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子豪散文《父親百日祭》

父親百日祭

馮子豪

父親離我百日餘,腦海裡不時縈繞著他的形象,一幕一幕的,就像放電影,總覺得他還活著,他在說話做事,甚至還能聽到他打算盤的“噼啪”聲。

父親的性格懦弱,一生唯唯諾諾,很少同人紅臉。記得小時候,只要同小夥伴產生摩擦,父親總是批評我,有時會不問緣由地打我。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一定有錯!”我若爭出理由來,他會說:“都是鄉里相親的,在一個村是個緣分,你的我的,能有多遠的人?讓一下不就完了,何必相爭?”父親在村裡人緣特別好,一度有“小孟嘗”的稱號。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們村來了工作隊,許多人依賴工作隊,大事小事都去找工作隊。父親說:“一點小事找工作隊,兩點小事也找工作隊,趕明個工作隊走了,你們還找誰?”被一個想進一步的人聽到了,添油加醋地告到了大隊部。革委會主任立刻召開會議,批鬥父親,說他汙衊社會主義。面對批鬥,父親一句話不說,只是低頭“認罪”。幸虧工作隊明察秋毫,還了父親一個清白,不然的話要被當作典型在全公社遊鬥。過後,母親問父親為什麼不為自己爭辯。父親說:“我當時想爭辯來,就是不知道咋說,心裡直跳,嘴老是打摽,不聽使喚。”母親彌留之際,最擔心的是父親,她對我說:“我沒有多少日子了,其他沒有什麼心願,最不放心的是你大。你大生性懦弱,又不會照顧自己,可怎麼辦?”我當時答應母親,要照顧好父親。

2009年,母親帶著遺願走了,同時也帶走了父親的靈魂。他經常一個坐在同母親一起生過50多年的老屋裡發呆,把母親的照片放大,四間老屋裡,掛了二十多張,更有甚者,經常到母親墳上哭泣。他精神恍惚,目光呆滯,整個人瘦了一圈。我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都想讓他離開老屋。可不管你咋說,他就是不願離開老屋。他說:“我要是離開這裡,就再也見不到你娘了。興許,在夢裡我能見到她,她不會狠心丟下我不管的。”無奈,我只好把他騙到城裡來,希望他能在城裡散散心。誰知,他在城裡只待了一天,就吵著要走。說:“城裡有什麼好的!房子像鳥籠子一樣,懸在半空,出進都困難,解手還要在屋裡,難為情死了。一個熟人都沒有,你們上班了,我兩眼一抹黑,連個說話的都沒有,憋也把人憋死了!”沒法,只好把他送回老家。四弟說,他有三間堂屋,閒著,讓父親住吧。我們都以為是好主意,總以為父親只要離開老屋就會好一些的。但父親死活不願離開,我們輪流勸說,父親卻破例發了一次火,鬧得幾頓沒有吃飯,只好作罷。我同弟弟妹妹們商議,讓他們多去老屋,多陪父親說說話。弟弟妹妹們同意了,我也時不時地給父親掛電話,有意識地同他說說話。一段時間後,父親改變了許多,主動地看看書,寫寫字,有時種點菜。我思想放鬆了,給父親買了一副老花鏡、十幾本通俗小說、一刀宣紙、幾隻毛筆。他一邊說不要,這東西太浪費錢了,一邊卻愛不釋手地撫摸著,臉上露出喜悅的光彩。父親的字進步很快,他用小楷抄了一本看風水的書,一本婚喪嫁娶看日子的書,兩本書足足有幾十萬字。把我寫的幾十首詩,寫出來貼在牆上,對客人誇耀。在老屋的後邊栽上竹子,把野菜移栽在院子裡,供我們嚐鮮。經常騎著自行車,車兜裡放著酒,逢集必去。小飯館裡,他要上兩盤小菜,自斟自飲,有時碰到老友,他會暢飲一回。

漸漸地父親身體好了起來,每年體檢,各項指標都在合格範圍,更沒有老年人特有的“三高”。每次電話裡,他都高聲對我說:“我好著哪!能吃能睡,早起一杯開水,一碗雞蛋茶,一個饃;中午羊肉湯,豬肉燉粉條;晚上有時吃點麵條,有時一杯奶。每天泡一杯鐵觀音,或者普洱,你放心吧,我沒事的。”

我對他的生活很滿意,便再次囑咐在老家的二弟、四弟,沒事多去父親房間看看,畢竟是七十五歲的人了。

2017年11月,我在哈爾濱學習,突然接到二弟的電話,說父親不太好,老是沒有精神,飯量也減了不少。我心裡不以為然,認為父親身體一向很好,沒有精神可能是感冒引起的,便讓妻帶父親到醫院看醫生。妻說,父親沒大毛病,只是貧血,有點病菌感冒。讓醫生給父親打了幾天吊水,父親好了,有了精神。可沒多久,父親有了低燒,吸了50多年煙,突然說聞著煙味就難受,再也不吸菸了,走一段路要歇一會,心跳的厲害。我覺得問題嚴重了,便給當醫生的表弟說了情況。表弟說,舅舅不太好,有可能是肺病。我說剛查了,肺沒問題。表弟說,你讓舅舅到徐州四院來,我找專家給他看看。結果,讓我吃了一驚,父親不僅是肺癌,而且是晚期。表弟說,他這個年齡不適合化療,還是保守治療,他怎麼高興,你就怎麼辦。

我知道表弟的意思,託人買了靶向藥,安排了三弟、四弟,專門侍奉父親,可為時已晚,父親還是在三個月後病逝。病中,父親非常痛苦,起先是腿痛,後來是骨頭痛,渾身痙攣,雙手緊緊抱著雙腿。再後來,父親神經錯亂,說話不清,一隻手不時地在胸前亂抓。我請假侍奉父親的時候,他已不能進食。我的一個88歲的大爺對我說:“趕快給他穿送終衣吧,早穿早得。”父親像是聽到了,眼角里流出了淚水。10天后,父親走了,走前沒說一句話。

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除了牆角的一根扁擔、一張鋤頭、一把鐵鍁、一輛老永久自行車及牆上一把算盤外,我還發現了父親的兩個筆記本,皆是軟筆正楷,一個抄著詩詞,一個記著他生前的賬。字跡是那樣的雋永、厚重,就像一個個正人君子。這是我意想不到的,只知道父親是個稍識幾個字精於算盤的農民,很難想象他喜歡詩詞、練著書法。

望著父親的衣物,我感覺莫大的內疚,我太不瞭解父親了,為什麼不早發現父親的病呢?為什麼不多同他啦啦家常說說詩詞與書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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