官方控制的力度降低,又受到釋道兩家的影響,反而有些新的創造。陳白沙早年師從吳與弼的時候已經感覺到這種靈活教學的樂趣。及至自己設館授學,則更加不循常規。他與學生遊山玩水,賞花觀月,垂釣品茗,事事皆有心,事事皆從教。《陳獻章集》中提及他的門徒,常用“樂從之遊”,足見陳白沙授學之樂。

就是這種不似教育的教育,陳白沙培養出眾多人才,身兼禮、吏、兵三部尚書職務的重臣諶若水,官拜文華閣大學士卒贈太師的名臣梁儲,都是他的入室弟子。其他弟子,如李承箕、林緝熙、張廷實、賀欽、陳茂烈、容一之、羅服周、潘漢、葉宏、謝佑、林廷瓛等皆是當時的名士。弘治十三年(1500年)陳獻章病逝於故土,享年72歲。據說他過世的時候“頂出白氣貫天,勃勃如蒸,竟曰乃息”,當是半世靜坐之功。

明萬曆十三年,也就是1585年,陳獻章病逝後85年,萬曆皇帝詔準其從祀孔廟,這是廣東千餘年來唯一一位入享孔廟的人物,此前還賜了額聯“道傳孔孟三千載,學紹程朱第一支”,故而陳白沙有“嶺南一人”“廣東第一大儒”盛譽。他的故鄉廣東新會,後來又出了個人物梁啟超,再後又有輔仁大學的校長陳垣,可謂是人才濟濟,不過這是後話了。

參考文獻:

孫通海 點校,《陳獻章集》 中華書局

黃宗羲 《明儒學案》 中華書局

張廷玉 《明史》 中華書局

張君勱《義理學綱要十講》中國人大

(原創自志道教育所屬雜誌《新教育家》宗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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