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短情長
七爺當過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軍裝照都已發黃模糊，幾乎看不清他年輕時的樣子。高考完填報志願，他到家裡來，鼓勵我報軍校，比誰都急切，唸叨部隊的好，部隊磨礪人，人這輩子一定是要當一次兵的。後來如願以償考上軍校，到七爺家裡，他板直地坐在椅子上，打開話匣子講起他當年在部隊的故事，七爺的故事很長，一邊講一邊端著旱菸袋陶醉地吸著，跟著菸葉燃燒的節奏，穿過時光隧道，又回到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七爺駐地在高原上，從駐地到家得坐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在這慢悠悠的火車上，七爺遇見了與他相伴一生的人。那時候回家把軍裝洗的乾乾淨淨，捋得整整齊齊，人是曬的黑了些，但看上去更加精神。火車走到市裡，還有個把小時才能到縣裡，七爺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心早已飛出窗外。
“解放軍同志，可以麻煩你幫我放一下箱子嗎？”七爺回頭，一位穿著碎花白襯衫的姑娘正對著他微笑，七爺愣了神，慌忙地站起身，幫著放好行李。那是年少時的悸動啊，不自覺地手心裡就沁出了汗，火車緩緩駛向回家的路，七爺盯著窗子，窗子上有她的影子，濃密的頭髮，扎著的辮子垂在胸前，七爺用比迎檢還要高的標準擦淨了窗戶，看得更清晰了。
火車行駛不久，許是綠軍裝親切的緣故，姑娘主動問他部隊的故事，七爺在連隊是宣傳員，口才公認的一流，但跟她說話卻磕巴了，眼睛都不敢直視，耳根子紅得發燙。但畢竟還是七爺，短促地慌張後，滔滔不絕地講了很多有趣的故事，聽得姑娘滿臉崇拜，由衷地欽佩。七爺嘴上講著，心裡卻盼著，火車更慢一點，時光更長一點，還有很多的東西都沒有說出來。快下車時，七爺要到了她的聯繫方式，她在省城有名的學校讀大學，也是七爺奢望而不可及的地方，七爺攥著手心裡的紙片，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佇立良久，然後揹著行囊，走著回家。
七爺幹活不惜力，只穿件背心，一晌午能翻一茬地，是別人一天的勞動量。自從離開後，七爺就有了心事，總想著那個人，她的背影始終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留下的紙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終於還是鼓起勇氣，騎著車子，沿著鄉間的土路，一路顛簸，找到了她。
七爺又深深地吸了口煙，緩緩地吐出煙霧：“嗨，那時候也不害羞，一個人就去了，在人家屋外等了很久，太陽都快落山了，才見到人。”跑了幾次，事就差不多成了，先給家裡幹完活，然後蹬上車子再去她家裡接著幹活。“那時候有用不完的力啊，十里八鄉的沒幾個人能比得上我，雖然家裡窮，但思量著人勤快些早晚能把日子過好。”
休假的日子過得很快，七爺要走了，她到車站送了又送，直到七爺趴在車窗上看不見她，才不舍地回去，在她心裡認定了七爺，總要找著時間來七爺家幫襯。到了部隊，七爺就開始寫信，趁熄燈了，一個人坐在學習室裡，把紙鋪展開來，寫幾句擦掉，又落筆重寫，又覺得字不好看，一來幾遍就亂了心神，好不容易寫好了信等外出的時候送到郵局，便有了盼頭。七爺放下菸袋，起身從櫃子裡拿出個小箱子，裝著他當年寫的書信，厚厚的幾沓，七爺保管得很仔細，一封一封地擺開，默默凝視著，臉上的笑容便伸展開來。
所有的相思就通過這一封封書信傳遞，七爺說裡面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就是些家中瑣事，只是時間長了，就盼著看見家裡的好，總期望著信寫的厚些，常常是一封信讀了很多遍，等到差不多背過了就快收到下一封。許是上天眷顧，2年之後，七爺終於娶了朝思暮想的人，七爺說那是他這一生最榮耀的時光，穿著軍裝，把她放在自行車上一路推回來，惹得路人紛紛駐足，羨慕這綠軍裝的愛情。
新婚不久，她跟著七爺到部隊，那是她坐過的最長的火車，靠在七爺肩膀上，看窗外的景色逐漸蕭條，等到快見不到樹了，七爺說：“快到了！”連裡收拾出間屋子，她站在屋外，遠方只有一望無際的荒涼，忍不住流下淚：“太艱苦了，意想不到的艱苦，除了你們還有別人嗎？”七爺笑著哄她：“革命戰士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咱不怕吃苦，吃過苦才能更樂觀的活，你來了不就又多了個人嘛！”她在連隊待了半個月，臨走的時候，連隊包了豬肉白菜餡餃子，連裡有規定，每個家屬走的時候都要做頓餃子，要像過年一樣吃得高興。多少年以後，七婆總會提起那頓餃子，一生中最難忘的餃子。
七爺退伍回鄉時，帶回了軍裝和立功的獎章，把它們鎖進櫃子裡，我只見過一次，七爺很細心，這是部隊留給他深沉的念想。七爺總是說：“當兵好，上為國家奉獻，下知父母之恩，部隊教育人，當過兵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話語很簡單，道理很樸素，見哪家有當兵的，別說自己家人見了欣喜，他也稀罕。
記不清楚七爺是什麼時候拄上柺杖的，歲月蒼老的痕跡在他身上越來越明顯，七爺不抽菸了，只是把菸袋還掛在腰間，想要走遠路，七婆攙著他，柺杖挪一步，他走一步，七婆再跟一步。七爺說過，一輩子最幸福的就是娶了七婆，一輩子最驕傲的就是當過兵，這一生值得記住的東西不多，但這兩件事必是要刻在心尖上。再後來，七爺走不動了，只能靠在椅子上，雙手扶著柺杖，七婆陪在他身邊，坐在城門口，看後輩們一天天、一茬茬地長大。有孩子跑過來，摸七爺的旱菸袋，七爺捏捏他的身子骨，喃喃道：“長大了是個當兵的好苗子，好苗子！”
七爺快要走的時候，唸叨的最多的就是七婆，她趴在七爺的耳根前，七爺已經說不出話，只能輕微地搖頭，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地吐幾個字，她撫摸著七爺花白的頭髮：“你說的我都記下了，放心吧，都記著呢。”別人聽不出的，她都聽得到，眼淚順著下頜流下來，落在七爺額頭上，填滿他被時光雕刻的皺紋。七爺走了，穿著綠軍裝，胸前掛著軍功章，還帶走了那箱泛黃的書信。
紙短情長，軍人的愛情裡夾著虧欠，不能常伴身旁，少了花前月下的浪漫，多了幾分相思苦楚，但軍人的愛情，是執著的，長久的思戀，你許他一生，他伴你一世。
一生很長，多少個無邊的長夜思念；一生很短，只能愛一個人，相守到老。所有的愛情都值得祝福，紙短情長，有多少說不完的話，都留給春風……
晚安！
閱讀更多 熱血方陣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