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官場吃了癟淪為家庭教師的賈雨村，站在智通寺破破爛爛的門前，仰頭讀著這一副對聯。作為一個有點經歷的人，他立即意識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他甚至有點自作多情地想：門裡的人，說不定也像我一樣栽過點跟頭，才有感而發。
他走進了那扇寺門，卻只看到一個耳聾齒落的老僧在煮粥，昏聵而答非所問。 “尋隱者不遇”，他心浮氣躁而出，到酒館找酒喝。彷彿是命運的安排，在這偏僻野店，他竟遇到了故人冷子興，觥籌之間，閒閒指給了他一條東山再起的捷徑，從此為自己開啟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在此之前，賈雨村的人生路跌宕起伏，走得辛苦。
出身是沒落的讀書仕宦人家，父母什麼家底也沒給他留下，連人丁也衰喪到了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境地。不得已棲身於葫蘆廟內賣字為生，打算攢足路費進京趕考。這就是賈雨村的人生起點，比范進強不了多少，人家范進還有個屠夫老丈人，等老泰山高興了還能去蹭幾吊子豬肉吃呢。
賈雨村能蹭誰？只能蹭葫蘆廟隔壁的甄士隱。蹭茶蹭酒蹭銀子。也不全是蹭，是甄士隱樂意相贈。
因為他看好他，認定他“必非久困之人”。一開始的賈雨村並不猥瑣，雖是窮儒，但待人彬彬有禮、不卑不亢，沒有酸腐氣；見識不凡，侃侃而談，又有出口成章的文采；雖衣衫襤褸但男子氣十足，沒有好衣服卻是個好衣架，外帶劍眉星目，直鼻方腮，有一股奇特的吸引力，甄家丫鬟嬌杏就是被他的相貌堂堂所吸引，擷花之餘不禁頻頻回頭打量他。
這個雖沒有十分姿色卻“眉目清明儀容不俗”的姑娘，杏花一般溫潤的明亮目光，讓懷才不遇的賈雨村心頭升起一股柔情。“沒有陽光的時候，以陽光的幻想度日”，嬌杏的回眸激發出雨村了彪悍的想象力，他一廂情願認她做了自己難時的紅顏知己。
拿著甄士隱贊助的銀子進京，他不負己望考中了進士，以為自己“一路從泥濘走到了美景”，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哪知官場複雜，這個不知深淺的新手，因為恃才傲物得罪了上下一圈人，草根出身沒有後臺撐腰，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趕下了官椅，生生要淪為一個茶餘飯後的官場笑話了。
但是賈雨村註定讓那些人略略失望了，書上寫他“心中雖然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接過後，他安排好家人，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去了，兀自留給圍觀者們一個瀟灑的背影。
單這種姿態，就令人不敢小覷。他不是真的超脫，十年寒窗辛苦打拼來的功名，一夜之間化為泡影，不在乎不恨不後悔是假的。人人都知道他是在裝，然而卻不想他能裝得這麼好。
裝是一種功力，誰的人生中沒有走麥城的時刻，恰恰這樣的時刻，最能看出一個人的修為。硬撐也好，虛偽也罷，失意者不吐失意語，倒黴者不露倒黴相，即便是強顏歡笑，也比那些遇事抱怨、申訴或者虛弱成一灘爛泥的人多了一層尊嚴。不給好事者嚼舌頭的談資，也不給勝利者太淋漓的快感，讓對手也微嘗一點挫敗感。更重要的是，這種裝也是一種暗示，即：我，沒那麼容易被擊垮。
人生總是需要一點演技。就當成是演戲吧，腳心裡明明踩進了顆釘子疼得錐心，人卻還站在舞臺上，大幕未落，燈光尚明，看客們沒散，有人還等著要喝倒彩。這時候，好演員會咬緊牙關，唱唸做打一樣不落，踩好最後一個鼓點，再優雅從容地謝幕。
當大幕落下，是一瘸一拐走回後臺還是坐地嚎啕大哭，純粹是自己的事，犯不上讓別人看到。賈雨村就是這樣的演員，人倒架不倒，該裝的時候裝，裝出了點骨氣和大氣。
尚是布衣時，賈雨村還有一次“裝”，也令人刮目相看。
當他吟出“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句子，甄士隱擊掌叫絕，說憑這首詩“飛騰之兆已見”，並向他祝賀。他趁機說出自己沒有盤纏進京趕考，早就想幫他的甄士隱，連忙拿出銀子和衣服送他。
擱平常人，不知得感激涕零成什麼樣了，但是賈雨村不，他收了東西，“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頗有不拘小節的名士範兒。其實他哪裡是“不介意”，他介意得很！看後文就知道。甄士隱心實，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除了幫他擇個上路的吉日，第二天又去找他，要給他在京城找個不花錢的住處，哪想他拿了錢連夜就跑路了，只留下話：“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可見他心急成什麼樣，原來是萬事俱備，只欠盤纏。之前的“不介意”，只是裝淡定而已，心裡早就欣喜若狂了。
脂批賈雨村是曹操式的人物，說的就是他的城府。設若他受人施捨便不能免俗地作揖打拱，該是何等殺風景，莫說甄士隱，便是讀者也要替他尷尬心酸。以前看姜文曾經評論過趙薇，說“她能把一件尷尬的事弄得不尷尬”，應是指趙薇見招拆招不露痕跡的化解能力，可見有些天賦是與生俱來的，聰明人的聰明古今通用。
“裝”在賈雨村這裡還另有一層，就是裝納。賈雨村是個心裡裝得下事的人，也是一個裝得下人的人。
當年嬌杏的三次回眸，成了賈雨村人生晦暗記憶中的一抹亮色。就算幾年後，他紅袍加身，坐在大轎子裡招搖過市，也能在匆匆一瞥的須臾之間，將嬌杏從人流裡離析出來，可見的確是有幾分刻骨銘心。此時的背景音樂不該響起李健的那首《傳奇》嗎？“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無法忘記你容顏，夢想著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不再孤單思念。”
還等什麼呢，他如今不再是卑微的暗戀者，已有資格說要她，嬌杏當晚就被一頂小轎抬進了洞房，懵懵懂懂做了縣太爺的二夫人。曹雪芹寫，在街上重逢的那天嬌杏正在買線，分明是在調侃他們二人“千里姻緣一線牽”。書裡說：“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賈雨村真是人生贏家，看得讀者也不禁要替他歡喜起來。蔣介石當年娶陳潔如，新婚燕爾卻兀自傻笑，說平生三大夙願，第一便是娶陳潔如為妻，如今實現，怎能不笑？與賈雨村此刻情景倒有幾分神似。
能想象嗎？最初的賈雨村，竟然是個情種呢。可惜人生總難兩全，情場得意官場就失意，不久就孤身漂泊在江湖。
經冷子興一提點，落魄中的賈雨村方知自己原來守著一座資源金礦，求東家林如海寫信舉薦，又護送學生林黛玉一路進京，與榮國府搭上了“同宗”關係，賈政幫他輕鬆補了個缺。
從此，賈雨村深刻體會到了官場上關係與背景的重要性，嚐到甜頭的他奉“護官符”為圭臬，再次踏上了仕途。一開始他還沒那麼自如，替薛蟠包庇殺人案，特別是知道香菱還是恩人甄士隱之女時，在門子面前，他還要稍稍裝一下，雖然事兒做的不地道，事後也沒忘了修書一封向王家討好，但是嘴裡卻還說著不妥，做出一種不願昧良心卻不得不昧良心的掙扎姿態。
這案子彷彿是一次歷練，令賈雨村一下打通了任督二脈，漸漸放膽上了道，開始赤裸裸攀附巴結權貴。到後來甚至為著賈赦喜歡，為強佔古扇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把道德底線降至了地平線以下，在官場紮下根蓬勃生長。此時的他食髓知味，連裝都懶得裝了，令人厭惡又忌憚。
官場如同走鋼絲，玩的是平衡，左邊是自我，右邊是權利。賈雨村上一次栽在官場是因為太自我；而這一次矯枉過正，為了權利丟了自我，眼看著又走偏了。溫厚練達如賈璉，斷定賈雨村“他那官兒未必保的長”，看出他執念太深，做事太絕，權利場風雲詭譎瞬息萬變，豈是他一個草根出身能參透的，就憑他這種做派，早晚要出事。
賈政帶領眾儒在大觀園擬各處楹聯時，說：大家先擬，擬得合適的就用，擬的不妥的，留給賈雨村來擬。 也只有這種時候， 讀者才能依稀憶起起賈雨村最初卓然不群的樣子。他的人生故事，已徹底淪為《官場現形記》的章節，和大觀園的主旋律極不和諧，曹雪芹再沒有為他多費筆墨。
但是賈雨村這個人物，不會像寶玉的丫鬟媚人一樣被曹雪芹寫丟。他在結尾處一定會再出現，因為他有他的特殊地位。一部鴻篇鉅製，一個浩浩蕩蕩的家族榮衰故事，卻選擇了甄士隱與賈雨村兩個賈府之外的小人物來開啟，自有作者的用意，尤其是賈雨村，既是旁觀者，也是相關者，他與賈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當初，跛足道人的一曲《好了歌》讓甄士隱迷途知返，而賈雨村尚還在萬丈紅塵中上下求索，他還沒到悟的時候。在看不到的後四十回，理應會讓甄賈二人重逢，一起來為《紅樓夢》收梢，全書的結構才算圓滿無缺。
當他們再見，各自會對人生有更深刻的感慨才對吧？名利富貴就像物理學上的能量守恆，永遠都在，但是流轉不定，不會為誰輕易停駐。世人忙碌一場，方知道都是“為人做嫁”，大家玩的是同一個擊鼓傳花的大型遊戲。
一部沒落貴族的回憶錄，表面上“懷金悼玉”，實則充滿了“誰解其中味”的哲學味道。著意書寫盛時的鮮花著錦，無非是為了映襯結尾的悲涼頹敗，它苦口慈心要傳述的，乃是人生的虛無。不管是誰，苦心攫取的一切，最終都會如水中寫字，了無痕跡。
智通寺門前的那副有關“縮手” “回頭”的醒世對聯，早被在執迷中的賈雨村忘到了腦後，他不可能縮手，更不願再回頭，他需要在忘乎所以之時，再重跌一跤，才會摸著摔疼的屁股幡然醒悟，與甄士隱殊途同歸。驀然回首，才會想起冥冥之中上蒼其實提醒過他的：智通寺的老僧煮粥如同一場行為藝術，暗示他功名不過是黃粱一夢，而那副對子，則是命運一早就等在他再次出發的路口，特意向他亮起的有形忠告。
這一次，賈雨村還會再裝嗎？ 應該是不會了，苦海無邊，他打算掉頭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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