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伊拉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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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伊拉克朋友

文 | 楊個油

1

認識穆德是在研究生課程開始前的夏天。暑期語言課的第一天,我走進教室,一屋子的亞洲人中赫然坐著四個中東人。穆德是其中之一,他帶著自信又好奇的神色左右張望,板寸頭上抹滿油亮的髮膠,臉瘦長,留著薄薄的一層絡腮鬍子,濃眉大眼配著長睫毛,是中東人特有的漂亮。後來穆德說,幾年前他被派到韓國工作,走在街上忽然被人拉住:“你的眼睛真大真漂亮啊,我能擁抱你一下嗎?”穆德說到這露出了開心又不好意思的笑容。大概是帶著同樣的表情,他回覆那人:“好啊。”那人給了他一個熊抱,消失在人海中。

閒聊時,穆德說自己來自伊拉克的巴格達。巴格達令人神往,那是《一千零一夜》中繁華的都城,故事發生的地方,連發音都悅耳。說到伊拉克,我就想起了薩達姆被處以絞刑的視頻,想起兩伊戰爭,科威特戰爭,海灣戰爭,伊拉克戰爭以及當時正在中東肆虐的ISIS。我以為除了那些掌握著政治和石油資源的人,在伊拉克,人們大多掙扎著生活在歷史悠久卻飽經摧殘的土地上。這應該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象。現在是檢驗想象的時候了。穆德坐在我對面,自信又開朗,似乎沒有經歷過苦難,身材健美,像米開朗琪羅的大衛。

穆德是伊拉克國有石油公司的工程師。去年,他31歲,攢夠了工齡,申請公司的贊助,到英國讀工程學碩士。初到英國的穆德非常興奮,沒兩天就騎著自行車把這座城市都逛完了,在語言班的群裡組織野餐,聚餐和旅行。他只吃清真食品。我們在非清真的餐館裡嚼著烤雞時,他就在邊上吃素,組織大家自拍。穆德出門總在牛仔褲後面插一根自拍杆,跟一切可見的東西自拍。自拍杆產自中國。”你知道嗎,我們伊拉克,有好多中國製造的東西,質量都不好,”穆德跟我說,“所以我們開玩笑說一個人事情做不好,就說‘你是中國製造的嗎?’”

穆德對一切都感興趣,甚至學會了“用”中文聊天。他把阿拉伯語放到谷歌翻譯裡,再把翻譯出來的中文發到群裡。語言班裡中國人很多,經常在群裡發中文,穆德從谷歌翻譯裡copy過來一句:“不要說中國話”。他還學會了“唔該”和“雷猴”,發音竟然標準。學校邊上的教堂每週一晚上舉辦國際生和當地人交流的活動,穆德在裡面也玩得開心。

一切有趣的事物中,他尤愛自行車。我們因此成了朋友。我的公路車總爆胎,穆德就揹著工具包來幫我修。在車棚裡他發現了一輛破舊的閒置自行車,車上貼著條子:“這車無人認領已經一年多了,想要就騎走吧。”穆德稍作檢查,發現車上的不少部件還能用,開心地推回家,拆下來裝到另一輛二手車上。他的車常被我吐槽:“又重又慢,活生生一隻烏龜。”穆德在巴格達老家有輛碳纖維框架的公路車,或許他只是想在英國省錢。後來他看到輛性能優異的公路車,還是沒能捂住錢包。他把車買下來,寄回伊拉克。他實在太愛單車了,忍不住收集。

暑期語言課程結束後,穆德搬到緊臨大學東門的街區。街區名叫敦刻爾克,與戰爭史上那個舉足輕重的小鎮同名,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外國學生。我的朋友們大多也住在這。本市的一條交通幹道從敦刻爾克直穿而過,路上的車都有一副禮貌卻急不可耐的神氣,讓過街行人愧疚。每當我厭倦了自己的廚藝,就過馬路去找他們吃飯。穆德的公寓在一家老派的英國酒吧後面。我們湊到一起,就吃洋蔥炒清真雞肝。穆德極愛動物肝臟,有天在Instagram上發了一張捏著整塊羊肝的照片:“英國的羊肝比伊拉克的便宜好多啊!”

2

秋季學期開始之前,我去找穆德吃飯。穆德拿出一袋煤球似的東西:“Noomi Basra!我們伊拉克特產!”他拿出一個敲碎了,丟水裡煮。煮出來飲料的顏色介於紅茶和涼粉之間。喝起來有檸檬的酸苦,有些茶味,還有些藥味,爽口解暑。

那是夏天的末尾,天黑得早了,傍晚風有點涼,穆德住得離鐵軌近,時不時有火車的聲音傳來。我們喝Noomi Basra聊天。實際上,我們也不知道該聊什麼,好在我們對對方的國家都有足夠的好奇。我放了一首《二泉映月》,放到一半,穆德說,別放了,我要哭了。他換成Munir Bashir的烏德琴演奏。這位中東音樂大師1930年出生於伊拉克摩蘇爾,28歲時流亡到黎巴嫩,又從黎巴嫩逐漸搬到布達佩斯。晚年回到伊拉克,又因為海灣戰爭再次流亡,最終客死他鄉。

穆德拿出他從清真食品店買回來的雞胸,加了一堆調料和葵花籽油來醃。三首曲子過後,用平底鍋煎到兩面金黃,再送進烤箱。我把音樂換成梅豔芳的《似是故人來》。穆德聽到前奏,開心地晃起腦袋:“感覺好像聖誕節!”

我告訴他,這是首悲傷的歌,關於愛而不可得,當代華語流行音樂裡佔了半壁江山的主題。穆德笑:“這個我們也有。”音樂就換成了中東流行歌。MV裡,一箇中年男性在廢墟里邊走邊唱。穆德跟我解釋:“這首歌裡說,他喜歡的女孩子不知為何忽然沒了消息,他只好到處找她。”這首放完,又換了一首:“這首歌是說,他的太太懷疑他有別的女人,變得越來越歇斯底里,他只好跑了。我也不知道他為麼他總在女人那裡惹麻煩,哈哈。”

我不太喜歡這些歌。穆德打開電視,他在家裡裝了個伊拉克的電視盒子,能收到中東各國的頻道。沙特阿拉伯電視臺裡一對男女在一家商場裡生離死別。離別結束,一則廣告出現,阿拉伯語邊上是幾個宋體大字“XX星迷你甩脂機”。

“不過我也是,”穆德拿起一根生菜放到嘴裡嚼,看起來像只山羊,“我之前有過11個女朋友。我剛開始遇見這些女孩子的時候,覺得都很喜歡她們,但是沒多久就開始感到無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次我跟一個女孩子在臉書上聊天,她說,我喜歡你,當我男朋友吧。我說,好啊。過了一陣子,她發現我沒那麼喜歡她,就說,我們分手吧,我恨你。我說,好吧。去年,我遇見我的未婚妻吉娜,覺得可以和她一起生活,認識一個月就訂婚了。”

“如果你以後又覺得她無聊了怎麼辦?”

穆德想了想,想不出什麼辦法。他拿出一盤白饢:“這是我們伊拉克的饢!”他驕傲地說,“市區只有一家店賣這種饢,被我發現了!”我們扯著饢吃雞胸。不得不承認,伊拉克的饢實在太好吃了。薄,軟,韌,相當有嚼勁。土耳其,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饢都無法與之相比。這樣的饢與烤醃羊肉和洋蔥炒雞肝實在是絕配。

我的伊拉克朋友

烏德琴大師Munir Bashir。

3

吉娜在11月中旬到達英國,給穆德續上行將被喝完的Noomi Basra。穆德讀語言班的這段時間裡,吉娜辦完了他們結婚的手續和儀式。婚禮舉辦時,穆德在更新簽證,沒有護照,吉娜就和她的姐姐們在婚禮上跳舞。結完婚,吉娜申請到英國簽證,飛來團聚。見到我,她按伊拉克的禮節握我的手,碰碰兩邊臉頰。

吉娜眉眼柔和秀美,有一頭漂亮的黑色長髮。穆德要和我們自拍,她就拿出頭巾戴上。穆德在準備檸檬酸奶和牛肉土豆餅,這是一種混著碎牛肉,土豆泥,雞蛋,小麥粉和鹽的食物,鹹鮮柔軟。吉娜給我看婚禮照片,照片上她手上畫了精緻的海娜,戴著閃閃發亮的鼻環耳環。“真漂亮。”我忍不住誇。她把眼睛轉向穆德:“他,他很英俊。”

穆德給吉娜買了輛單車,辦健身房的卡,註冊給家屬的語言課程。沒課時,他們就到英國其他地方旅行。我也開始昏天地暗地忙。英國的冬天到了,黃昏緊接午後到來。日子過得恍惚。間中聽說吉娜懷孕了;穆德寄回伊拉克的那輛自行車被卡在了摩蘇爾,摩蘇爾戰事正緊。又聽說美國選出了新總統。新總統甫一上任就簽署法令禁止七個穆斯林國家的公民入境。美國人在機場抗議。我那些給脫歐投了贊成票的朋友們也表示出憤怒。這個英格蘭中部小城的居民組織了一場遊行,遊行人群舉著標語塞滿市中心的街道。我想起我的伊拉克朋友。穆德的理想是到麻省理工讀博,他的姐姐正在美國生活。

“這消息實在令人憤怒。希望你和吉娜知道,我們站在你這邊。”我發給他遊行的照片。

“我不知道為什麼全世界都恨我們。他們把我們的國家毀了,卻又不允許我們進入他們的國家。他們不想讓我們去他們的國家,可以啊,他們也應該離開我們的國家。”穆德一副見怪不怪的口氣。他和吉娜都沒有參加遊行。

他們籌劃著夏天之前去一趟希臘——“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合法地進入希臘的機會了。”沒有英國學生身份,穆德幾乎不可能申請到申根簽證。他們抓緊時間到英國和歐洲的各個地方旅行。他們去了巴黎,發現在那裡說阿拉伯語就可以通行四方,出租車司機都是中東人。

他們在當地的朋友依然不多。穆德上課或做實驗的時候,吉娜就在家裡看電視。伊拉克政府軍奪回被ISIS佔領的摩蘇爾那天,新聞女主播在電視裡用手捂起嘴巴,朝天發出一串“嗚嗚嗚嗚嗚嗚”的喊聲。那是伊拉克人慶祝勝利的方式。開齋節到了,我被邀請一起慶祝。穆德烤了條巨大的鱸魚,從中間剖開,用檸檬和別的調料醃過,烤出來的魚肉酸爽鮮嫩,如果是用明火,還會有一絲煙燻味。這又是一道令穆德自豪的伊拉克菜。“多來找我們吃飯,我們經常就兩個人待著。”穆德說。這聽起來太孤獨了。我問他們為什麼不去清真寺,他們或許可以在清真寺找到自己歸屬的社群。

“不去,我們是什葉派,”穆德說,吉娜在邊上嚴肅地搖頭,“這邊的清真寺都是遜尼派的。我們禱告的姿勢不一樣,會被發現。”“被發現了會怎樣?”我問。穆德撇撇嘴,嚴肅地說:“不知道,他們恨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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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巴格達街頭的烤魚。

4

穆德的女兒出生於八月底。從此,他Instagram賬號的主要內容就成了和女兒的自拍。女兒出生後,穆德為期一年的研究生課程行將結束,他們離開英國的日期也近了。穆德還不想走,吉娜卻十分思鄉。她想念那個在巴格達的大家族。趁著簽證還沒過期,他們又到北愛爾蘭玩了一趟。穆德與石油公司有合約,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要回伊拉克的了。

“回去你會做什麼工作?會在家裡當家庭主婦嗎?”我問吉娜。吉娜是個計算機工程師。 但當家庭主婦在伊斯蘭世界裡也是女性常見的選擇。

“還不知道呢。我的姐姐在政府部門工作,我也想去。但是你得認識人才能去政府部門工作。我們不認識人,所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工作。”吉娜說。而且,吉娜的姐姐已經將近半年沒有收到過工資了。在伊拉克,公務員也不是鐵飯碗。

離開之前,穆德對我說:“有空來看我們!”我思索了一下,說:“等你們停戰吧。”穆德笑了:“我出生起戰爭幾乎就沒停過。”

但戰爭對他的生活影響似乎不大。穆德的單車成功地在他之前抵達巴格達。每隔幾天,我就能看到他在社交媒體上發佈自己的騎行路線。他在巴格達的市區繞著圈騎,從一座橋上跨過底格里斯河,又從另一座橋上騎回來。他有時騎那輛碳纖維框架的公路車,有時騎那輛歷經磨難的英國自行車。他的女兒長得越來越像吉娜,一樣柔和秀美的眉眼,配著孩子天真的表情。有天,他發了張他們倆人愁眉苦臉的照片:“今天氣溫46攝氏度。”

吉娜如願以償成了一名公務員。但伊拉克的政府部門依然遲遲發不出工資。“那她為什麼還要工作?”我問。“她只是不想呆在家裡。說不定哪天新政府上臺就會給她發工資,哈哈。”穆德說。他也有段時間沒有工作了。“我想離開這裡,”穆德說,“去個隨便哪個安全的國家。”伊拉克庫爾德人與政府的談判又失敗了。穆德或許在擔心新的動亂。他會去美國嗎?他的姐姐正在美國生活。但美國不是個歡迎伊拉克人的地方,歐洲也不十分歡迎他們。 穆德也想不出,只好重複一遍:“只要有機會,我就離開這裡,去一個安全的國家。”

—— 完 ——

題圖為2018年的巴格達。文中圖片均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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