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媽

我的姑媽

1

印象裡,最初覺得農村人與城裡人的區別,就是住在鄉下與鎮子裡的區別。

而自從四姑媽嫁去了鎮子裡,在我兒時的記憶裡,她就一直算是我們家的“城裡親戚”。

父親排行最小,上面有四個姐姐,其中三個都嫁到了村裡,只有四姐嫁出了村子,用祖父的話說,姊妹幾個,好算是有一個出去了。

因為家裡就父親這麼一個男丁,自然是集各種寵愛於一身,用幾個姑媽後來經常打趣嘮叨的話說,儘管當時家境條件並不算寬裕,然而凡是有什麼好東西時,吃的,用的,玩的,一併是先給父親,只有父親選完,才能輪到她們幾個女娃,甚至是連家裡打的瓦片,祖父當時也是早都有言在先,說以後留著要給父親蓋新房用。

至於教育問題,因為家裡孩子多,負擔重,祖父就跟姑媽們商量,讓父親去上學,盡力去讀書,其他姐姐們,以後能幫襯就互相幫襯著點,自家人有什麼事就自家解決,不往外傳。

因此,家裡的幾個孩子當中,只有父親上學的時間稍長一些,讀到了高中,而姑媽她們,大都是沒有怎麼讀過幾年書的。

直到後來,祖父去世很多年,每當姑媽她們同我說到這個事的時候,總是會用一臉哀怨和羨慕的神情看著父親,嘴裡嘟囔著說些祖父生前偏心的話。

父親也都是笑著打哈哈,年少時不懂事,到了身為人父,儘管是面對自己的親姐姐,也會覺得不好意思,滿眼都是愧疚。

這幾個姑媽當中,只有四姑媽,因為出嫁的晚,所以陪著父親的日子,也就比姐姐們長了很多。

四姑媽,父親說,祖父喜歡喊她“四姑娘”。

當時在農村,嫁出去的姑娘如同潑出去的水,總是不好經常回孃家的。因此,儘管幾個早嫁的姑媽都走的都不是太遠,還是在同一個村子,想很隨意地回來,終究還是有些不太方便的。所以那時,孃家裡即便是有了什麼事,也還都是得靠自己家人解決。

而這份擔子,自然就落到了父親和四姑媽的肩上。

父親上高中的那年,家裡的勞動力,就只剩下祖父和四姑媽,祖母去世的早,幾個閨女又都不在身邊。這種情況下,四姑媽扮演著既是姐姐又是母親的角色,農閒時,幫著祖父操持家裡的事,農忙時,像個漢子,一應農活做起來,也毫不含糊。

這其中,當時四姑媽對於父親的愛護,在我們這些晚輩聽來,其實是覺得明顯有些“過分”的。

家務活,她從來是不捨得讓父親去做的,這就導致後來父親經常被母親所“詬病”,抱怨著說是幾個當姐的把這個弟弟給寵壞了。

當然,更不必去說那些農活之類,稍微輕點的,只要看到父親在做,四姑媽就會心疼得不得了,像是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似的,然後就是責怪父親不聽話。

這種狀況,對於我們家來說,最直接最深遠的影響是,後來母親“勒令”我們家裡的孩子,悉數家務活必須得會做,不管以後要不要做。

四姑媽還未出嫁的那些年,父親像是一個永遠不用長大的孩子,而四姑媽卻早已長成了像祖父那樣的參天大樹,用她那瘦弱的臂膀,給了父親一個堅實的依靠。

直到後來,四姑媽嫁到了鎮子裡,父親所受到的那種“溺愛”,才弱了幾分。

父親回憶那時候說,四姑媽剛出嫁的那幾年,祖父經常在嘴上嘮叨,那算是上天對四姑媽的厚待,不用再待在村子裡,不用再幹那些農活,不用再那麼費心勞累。

這些嘮叨,一直持續到後來父親結婚。

我的姑媽

2

父親結婚後,就離開了家,去外地做工,留下母親在家照顧我們幾個。

那些年的光景裡,我們主動去看望四姑媽的機會,其實很少,一來年紀太小,去鎮子上路程又遠,一個來回就要走近三十里的泥路;二來農村裡事多,尤其是家裡養了家禽之類的,也得拿它們當個寶。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見到四姑媽次數,一年也不過幾回,多數時候,還都是四姑媽不辭辛苦和閒言下鄉,將幾個姐弟家都走上一圈。

後來,印象裡大概是我到了八九歲的時候,能夠自己走很長的路了,這種狀況才有所改觀。

那時因為計劃生育,弟弟們都寄養在外公家,母親就會在閒暇時候,帶著我去看他們,而等到吃過晌午飯,稍晚些回來時候,我們會多繞一截路,去看看四姑媽。

四姑媽家當時的條件,在我這個上海長大的孩子的眼裡,算是顯貴的了。

別的先不說,單說一點,四姑媽知道我喜歡吃糖,每次從外面回來,都要給我帶各式各樣的糖果,那些花紅柳綠的包裝紙,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味道,給我的童年裡留下了一份珍貴而又甜蜜的念想。

每次,當我們兄弟幾個去的時候,四姑媽老遠就會在路邊的巷子口那裡等著,見面了總是很用力氣地挨個抱抱我們,滿眼都是寵溺的神色。

等到了進了四姑媽家,每個人都會收到她精心準備好的一份小禮物,有時候是包糖果,有時候是玩具。

總之,從來都是吃的玩的,一應照顧的到。

有時候,稍微有點想要拒絕的意思,都會惹得四姑媽滿臉的不悅:別人家的東西,不可以隨便接,可是姑媽給的,能拿多少是多少。

當然,四姑媽並非是對待自家人才會如此,有時即便是鄰居家的孩子跑過來玩,遇見有好吃的,她也會央著過來,分一點給人家。

童年的時光,在那盞煤油燈的映照下,伴隨著母親給的陪伴,四姑媽給的甜蜜,也算是無憂無慮。

再往後,跟四姑媽接觸更多的時候,是我上了初中。

學校,在鎮子裡。

那時村裡去鎮子裡的路還沒修好,鄉下的泥路,一到雨天,齊小腿深的泥漿,倘若遇到太惡劣的天氣,村子裡甚至連電都不能保證時常供應。

為了不讓母親太累起早送我,也是為了安全著想,到了初二,四姑媽就跟母親商量,讓我住到鎮上她家裡去,剛好可以跟和我在同一所學校的表哥結個伴。

也是那時候,知道了原來四姑媽家也有“席夢思”,也有“麥片”。

四姑媽家離學校很近,每天只要步行十多分鐘,就能到。

倘若是膽子大一些,從後院那片開闊的農地裡穿過去,再繞過一片竹林,這算是抄了近路,還能再節約個幾分鐘。

住在四姑媽家,夏天時候,每天早晨,她都會起得很早,給我和表哥熬兩大杯綠豆湯,然後放在冰箱裡提前冷上,等我們吃罷早飯後,剛好可以揣在書包裡,到了學校,一拿出來,還是拔涼拔涼的,解暑又解渴。

而到了冬天,只有在我們上學的時候,四姑媽才會起早,將飯做好,讓我們吃飽暖好身子去學校。

可這種待遇,到了週末休息時候就沒了。

四姑媽說,平常日子,早晨時間緊,怕耽誤功課,她才起來給我們做飯,而週末時候,就得我們自己起來自己動手做飯。

她說,這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男孩子總得學會自己能夠照顧好自己。

由著這種想法,四姑媽除了對洗衣做飯之類的家務有要求之外,有空的時候,還會教我走針穿線。

這個原本,我並不是很樂意去學的,總覺得難為情,一個男孩子做做家務還能理解,學針線活,算怎麼回事,又不像女孩子那樣心思慧巧。

可奈不住四姑媽的“好言”相勸,大抵類似“你家沒有姑娘,什麼事總不能都是靠著你母親”“有些小活,你能做就儘量給做了,比如縫縫衣服,打打補丁之類”

一來二去,鬼使神差般,竟然漸漸入了套,成了她的“門生”。

這樣的結果就是,此後的逢年過節,親戚們聚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成為四姑媽嘴裡跑不掉的話題,都要拿我來跟那些表姐妹們比較,加上我的身子骨,確實比較纖瘦,她時常唸叨的一句話就是:你父親啊,就是缺個女兒。

其實知道,四姑媽之所以對我如此照顧,對我們家如此照拂,很大程度上源於那份根植的對父親的愛護。

我的姑媽

3

後來,上了高中。

因為是私立學校,每週只有週末放假才能回家。

最初的那一年,還是幾十裡地來回跑,好在是家裡的路也修了,坐半個小時公交,再約莫走二十分鐘,就能回到家。

到後來父親害病的那幾年,母親為了方便照顧父親,又不耽誤看護我跟弟弟上學,於是就舉家搬到了縣城裡租住。

這樣實際上,算是離四姑媽,更遠了些。

儘管離得遠,然而四姑媽對父親,對我們兄弟幾個,對我們家,卻更是照顧起來。除了忙著幫父親尋醫問藥奔波之外,時常還要跟母親談起我跟弟弟的身體和學習。

那時,只要是我們回到鄉下,就會收到其他姑媽們送來的東西,從當年新收的稻穀,到在縣城裡難以吃得到的家養牲禽。

這些,都是遠在外地的四姑媽跟幾個姐姐們,私下裡商定好的。

這讓母親其實都有些“妒忌”起來,她經常會語重心長地跟我們說,你們有一個好姑媽。

四姑媽確實好,儘管她沒怎麼上過學,沒什麼文化,可這並不妨礙她以身言教地教我們做人,並沒有妨礙她能將自己的生意經營得紅紅火火。

我管這,叫做,“姑媽的魅力”。

當然,除了為人這塊,其餘涉及到生意中的一些實際性的東西,儘管四姑媽時常也有所教誨,我卻始終沒能學會。

母親認為這算是我,笨。

再往後,四姑媽家的生意,越來越好,人常年也難得回老家幾次,而我們再想見到她,只有等到春節時候的那幾天假期。

見面時,四姑媽還是照例會準備禮物,有時候是會“威脅”式地給我們塞紅包,只是跟以往不同的是,一雙手,由稚嫩青澀逐漸變得成熟有力,而另一雙手,則由纖細靈巧逐漸變得光澤近無。

四姑媽對我們的這種“癖好”,直到後來我們畢業上了大學,直到後來我們踏入社會工作,都還一直存在。

大學時候,兄弟幾個去了不同的城市,每年都只有寒暑假才能回老家。這樣,更讓見到四姑媽的機會,顯得愈發渺茫。

那幾年,父親的身體狀況與日俱好了些,卻是四姑媽因常年勞累,身子骨不再似以往那樣,吃飯睡眠各方面都要注意,而我們跟她的聯繫,也從見面變成了大多數時候只能依靠著電話,來對彼此進行叮囑著——

“年紀大了,就不要學年輕人那麼任性,多聽聽醫生的意見,管住嘴,要聽話,少生氣。”

“你們在外,自己要照顧好自己,不管怎樣,飯要吃飽,衣服要穿暖,那麼瘦,不吃胖點,看你以後怎麼找媳婦。”

“先把自己管好,這麼大的人了,還耍孩子脾氣,一點也不害臊。”

“哎,你們個個,都長大了,說不進去了。”

……

小時候,對四姑媽說的話,不敢“犯上”;長大了,沒想到偶爾還能“頂”回去幾句。

每當想到四姑媽那種像個孩子似的無可奈何的表情,心底油然而生的,覺得這樣“拌嘴”,讓人有種小竊喜,有點小幸福。

大學畢業後,我們都各自留在畢業的城市,開始了步入社會生活中去。

而對於四姑媽來說,上學時,她要操心我們的學業,畢業後,她又開始不停地念叨我們的工作,電話裡經常性會提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好好安心上班,好好注意身體,工作實在不行,就來跟我學做生意。

後來也發現,她的記憶力,越來越不那麼清晰,每次電話過去,談的都會是上一次提到過的問題,並且還說的津津有味。

其實,對於她來說,每一次的通話,都是一個新的場景。

恍惚中才意識到,原來時間並不曾偏袒過誰,不知不覺中,四姑媽,竟然也老了,也容易變得絮叨了。

我的姑媽

4

16年,因二弟結婚事宜,四姑媽在老家的時間稍多些,這也才有了陪著她稍長時間的機會。

可是說長,其實前後統共也不過就那麼幾天,只是相對於常年難以相見來說,那幾天顯得彌足珍貴。

她說,這事(二弟婚事)是祖父那一系一大家子的喜事,當然這更是我們家的喜事,父親的喜事。農村注重“傳承”,而二弟大婚,無疑是將父親這一脈,往後更進了一步。

那天,我到家時候,稍晚。

剛好是四姑媽過來開門,見到是我,立馬轉身朝身後向屋裡人驚喜地大聲說,“呦,看看誰回來了!我們的南湘回來了!”

說話,一把將我摟在懷裡,嘴裡在耳邊嘟嘟囔囔著說些什麼,我也沒聽得太清。

聽到是我,母親趕忙過來,見我徑直站在那沒開口說話,笑著說,“怎麼了?沒認出你四姑媽?”

我這反應過來,立馬回口說,“不不,不是,認出來了,是——”

只是後半句話,我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也許是不願說出口。

四姑媽笑得眉毛眼睛都要擠到一塊了,趕緊打斷母親的話,拉我進屋,“南湘不是沒認出來四姑媽,而是這麼多年都沒怎麼見過四姑媽,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心裡確實是高興,那種乍然而起小欣喜,可我只是沒想到,歲月這些年,竟然在四姑媽的身上,留下了那麼深的印記。她抱著我的時候,明顯地可以感覺到,那單薄而瘦弱的身體,當她的雙手摸在我臉上的時候,清晰能感覺到被那層厚厚的繭子磨得生疼。

與其說沒認出來,不如說是不敢去認。

祖父一直寵愛的那個四姑娘,找不到了;

父親口中的那個喜歡臭美的姐姐,找不到了;

連我們眼裡的那個濃眉大眼有著烏黑頭髮的年輕姑媽,也找不到了。

而如今能見到的,只是一個和尋常人家一樣,頂著灰白頭髮,額頭滿是皺紋的阿婆形象。

心裡像是忽然遭堵。

除了跟屋裡的長輩們打招呼外,就不知道還要說什麼。

四姑媽將我拉到她身邊坐下,她繼續跟長輩們說著些話,也並不跟我講些什麼,只是用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這種情景,就像小時候那樣,她拉著我,我並不用去講些什麼,乖乖地待著就好。

或許,歲月這些年帶走了太多東西,然而我知道有一樣東西,沒被帶走。

那是,四姑媽握著我手的時候,手心裡的溫度。

婚事辦完後,四姑媽在我們家小住了幾天,那段時間裡,我們有著說不完的話,談了很多,從工作上,到生活中,從為人處世,到婚姻家庭。

她說也想看我結婚那天,是什麼樣子。

我笑著打馬虎,當然會看到的,因為我算過,最起碼我們都能活到一百歲。

四姑媽邊樂著邊打我,直說我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有小孩子脾性。

我笑著說,還不都是一樣。

而後,家裡沒待幾天,我就因為工作上的事,去往外地。那時,也並不知道下一次見面,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的姑媽

5

17年時候,工作上轉行,離開原來的地方,去了一家做曲奇餅乾的公司。

大概,還是因為喜歡吃甜食的緣故,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印在骨子裡的,躲不掉的那些東西。

只是於我來說,躲不掉的,何嘗只是這些。

沒有太多的興趣,工作之外,甜食和家務,算是兩大愛好,這也應該都是跟從小養成的那些習慣,有關。

這一年,與四姑媽那邊,儘管還聯繫,只是說話的機會越來越少,能說的東西,也越來越少。

年紀愈大,便愈是忌憚情感之類的東西。

親情也好,愛情也罷。

從母親那得知,四姑媽的身體,不是太好,興許是上了年紀,身體各方面肌體能力大不如以前,加上又有血栓,基本上是得有人隨身照顧的境況,好在是表哥表妹都住得近,這些也都不是問題。

中間有幾次,二弟去北京出差,過去看過四姑媽,當時精神狀態還好,說話思維都也還算利索,還能嚷嚷著跟他說些關於我的各種不聽話。

轉眼到了18年春節,那段時間,老家的氣溫,出奇的高。

按照往年的情況,不說下雪了,至少也應該是陰雨天氣,可節前那幾天,天氣格外的好,也只有在正月裡,才慢慢開始降溫,下了幾場說不上的小雨。

四姑媽是過了除夕後回來的,沒有央父親去接,還是那個樣子,怕麻煩到父親,怕父親受累。

明裡說,只是回來看看,其實除了父親之外,我們都知道她是回來老家調養身體,畢竟家裡的空氣好,不像北京那邊,沙塵多,霧霾又重。

而這事,之所以瞞著父親,是因為四姑媽怕父親多想,那時父親又還在服藥,怕父親一時憂思過度,這才特意交代家裡人撒了個小謊。

家裡人深知他們姐弟情深,於是就默許了,聯合起來,都沒有跟父親說實情。

這個謊,至於瞞了多久,對於父親來說,或許只是幾個月,可對於我來說,現在的我,寧願自己從來就不知道實情。

翻過正月,家裡人都陸續奔向自己工作的地方,四姑媽也在修養了一段時間後,返回了北京。

開年那幾個月,工作各方面壓力巨大,換了新的地方住,卻總也是不習慣,一向睡眠質量很好的我,卻總是會從睡夢中驚醒,總覺得丟了什麼東西,卻又是記不起來是什麼。

抵不住心裡的擔心,只好常常在一大早醒來,給父親母親打電話,挨個問安個遍,心裡這才算是得到稍許的安穩。

後來我想,我早應該能隱約意識得到的。

因為那段時間,母親也鮮少跟我提起四姑媽,我也疏於跟姑媽聯繫,並沒有想過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只道是姑媽身體有所好轉,既已回了北京,應該是無大礙。

五月十二日。

當時我人是在珠海,因為深圳公安局那邊,需要我過去辦些手續,所以準備搭乘一早的高鐵回去,而正在候車時候,收到了二弟的兩則消息:

“哥”

“姑媽,過世了”

五個字,猶如一聲悶雷,悄無聲息,穿過層層密雲,躲過風聲肆虐,然後於頭頂之上,臨空炸響,身體裡每一滴血液,都在顫抖。

屏幕上顯出來的那幾個字,在那一刻,成了這世上自己最不想見到、聽到的東西。

我呆坐在候車室內,不知該作何反應,又或者任何反應都是不應該的,那一瞬間覺得大腦被抽空,精神思想都不再受自己所控制,它們朝著一個方向蜂擁,碰撞,在骨血裡糾結撕扯。

怕被人看到,我將臉埋進揹包裡,壓著喉嚨,沒敢哭出聲來。

不知過了好久,我才平復下心緒,向二弟詢問四姑媽身後事宜,卻被告知,當天竟然是四姑媽出殯的日子。

倘若是之前還能有所知覺,聽了這句話後的我,所受到的那種震驚,那種強烈的衝擊力,讓我幾乎昏厥。

興許知道我會多想,二弟又連忙解釋,因為你離的太遠,家裡人並不想讓你從那麼遠趕回來,所以這事從一開始就是瞞著你的……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心裡有埋怨歸埋怨,可更多的還是愧疚。

處理完手上的事後,再回去,四姑媽的最後一面,則成了心頭上的一塊疼,能見到的,只有那一座靜默安詳的墳塋。

母親怕我太過哀慟,在我面前,主動不會去提跟四姑媽相關的事,後來是我問起,母親才說,姑媽她走的時候很安詳,讓我寬心。

可當知道四姑媽在臨走的前幾天,還想著拿錢去給她弟弟買東西吃的時候,眼淚卻再也不受控制。

我的姑媽

6

那麼大的人了,確實是夠幼稚的,自己身體都那個樣子,卻還是想顧及別人。

都是老年人了,到了最後,卻還是頑皮地做了回孩子。

於我們家而言,四姑媽既是親人,又是恩人。

這些年以來,無論是對父親的照顧,還是對我們兄弟的關愛,其實是有超過親情的範疇,而這些好,也是母親打小就要讓我們記住的。

子欲養而親不待。

我甚至連一句“謝謝”,都沒能來得及說出口。

一直覺得,這麼多年,在外漂泊,應該早就對生死諸事看得淡了一點才對,然而當真正死亡來到身邊時候,才發現自己那點自以為是的想法,是有多麼可笑。

生離死別這種事,言語上的釋懷,只能是緩解精神上的疼痛,它會在骨子裡深處,埋上一粒種子,而當某個瞬間忽然被喚醒,像是幽暗深淵裡,驟然迸發的一束光,足夠微弱,卻也足夠炙烈。

大概釋懷,從來都是階段性的事。

我想,倘若現在有人問,這世上有沒有比親情更濃烈的情感時,我想說:

我有個姑媽,她叫四姑娘。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