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2017年1月28日特朗普與白宮官員在白宮橢圓辦公室內，來源Getty Images
法意導言
1972年，還是《華盛頓郵報》一位年輕記者的鮑勃·伍德沃德與同事合作，率先開始了對“水門事件”的系列調查報道，最終引爆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的竊聽醜聞，致其辭職下臺。四十多年後，伍德沃德的新書《恐懼》又一次引起白宮內部的動盪。通過對眾多高級官員的匿名採訪，伍德沃德揭露出白宮在特朗普入主一年後出現的種種混亂局面：總統對身邊的助手毫無尊敬之意、肆意嘲諷挖苦，時不時做出對國際局勢毫不瞭解的決定；總統身邊的官員無法勸說特朗普，接近崩潰，只能用陽奉陰違、偷走文件的方式維護美國的國家利益。近期《華盛頓郵報》曝光了書中的許多精彩細節，包括特朗普命令國防部長暗殺敘利亞總統阿薩德以及他的私人律師多德在“通俄門”特別檢察官穆勒面前指責特朗普“看起來像個白痴一樣”的場景。這些難以想象的畫面為讀者勾勒出美國當下的非傳統政治局面，在幫助理解特朗普任期中所做決定的不一致性的同時，也引發了對“忠誠”、“盡職”等政治概念的思考。
鮑勃·伍德沃德新書揭露出白宮內部對特朗普的嘲笑和秘密反抗
作者：Philip Rucker and Robert Costa
圖為《華盛頓郵報》，來源亞馬遜
約翰·多德（John Dowd）相信，只要特朗普總統當面接受特別檢察官羅伯特·S·穆勒（Robert S. Mueller III）的提問，總統一定會犯下偽證罪。1月27日，為了證明他的觀點，時任總統私人律師的多德組織了一次排練。
多德在白宮裡劈頭蓋臉地扔給特朗普一系列有關俄羅斯調查的問題，收穫了總統結結巴巴、自相矛盾、謊言成篇的回答。最終，總統無法再保持冷靜。
“這鬼東西就是在戲弄我，”特朗普隨後爆發了一段長達30分鐘的咆哮，直到最後他說，“我不想去作證了。”
在鮑勃·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出版的新書《恐懼》中，他記錄下了這個此前從未被披露的戲劇性場面。這本書基於對特朗普政權官員和其他重要人物的深度採訪，描繪出總統工作中令人不安的狀態。
伍德沃德寫道，他的書建立在對直接當事人和目擊者的幾百小時的採訪之上。這些採訪都僅作為“深度背景信息”，意味著他可以使用這些信息，但不能說明提供者的身份。他書中的敘述還來自於會議筆記、個人日記以及政府文件等來源。
在伍德沃德筆下，特朗普對於“通俄門”調查的怒氣和疑神疑鬼從未停息，曾數度讓白宮西翼辦公室幾天都無法正常工作。2017年5月得知穆勒就職特別檢察官時，特朗普曾抱怨：“每個人都想打倒我。”含此在內的一段發洩期驚呆了他的助手們，好像回到了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總統任期的最後那段時間一樣。
伍德沃德作為郵報的一位副編輯，曾通過多位中間人希望對特朗普進行採訪，但從未成功。直到八月初，這本書的手稿已經完成後，總統才給伍德沃德打來電話說他願意參與。根據這次談話的錄音，總統還抱怨說這會是一本“糟糕的書”，伍德沃德則回應稱他的成果會很“難以接受”，但完全是基於採訪的事實。
圖為鮑勃·伍德沃德（Bob Woodward），
來源AFP / Getty Images
這本書的標題來源於2016年伍德沃德以及郵報政治記者羅伯特·科斯塔（Robert Costa）在採訪特朗普時，當時還是總統候選人的特朗普的一句評論：“真正的權力就是——我都不想說出這個詞——‘恐懼’。”
書中的一個核心主題是特朗普身邊核心圈的人如何偷偷摸摸地試圖控制總統的衝動，避免災難發生。這些行為既是為了總統個人著想，也是為了保護這個他需要領導的國家。
伍德沃德將此描述為行政機關的“政變”和“精神分裂”，例如總統的高級助理們密謀將某些文件從總統的書桌上拿走，這樣他就不會看到或簽署它們。
在書中，伍德沃德大段地記錄了特朗普的國家安全團隊如何反覆為總統所震驚，因為他對國際事務既無知又不想了解，而且蔑視軍方與情報部門領導人的正統觀點。
據伍德沃德說，在1月19日的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會議上，特朗普對美國在朝鮮半島上維持大量軍事力量的重要性嗤之以鼻。美國在朝鮮半島設有一支特殊的情報部隊，一旦朝鮮發射了導彈，7秒內美國就能獲知信息。如果這支部隊駐紮在阿拉斯加，則需要花15分鐘。但特朗普卻質疑美國政府為什麼要把半分資源花在朝鮮半島區域。
“我們這樣做是為了阻止第三次世界大戰。”國防部長吉姆·馬蒂斯（Jim Mattis）告訴他。
特朗普離開這次會議後，伍德沃德記錄道，“馬蒂斯又惱又懼地告訴他的心腹：總統的表現和知識水平就像‘一個五、六年級的小學生’ ”。
伍德沃德說，總統的很多高級顧問都不斷為特朗普的行為感到氣餒，並表達了對他的不看好。“國防部長沒法選擇為哪位總統工作，”馬蒂斯曾以這句話逗笑了他的朋友們，那時他正在解釋特朗普習慣於突然將談話轉向不相關的主題，例如移民或者新聞媒體問題。
伍德沃德把總統在白宮裡的表現描繪為一個與傳統執政方式相差極大、時常對政府高級僱員發火、每天都會擾亂和貶低僱員的不穩定領導人。伍德沃德寫道，白宮辦公廳主任約翰·F·凱利（John F. Kelly）經常為此發火，並告訴同事他覺得總統已經“精神失常”。在一次小規模會議上，凱利提起特朗普：“他是個白痴。嘗試說服他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他的行為已經脫軌了。我們現在就像生活在瘋人院裡，我都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待在這裡。這是我做過的最糟糕的工作。”
凱利的繼任者賴因斯·普里巴斯（Reince Priebus）同樣也苦惱於他幾乎沒法阻止特朗普製造混亂。伍德沃德寫道，普里巴斯把特朗普長期痴迷於在其中看電視新聞和發推特的總統臥室稱為“魔鬼的作坊”，又把特朗普時常引爆推特的清晨和週日傍晚兩個時段稱為“鬧鬼之時”。
特朗普顯然並不尊敬普里巴斯。儘管白宮辦公廳主任應該是白宮秘書的直接上級，但他曾指示前任白宮秘書羅布·波特（Rob Porter）忽略普里巴斯，並把普里巴斯稱作“像只小老鼠一樣竄來竄去”。
特朗普身邊很少有人能倖免於他的侮辱。他經常在背後嘲笑時任國家安全顧問H·R·麥克馬斯特（H.R. McMaster），鼓起胸並誇張地大口呼吸來模仿這位退休的美軍將領。他有一次還說麥克馬斯特穿的西裝很廉價：“就像一個賣啤酒的。”
特朗普還對他的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Wilbur Ross）——一位比他年長八歲的、富有的投資家——說：“我不信任你。我不想再讓你去進行任何談判了……你已經過了你的黃金年齡了。”
總統的尖刻攻擊有一個常年不變的目標：司法部長傑夫·塞申斯（Jeff Sessions）。在伍德沃德筆下，特朗普對白宮秘書波特說，塞申斯為了避嫌而不主導通俄門調查，是“叛徒”的行徑。特朗普還模仿著塞申斯的口音說：“這個人就是個智障，一個愚蠢的南方人……他甚至不配在阿拉巴馬州獨自當一個鄉村律師。”
在一場國防部長馬蒂斯、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小約瑟夫·F·鄧福德（Joseph F. Dunford Jr.）上將和其他人都有出席的晚宴上，特朗普對時常出言批評他的亞利桑那州共和黨參議員約翰·麥凱恩（John McCain）進行了瘋狂的攻擊。他把這位前海軍飛行員描述為一個懦夫，並錯誤地暗示麥凱恩是因為父親的軍階而提前從越南的戰俘營中被放出，把其他人都丟在身後。
馬蒂斯很快糾正了他的上級：“總統先生，不是這樣的。我想你說反了。”這位國防部長解釋道，在今年8月25日剛剛去世的麥凱恩事實上拒絕了提前被釋放，而且他在“河內希爾頓”的五年裡遭受了殘忍的折磨。據伍德沃德描述，特朗普的回應是：“哦，好吧。”
圖為約翰·多德（John Dowd），來源路透社
由於無法遏制特朗普的怒火和一意孤行，內閣成員和其他的高級官員開始學著更隱蔽地行動。伍德沃德在書中描述了特朗普身邊一群希望保持傳統的人開始阻撓他們認為十分危險的行動，這其中包括馬蒂斯和總統的前任首席經濟顧問加里·科恩（Gary Cohn）。
“感覺就像我們每時每刻都走在懸崖邊緣，”書中引述了波特的這句話，“有時好像我們已經摔下去了，這時我們就會採取行動。”
據伍德沃德記載，在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在2017年4月對平民發動化學武器攻擊後，特朗普在電話裡告訴馬蒂斯他想暗殺這位獨裁者：“他媽的，讓我們殺了他！殺了他！把他們這些人都他媽殺了！”
馬蒂斯告訴總統他會立刻去執行，但是一掛掉電話，他就對一位高級助手說：“我們永遠也不會做這件事。我們的行為會比這慎重得多。”最終，特朗普下令執行的是國家安全部門制定出的更為傳統的空襲方案。
在華爾街浸潤多年的科恩曾試圖壓制特朗普在貿易問題上尖銳的民族主義。伍德沃德表示，科恩“曾經在特朗普的書桌上偷走過一封信”，這封總統本來要簽署的信將使美國正式退出與韓國的貿易協定。後來科恩告訴一位助手，他把這封信拿走就是為了保護國家安全，而特朗普也沒有發現這起“失竊”。
科恩還有過一次類似的舉動來阻止特朗普使美國退出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總統長期威脅要退出這一協定，2017年春天，他急於從NAFTA中退出，並告訴波特：“為什麼我們還沒搞定這件事？幹你的活去吧。敷衍，敷衍，你就是在敷衍我。我要看到這件事完成。”
總統的指示下，波特草擬了一封退出NAFTA的通知，但他和其他顧問擔心這會引發經濟和外交上的危機，所以波特諮詢了科恩。據伍德沃德所說，科恩告訴他：“我可以阻止這件事。我會從他桌上把這張紙拿走。”
儘管特朗普反覆威脅要退出這兩份協定，但美國至今依然沒有退出，政府還在繼續和韓國與北美盟國加拿大、墨西哥討論協議的新期限。科恩把總統視作“一個職業騙子”，並在2017年8月，因特朗普對夏洛茨維爾市（Charlottesville）白人至上主義集會致死事件的處理方式而威脅要辭職。作為一名猶太人，科恩表示，在他的一個女兒在大學寢室門上發現納粹標識時，他感到格外恐懼。
當時，特朗普因為最初稱集會的“兩邊”都負有責任而遭到了猛烈的抨擊。在顧問的敦促下，他後來譴責了白人至上主義者與新納粹分子，但據伍德沃德的記錄，特朗普立刻就對身邊的助手說“這是我犯下的最他媽大的一個錯誤”以及“這是我做過的最差的一次演講”。
當科恩在夏洛茨維爾市事件後向特朗普遞交辭呈時，總統對他說“你這是在叛國”，並試圖說服他的經濟顧問留在職位上。辦公廳主任凱利當時對科恩坦白，對於特朗普在這場悲劇上的處理方式，他和科恩有一樣的恐懼和憤怒。
據伍德沃德，凱利對科恩說：“我起碼有六次想要把我的辭呈塞進他的屁股裡。”凱利自己也曾多次威脅要辭職，但是最終沒有這樣做。
伍德沃德在書中細緻地說明了恐懼是如何蔓延至特朗普周圍的所有人心裡。在他任期的第一年裡，由於總統在政府運作上的無知、對學習操作政府的抗拒和無能，一些職員和內閣成員深受其擾。
伍德沃德引述了今年2月在家暴傳言中離職的白宮秘書波特在某一刻所說的：“總統已經不是總統了，白宮也不再是白宮。這只是一個人在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圖為羅布·波特（Rob Porter），
來源The Washington Post / Getty Images
不過這些已經成為常態的恐慌並不是伍德沃德新書的核心，這本書主要關注的是進行重大決定和出現內部矛盾的時刻，包括與朝鮮的緊張關係以及美國對阿富汗政策的未來發展。
伍德沃德敘述了政府內部因特朗普對朝鮮核武威脅的處理而不斷陷入焦慮的經歷。在他成為總統一個月後，特朗普就要求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鄧福德給出一個對朝鮮先發制人進行軍事打擊的方案，這讓經歷過多次戰爭的鄧福德擔憂不已。
2017年秋天，特朗普和金正恩的文字攻訐愈演愈烈，他甚至在一次在聯合國進行的演講中將這位朝鮮獨裁者稱為“小火箭人”。總統的助手擔心他會激怒金正恩，但在伍德沃德的書中，特朗普告訴秘書波特，他認為正在進行的是一場意志的決鬥：“這完全是領導人和領導人之間的對決，男人之間的對決，我和金正恩的對決。”
這本書還詳細地描述了特朗普對在阿富汗進行的已成為美國耗時最久的戰爭的不耐煩。書中說，在一次2017年7月的國家安全委員會會議上，特朗普嚴厲地批評了他的將軍和顧問們25分鐘，不斷抱怨美國如何輸掉了這場戰爭。
“那些戰場上的士兵做起事來比你們好多了，”特朗普告訴他們，“他們更好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我都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鬼事情。”然後他繼續問：“到底還要死多少人？還要多少人受傷致殘？還要多久才能達到我們的目的？”
在其他為特朗普作傳的人筆下，總統的家人時而被渲染為總統的核心顧問。但是他們在伍德沃德的敘述中只是次要的存在，偶爾在白宮西翼出現並惹惱他們的對手。
伍德沃德記錄了一次發生在總統大女兒伊萬卡·特朗普（Ivanka Trump）和時任白宮首席戰略師的高級顧問史蒂芬·K·班農（Stephen K. Bannon）之間的滿是髒話的爭吵。
“你只是個職員而已！”班農對著她大叫著這句話，告訴她必須像其他助手一樣在辦公廳主任普里巴斯手下工作，“你在這裡走來走去，好像你才是主管一樣。你不是，你只是個職員！”
能夠獲得特許見到總統並繞過普里巴斯工作的伊萬卡·特朗普則回應道：“我不是職員！我永遠都不只是個職員。我是總統的女兒！”
這樣的衝突在特朗普的許多核心顧問之間不斷髮酵。普里巴斯據說把總統僱員之間的關係描述為“自然界中的捕食者們”，而非對手。
“如果你把一條蛇和一隻老鼠、一隻獵鷹和一隻兔子、一條鯊魚和一隻海豹都放進一個沒有分割的動物園裡，事態就會變得血腥殘暴了，”普里巴斯說。
始終籠罩著白宮的烏雲還有穆勒的通俄門調查，這件事讓總統深感尷尬。伍德沃德描述特朗普在與埃及總統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Abdel Fatah al-Sissi）通電確保釋放被監禁的美國慈善工作者時，對面的埃及領導人說：“唐納德，我對這個調查感到很擔憂。你到時候還會在這個位置上麼？”據伍德沃德，後來特朗普把這個對話轉述給了律師多德，表示這就像是“對著要害踢了一腳”。
書中還生動地記錄了目前仍在特朗普和他的律師間進行的爭論，關於總統到底要不要接受穆勒的當面提問。3月5日，多德和特朗普的律師傑伊·塞庫洛（Jay Sekulow）在穆勒的辦公室見到了這位特別顧問和他的副手詹姆斯·夸爾斯（James Quarles）。在那裡，多德和塞庫洛再現了1月特朗普在白宮進行排練時的場景。
然後，多德向穆勒和夸爾斯解釋了為什麼他不希望總統當面作證：“我不想坐在這裡讓他看起來像個白痴一樣。在華盛頓，任何文件都會被洩露的，你一旦把這份談話記錄打出來，其他國家的人就會說：‘我早就告訴你他是個白痴了。我早說他是個傻子了。我們為什麼還要和這個傻子打交道？’”
“約翰，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據伍德沃德記錄，穆勒這樣回覆道。
圖為羅伯特·S·穆勒（Robert S. Mueller III），
來源Bloomberg
當月晚些時候，多德對特朗普說：“不要去作證，要不然你就等著穿上橘紅色的囚服吧。”
但是特朗普擔憂公眾對總統拒絕作證的看法，而且他相信自己能應付穆勒的問題，所以那時他已經決定好了走另外一條道路。
在伍德沃德書中，特朗普回覆道：“我會是一個優秀的證人的。”
“你不是一個好證人，”多德回覆說，“總統先生，我怕是幫不了你了。”
第二天早上，多德辭職了。
Philip Rucker & Robert Costa, Bob Woodward’s new book reveals a ‘nervous breakdown’ of Trump’s presidency, The Washington Post, September 4.
網絡鏈接：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bob-woodwards-new-book-reveals-a-nervous-breakdown-of-trumps-presidency/2018/09/04/b27a389e-ac60-11e8-a8d7-0f63ab8b1370_story.html
譯者介紹 · 楊澤毅
2014級北京大學哲學系本科學生，畢業後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新聞與國際關係碩士。熱愛閱讀非虛構作品，翻譯新手，法意讀書編譯組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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