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瑟
还记得高中语文课上我们曾背诵过的李白那句“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吗？
李白实在太喜欢谢灵运，以致在梦中都念念不忘来到剡溪，在谢灵运曾居住过的地方徘徊、流连。
也不独独李白，千百年来白居易为谢灵运写诗，王勃在名满天下的《滕王阁序》中歌颂他，王世贞高度评价他。他仿佛承载了中国文人的最高理想，活成了千百年来文人们最喜欢的样子。
他出身好，陈郡谢氏，钟鸣鼎食大族。尽管后来刘裕代东晋自立，谢氏家门衰落，但谢灵运一生也未曾因衣食发过愁。
他有才华。一句“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流传千古，而他说出“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这样的话，古往今来极少有人以为忤，竟奉为至理名言。同时，他也是公认的山水诗派开创人。
最重要的是，他潇洒。当京官则称病不上朝，当地方官则荒废政事遨游山水。他大抵是古代最早的攀岩运动者，他为了登山发明的木屐，成为李白等文士眼中潇洒的象征。
出身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才华、但又不喜名利、不与这个蝇营狗苟的世界随波逐流，因此连他的任性和荒唐都成为了名士气度的象征——这大抵就是中国文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模样。是以千余年后，一本鸿篇巨著《红楼梦》，一个同样富有才华又任性的贾宝玉也是这样征服了读者的心。
拿谢灵运类比贾宝玉，二人之间确实有不少相通之处。贾宝玉身后是四大家族的关系纵横，而谢灵运也不遑多让——他的祖父是东晋中后期的中流砥柱谢玄，他的曾外祖父是王羲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里面的“王谢”正是王家和谢家。而作为王谢家族联姻的后代，谢灵运可以说是有如衔玉一般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谢家的辉煌，可以说在淝水之战（383年）达到顶峰。值得一提的是，谢玄领军的淝水之战大获全胜，捷报传到谢家时，谢玄的伯父谢安正在与人对弈围棋。侍从将消息在耳边告诉他，他不动声色，默默地下完那一局，旁人才问他刚才收到的是什么消息。而他淡淡地说：“小儿辈大破敌。”在今人的观念中，这种不动声色或许有装的嫌疑，但在崇尚竹林之风的东晋，这样的从容与淡定，却是世家大族区别于一般寒门的风度与气质。
而出生于385年的谢灵运，正是赶上了谢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这样一段时光。但顶峰之后意味着衰落，谢安、谢玄先后于385、388年离世，而他的父亲谢瑍也在393那年英年早逝。昔日人才辈出的谢氏，也不可避免的迎来了人丁凋零的局面。
但比贾宝玉幸运的是，谢氏一门，只是渐渐地衰落，始终未曾遭遇倾覆之灾。18岁那年，谢灵运便继承了世袭的康乐公一爵，而他的文采之名，也在江左流传。在东晋末年动乱的时代，他始终担任着还算体面的职位。他担任过豫州刺史刘毅的记室参军，刘毅起兵反叛当时手握兵权的刘裕，事败自杀。后来刘裕代晋自立，但或许是出于对谢灵运的喜爱，他始终待谢家不薄。改朝换代之际，前朝重臣多遭清算，但谢灵运仅仅是从康乐公降为康乐县后，仍保有食邑五百户，刘裕还将太子身边的职位托付给他。
然而刘宋的政权也是风云变幻。刘裕登基两年后病逝，继位的太子两年后又被权臣杀害，另拥立了刘裕第三子刘义隆为帝。城头变幻大王旗，只是在不断的政权更替中，谢灵运并未受到刻薄，刘义隆甚至屡屡征召他，想要委任于他。但也许是对时代的失望，也许只是单纯地爱好自由，谢灵运并没有领情，反而在任性的道路上愈行愈远，直至走到自己人生的尽头。
他在朝中为官，常常称病不上朝，刘义隆只是下旨斥责他，而他索性请病假归故里。
他在家乡日夜游宴，消息传到朝廷，朝廷忍无可忍地免了他的职。
他在家乡因决湖造田之事被人告发，刘义隆不但没有追究他，反而将他派到临川为官。偏僻的临川却成就了他的山水诗情，李白诗中的“剡溪谢公宿处”正是他在临川山中结的草庐，而《滕王阁序》中那句“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也是说他在临川留下的那一系列诗作。
他在临川的荒废政事触怒的朝廷，司徒刘义康派人捉拿他。本来也许只是认个罪免个职的事，但谢灵运干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他兴兵拘捕。但即使是这样大逆不道的死罪，刘义隆还是没舍得杀他，只是将他流放广州。
不得不说刘义隆对谢灵运是真的爱，但这样的爱还是抵不过谢灵运的任性——最后一次，被流放到广州的谢灵运作了平生最大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死，他密谋让人劫囚车救自己。这一次终于惹怒了对谢灵运一忍再忍的刘义隆，下诏将谢灵运处死。
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
凄凄淩霜叶，网网冲风菌。邂逅竟几何，修短非所愍。
这是谢灵运临刑前所著绝命诗中的一段。他感慨服毒的李业、绝食的龚胜、就刑的嵇康、被杀的霍原……再潇洒任性的读书人，在权力的刀剑前，生命却如寒霜下的绿叶般脆弱。但他不伤感于生命的苦短，他只是伤感于和知音相聚时光的短暂。在生命的最后尽头，他依然是这样可爱地任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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