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周年後

人們總認為大理客棧主是這樣一群人:一線大城市的中產階層,略有積蓄,有車有房,為了尋求理想,自由,或者某種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拋棄了城裡的一切,來到這個西南邊陲小城。他們似乎是這個喧囂社會里的一群幸運兒,坐擁美景,自由和一種與現代社會相隔甚遠的浪漫,直到2017年4月10日。


2017年3月底,大理州政府宣佈為了保護洱海,暫時關停洱海周邊客棧餐飲,核心區近2000家客棧餐廳受到影響。這項政策從2017年4月10日起實施,到今天已經持續接近一年。在採訪中,所有客棧老闆都表示了對保護洱海治理汙染的支持,清澈的洱海才能讓客棧更好的發展。但不可否認的是,長達一年的關停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那些裝飾著鮮花綠樹的客棧已經沉寂,人的生活卻還要繼續,他們正在尋求破局。

突然失業了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洱海西畔,夕陽下的才村。關停政策實施前,環洱海一線大概有2000家客棧(含大理古城)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張潔,雲南人,為了追求嚮往的生活,舉債百萬在洱海邊開了客棧。以為十幾年的合同能換來修身養性,面朝大海喝茶畫畫的美好生活,只是沒想到,這樣的心態存在了三個多月就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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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三樓面朝洱海的露臺上,張潔批評淘氣的兒子。孩子出生時她跟丈夫離婚,當了單親媽媽,從建客棧到如今,孩子都在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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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停後,張潔辭退了所有員工,從此大小事務都要親力親為。洱海風大的時候吹落了頂樓的瓦片,張潔爬上屋頂查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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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理待了快四年,張潔已經完全融入當地的生活。2018年1月24日,張潔來參加白族朋友家中喜事,鄰里在準備“殺豬飯”,張潔說畫面有些殘忍,不敢上前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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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停業後的艱難,張潔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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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1月,張潔剛剛開始新的創業項目,每天都要去跟很多客棧老闆談合作。她坦言:壓力很大,心裡缺乏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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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大理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張潔也禁不住興奮,爬到樓頂拍照。當初,她就是被這漫天紅霞誘惑,起了定居大理的念頭


張潔,雲南人,為了追求嚮往的生活,舉債百萬在洱海邊開了客棧。以為十幾年的合同能換來修身養性,面朝大海喝茶畫畫的美好生活,只是沒想到,這樣的心態存在了三個多月就戛然而止。

張潔是在昆明公證處時接到關停通知的。

在大理開客棧後,她還一直兼著昆明一所私立美術培訓學校校長的工作。她一手創辦了這所學校,為了做客棧,又親手將大部分股份賣了出去。但學校離不了她,就在她臨走前,這裡還有970多個學生和40多個美術老師。股東們給她留了10%的股份,要她繼續擔著學校的事。她每週四坐夜班火車去昆明,開會,培訓老師,週日再坐夜班火車回大理。這麼折騰了兩年多,火車票攢了一沓,她叫自己“夜班火車VIP”。

2017年3月28日,她跟學校的幾個股東去公證處辦股份轉讓手續,她終於可以把學校完全脫手了。張潔爽快地簽字,幸福恬靜的日子就在手邊,觸手可得。公證處的章剛蓋完,她接到了員工的電話,說客棧要關停。

“消息屬實嗎?”張潔問。

“應該是屬實的,大家都傳開了,馬上就要開新聞發佈會了。”員工回答。

她懵了三四分鐘,心臟狂跳,眼前一片空白,之後滿腦子是將近一百萬的外債。生活原本是一個齒輪完美契合的機器,現在瞬間脫節。她在公證處外哭,然後給最大的債主打了電話:“這件事要怎麼辦?”“那能怎麼辦呢?”債主說:“我也不能把你逼死,如果我把你逼死,那我的債就成了無期的爛賬了,你得活著賠。”

“我剛剛開始要擇業,然後就突然失業了,就是那種感覺。”客棧關停將近一年後,張潔坐在客棧院子裡,回憶當時的場景。院子依舊花團錦簇,她的母親正在三樓打掃盛滿水的玻璃天台,“我覺得整個靈魂像是被抽掉了一樣,都是渾渾噩噩的。”

她擁有一家面朝洱海的客棧,門前種滿粉色和玫紅色的法蘭西菊,大廳掛著綠色的窗簾,常春藤順著乾枯的樹幹爬上天花板,她可以坐在客廳裡,喝茶,對著落地窗看洱海。為了這個場景,張潔付出了變賣自己親手創辦的學校和背上一百萬債務的代價。

2014年5月1日,她帶著學生來洱海寫生。那時是她遭遇婚變的第二年,一個人撐著一所學校,覺得心累。大理似乎是每個旅途勞頓者溫養心靈的世外桃源,不僅僅在於花,水,亙古不變的山和變幻莫測的雲,人們被一種遠離煩惱的可能性誘惑著,定居這裡。那天傍晚的紅霞蔓延了整個天際,張潔說自己驚呆了,感覺到了天堂的入口。把學生送回昆明,她在這裡又住了一兩天,決定離開昆明,來大理開客棧。

這個決定做得如此迅速,她來不及告訴父母以及其他任何人,那是一種近乎決絕的速度。她在一個月之內看中了房子,跟房東簽下了120萬的租房合同。當時她的存款只有五千,大部分資金還投在學校裡。她給房東交了訂金,回去低價變賣學校,找朋友借錢。籤合同那天,她穿著一條黑色的闊腿褲,抱著合同趕公交車,腳踩上了褲裙的邊,整個人一下撲在地上,為了保護手裡的合同,胳膊肘和膝蓋都在地上蹭破了皮。

預算有限,張潔也成了自家客棧工地上的工人,跟著搬磚,拎水泥和乳膠漆。她留了一張自己當時的照片,短髮,臉被太陽曬黑了,“整個人完全就是一個農家大媽。”傍晚,她會去村裡的一家酒吧,衣服太髒,又沒錢,不好意思進去,就蹲在門前。酒吧裡有歌手在唱歌,音樂聲從門隙裡漏出來,她透過玻璃看那些坐著站著喝酒聊天唱歌的人,覺得那就是她想要的夢和生活。吧檯的小哥有時會出來,端杯熱水給她。她喝完水,聽一會歌,就回去睡覺了。

大理似乎就是這樣的地方,徐徐緩緩的,花兀自綻放,雲兀自飄,引著很多人開始思考生命的其他可能。

虹姐今年五十多,決心辭職前,已經面臨半退休的狀態,“沒事做,浪費生命”。人過了中年,病就開始找上門來,這麼些年,同學朋友裡有得肺癌、乳腺癌的,她一下覺得人生短暫。後來,她跟丈夫在洱海騎行,她覺得美。丈夫說,美就留下來吧。於是他們投了三百萬,在海邊做了一家客棧。

眉姐到大理的時候,還穿著在三亞的短袖衫。她和丈夫老廖在北京呆了8年,錯過了兩次買房的機會,後來又去了三亞,南南北北地走,最後到了大理。“年齡到了40歲以上,人到中年之後,就想找一個地方穩定下來,就不想再像以前這麼去漂泊,居無定所,因為畢竟在外面這麼多年。”老廖說。

在北京做了多年生意的大劉,在一次生意失敗後,把最後一點資金投進了大理。這位出生於河北的70後,在2015年擁有了一家不臨洱海的客棧。在大理,他不用早晨7點起床,睡到9點也不用擔心鬧鐘和電話,在這裡,甚至沒有人關心你起床後有沒有洗臉,“從此告別城市,選擇這樣一種生活。”

有人揹著包,或是開車,走過大江南北,轉了一圈,還是覺得大理好,有人來這治療情傷,有人來這尋找藝術,有人乾脆厭倦了十年一成不變的生活。人們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緣由,最後來到大理。

最美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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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一位客人在張潔客棧前給她拍了張留影。那時客棧剛開不久,總是修修補補,但張潔認為那是最美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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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張潔和客棧的客人們一起在頂樓的平臺上賞月。那時客棧生意還很火,客源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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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3月15日,一位遊客在大理市濱海大道附近餵食海鷗。大理的好天氣慢節奏吸引了很多人來此定居。

當張潔昂首挺胸走進那家酒吧時,已經是2016年年中了。

生活就像預設的那般美好:每天早晨早餐後,她陪客人聊天,喝茶,上三樓的玻璃天台給他們拍照,晚上帶著他們去那家熱鬧的酒吧。直到那時,她才真正以客棧老闆的身份跟酒吧的人們相識。她成了“尊貴的客人”,有天晚上,酒吧的歌手說,要為張潔女士獻唱一首她最喜歡的歌曲。張潔點了一首《去大理》,這是她最喜歡的歌。

張潔說這是一種苦盡甘來的感覺,獎勵她這麼長時間的辛勞——裝修客棧,按政府標準建化糞池,裝汙水處理設備,跑政府部門辦營業執照,辦其他證件和手續。

2015年是大理旅遊最火熱的時候。票房11.6億的電影《心花路放》向全國觀眾呈現了一個遠離塵囂世外桃源般的大理。電影上映後,隨之而來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戴著墨鏡,捧著照相機,來這尋找一絲自由和新鮮空氣,或是對浪漫的想象。

客棧老闆自然成了這個國度最受羨慕的群體,因為他們可以長期留在這裡。在這個被消費主義和商業金錢擠壓的社會里,他們擁有生活的另一種選項。“它的生活方式不一樣。比如說在北京,朋友會探討你買了一輛什麼樣的車,你又做什麼樣的投資,或者有什麼樣的房產。”大劉說:“在大理完全沒有這個概念,投資幾萬塊錢的客棧老闆,跟投資上千萬客棧的老闆,每天早上都在菜市場買雞蛋,雞蛋就只有一種,愛吃不吃。菜市場每天早上只殺一頭豬,你去的晚了,沒有豬肉吃,不管是誰都是一樣的。”

客棧推崇一種區別於酒店的文化,客人和主人關係融洽,發展超出金錢和契約之外的感情。他們會在一起吃年夜飯,度過這個對中國人而言最重要的節日,比如大劉。2016年2月,除夕那天他做了一下午飯,兩大桌。客棧住滿了,客人們從房間裡出來,坐在院子裡。椅子不夠,只有老人和孩子可以坐,年輕人都站著吃飯。他們喝酒,唱歌,表演節目。

2017年4月10號,熱鬧被按下了暫停鍵。

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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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底,眉姐和丈夫老廖抵押了江西老家的房產,貸款近兩百萬,租下了洱海邊的民居改造為客棧,剛試營業了不到兩個月,就遭遇關停。客棧關停後,眉姐獨自守在無法經營的店裡節儉度日,買菜吃素成了家常便飯,早上下菜地找當地農民買的小白菜,只花了五塊錢,卻夠她吃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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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停後近一年的時間裡,老廖想了很多辦法維持生計:做專車司機,做網絡主播,這些路都沒走下來。老廖選擇去泰國打工,留眉姐守著租了十八年的空客棧。客棧門口貼著各類轉租信息,可是並沒人來為此買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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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留守”生活很無聊,中午,眉姐在客棧一樓空蕩蕩的餐廳裡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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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旁的空地正在建造汙水處理項目,客棧大堂裡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幾株水池邊的植物早已枯萎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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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的時候,眉姐常常步行到離客棧不遠的洱海邊透氣,在這些年輕遊客的身影中間看海。客棧關停的這一年,她曾嘗試著走出去,可發現出去還要花錢,索性就很少出遠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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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大理雙廊鎮,正在施工的道路遊客罕至,穿梭在鎮裡街道上的,都是當地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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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海西路,遊客在洱海邊拍照。大力整治之後,海邊仍有很小部分的汙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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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來臨後,眉姐獨自守在這棟三層建築裡,黑暗包裹著樓道里僅有的燈光,擔驚受怕成了眉姐的常態。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夜晚來臨後,眉姐獨自守在這棟三層建築裡,黑暗包裹著樓道里僅有的燈光,擔驚受怕成了眉姐的常態。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2015年,眉姐和老廖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曾經打拼了八年的北京旅行,兒子和女兒的母校在北京,他們想回去看看。圖為一家人在天安門廣場的合影。如今,兩個孩子在江西老家,老公在國外打工,一家人四散東西。眉姐也常常後悔,沒有在北京買房。


關停的消息是猝不及防的。雖然早有傳言,但在3月28日,大理州外宣辦負責人還向媒體否認了“關停洱海生態核心區客棧餐飲”的消息。3月,雙廊鎮還要求所有客棧在3月31日前全部安裝排汙設備。4月1日,雙廊鎮的客棧主們就被叫去鎮政府開會,關停文件正式下達了,每個人都要在文件上簽字,領一沓“保護洱海自行停業”的藍色封條回家。他們被要求10天內清理所有客人,4月10日全部關停,復業時間未知。

客棧主們開始取消網上訂房的訂單,退款。還有三個月就要到暑假旅遊高峰期,很多人提前幾個月就訂了房間。一位客棧主給客人打電話解釋,對方覺得她是在開玩笑,“我知道了!你不要糊弄我。今天是愚人節,4月1日吧!”

起初有人還很樂觀,認為關停不過是十天半個月,總歸很快會復業的。虹姐就是其中一個。4月9號晚上,她和丈夫請所有員工吃了個散夥飯,情緒也沒多凝重,她還高高興興地讓大家回去,過陣子復業了再回來上班。大家都在觀望著,等著,在家歇著。老廖乾脆買了一個月的視頻網站會員,沒日沒夜地看電影和電視劇。會員買成了月底自動續費的模式,自動續費了一年,老廖還是沒等到客棧復營業的消息。

洱海變得安靜下來,客棧也是,安靜得讓人有些難以適應。老廖家的客棧4月8號就停止營業了。9號那天,廚娘還沒走,給三個人做了一道菜,煮了一鍋飯。眉姐問她,大姐怎麼就做一道,太少了吧?廚娘說,你們快沒有收入了,也挺不容易的。眉姐堅持讓廚娘再炒一道菜。她記得那天吃的是蠶豆,那正是蠶豆上市的季節,這裡的蠶豆好,吃起來甜蜜蜜的,可她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4月10號早晨,虹姐起床去澆花,喂貓,遛狗,然後就沒別的事情可做了。她覺得慌,“突然一下子沒事做了。就像我們帶小孩,所有都是以小孩為中心,但小孩出去上大學了,就覺得這世界好無聊,好空的,那種感覺一樣一樣的。”客棧空了,虹姐說就假裝自己擁有了一家無敵海景的度假別墅。

張潔10號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她把封條貼起,窗簾拉上,關掉客房廚房大廳走廊裡所有的燈,只留了一盞檯燈。昨天還燈火通明的客棧,現在寂靜得像潭死水。她看了會書,把書扔了,又找了個小房間躺著,怎麼也睡不著。12號那天,她去看望一個被狗咬傷的朋友,有客棧主在朋友圈說,執法隊員在查封客棧房間,如果沒人在,沒法登記在冊,那就永遠不能開業了。她急了,騎著電動車就要往家趕,在巷子裡跟一個人撞上了,摔在地上,膝蓋受了傷。曾經在客棧廚房做飯的阿姨,晚上給她端來一條魚,一盤水果,還有一個溏心蛋,讓她補補血。張潔一看一桌菜,又哭了一場。

比安靜更讓人焦心的是債。每天早晨一睜眼,堵在張潔面前的是天花板和每月三萬的債務還款。將近一百萬的債務裡,60多萬是從朋友那借的,30萬是銀行按揭。她把銀行貸款還了一部分,又發了客棧員工的工資,辭退了他們,一圈下來,兜裡只剩下了兩三千塊錢。她已經沒有辦法再找朋友借錢了,如果去打工,她不知道哪裡能夠提供每個月三萬元工資的工作。

張潔的兒子原本在一家國際幼兒園上學,每年學費2萬多。客棧關停後,她把兒子停了學,送到妹妹家寄養了兩個月,“一個是我心情狀態不好,另外一個是確實確實沒錢。”後來她把孩子轉到了當地一所幼兒園,學費只要2千,即便這樣,她也是賒了兩個月才交上了學費。

各種未經證實的消息總是在挑動敏感的神經。雙廊的一位客棧老闆說,他們曾經得到消息,說春節的時候有些客棧接到通知說可以開業,可最後“經過研究又不能開業”,“現在大家還有一種想法,就是乾脆你們,不管誰來打造(特色小鎮),把我們都收購了吧,給我們錢,我們走人了,把我們的投資,蓋房子的錢賠給我們,我們不玩了。”小道消息在缺乏官方信息的空間裡遊走發酵著,有人說6月可以開業,有人說又得拖,還有人說可能客棧會被拆掉。

“所謂的迷茫、低落、消沉,就是因為沒有一個明確的東西給我們。現在也是這樣,沒有一個明確的東西,這是最可怕的。我們不知道自己要幹嘛,我的衛生不好嗎?我消防不對嗎?我的房子超高嗎?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我,那就等著吧,這是最難熬的。”一位客棧主說:“這就是判了死刑不槍斃,這段時間最痛苦。”

有些人乾脆寄託神佛。客棧關停後,無為寺開了幾次課程,一期10天到15天。有客棧主約張潔一塊去聽方丈講經,開脫煩惱。她報了名,但急著還債,最後也沒去成。

破局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2015年7月,來自北京的大劉接手了洱海邊的一家二線海景客棧。算上裝修,大劉前後投入了150萬。客棧2016年暑期正式營業,12月份就因為證照不齊被政府關停。他回去著手辦理證件,卻沒想到4月10號洱海邊的“集體關停”。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客棧關停後,大劉開始轉型賣大理特產。兩歲的愛犬哈利曾經在客棧裡生活,現在被大劉帶到公司裡,每天陪著他一起“辦公”。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距離客棧幾公里外的公司裡,大劉熟練地包裝待發走的貨物。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客棧如今變成了大劉“自個兒睡覺的地方”。他每天7點起床,到公司上班,接訂單、發貨、跟客棧老闆談生意,天擦黑時再回客棧做飯、睡覺,回到了曾經在北京上班的生活節奏。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客棧關停政策出臺後,大理遊客數量驟減。馬久邑海邊,商販擺起的拍照道具乏人問津。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才村碼頭附近,一家酒吧的經營者龍哥跟朋友在酒吧裡唱歌。曾經座無虛席的酒吧如今成了客棧老闆們自己的俱樂部,駐唱歌手走了,也沒有客人來喝酒了,只有帕燈的色彩不曾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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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客棧”兩點一線的生活平淡地讓人疲倦,遊客驟減的大背景下,大劉對未來也很迷茫。


沒有人精心打理的客棧迅速荒廢,花草枯萎,桌椅上落滿了灰,可是主人已經顧不上它們了。復業遲遲沒有消息,人們必須自尋生路。


張潔在客棧裡悶了一個月,用之前的積蓄還了4月的錢。到了5月,她覺得還是得找點事做。昆明的朋友在郊區找了塊地,想要做點旅遊相關的,覺得她有做民宿的經驗,便請她到昆明幫忙策劃,寫方案。她在昆明做了一個多月,最後被踢出局,對方給了她兩三萬作為酬勞,她只能又回大理。

院子裡有些花枯死了,藤蔓植物瘋了似地生長。她把行李放下,打算再也不走了。

之後,她在朋友圈裡賣畫,城裡學生放寒暑假,她又開始教學生畫畫,收些不算低廉的學費。她帶著學生去紅河州農村,和當地的農村學生一塊畫。她又向銀行借了筆分期貸款,加上收的學費,賣畫的錢,“踮著腳七湊八湊”,在2018年1月還完了每個月三萬的貸款。可即便這樣,車貸加上之前的分期貸款,她每個月還有六七千要還。

張潔喜歡畫畫,以前開客棧的時候,就會幫客人拍照片,畫成手繪,編成小冊子。客棧關了,可她還是想做這樣的事。2017年12月,她就開始籌備做愛情故事繪本。有朋友指點她,可以跟其他開業的客棧合作,不僅限於大理。於是這又是一次創業,她需要重新考慮成本,盈利模式,商業平臺,組建團隊。

大劉說自己是個生意人,頹廢了沒幾天就開始想新出路。他的客棧在2016年底就關停了,因為缺了營業執照,當時這個證件正在辦理。幾十家因此被關停的客棧去跟政府協商,得到的答覆是“那就等著去辦證”。他們便回去等著辦證,卻遭遇了4月10日的全體關停。客棧沒了生意,他就每天在電腦上寫商業方案,倒也不是為了立刻能執行,而是讓自己忙起來。他想過做大學生義工的平臺、租車服務、一日遊服務,最後選擇賣大理特產。

按他的話來說,生意人倒不太怕客棧關停,政策風險也是風險,生意人有抗風險能力,“我可以賣特產,我可以搞旅遊,我可以出地攤,對於我們來說,一開始創業就幹過這個,翻過來重新幹這個。我覺得也很正常,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最痛苦的什麼呢?就是一些工薪一族,老師,醫生,或者說拿父母錢的人,他們沒有任何抗風險能力。這些人來做客棧的時候,就完全為了興趣,為了愛好,為了情懷,最後可能損失最大的人就是他們。”

老廖曾經試過當滴滴司機,開面包車,接送客人。第一單送一群客人去雙廊古鎮,他在路上跟客人們聊天,高興得很,回來跟眉姐說,慢慢會好的。那天他收入一百多。但做了一段時間,生意還是不好做。他後來又開始做直播,對著手機說上好幾個小時,有時候有新店開門,請他去做直播,也會給上一些費用。眉姐取笑他,說直播現在能火的都是小姑娘小夥子,你都40多了。這條路也沒走通,老廖也沒怎麼直播過了。

他後來跟著朋友去越南、泰國,找點機會,打點工,來償還江西老家銀行30多萬的貸款,以及負擔兩個上高中的子女的學費生活費。他漂在國外,眉姐就在客棧待著。有天晚上風太大了,嗚嗚嗚吹得玻璃響,偌大的客棧只有眉姐一個人,她害怕,就給老廖發微信。老廖安慰她,沒什麼可怕的。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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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維持生計,償還債務,張潔和朋友不斷尋找新的出路。2018年1月,張潔和合夥人一起驅車前往昆明洽談項目,汽車上張潔若有所思,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和擔憂。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張潔喜歡畫畫,開客棧的時候就想把客人的情感故事寫下來,畫出來,如今客棧關停近一年,她和朋友一起把勁兒用在了這件事上。她招募了屬於自己的團隊,準備開始新的創業項目。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客棧關停後,張潔退掉了兒子原本上的每學期2萬的私立幼兒園,改上一所收費2000元的幼兒園。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現在,兒子是張潔唯一的精神支柱。母子兩抽空到蒼山寂照庵拜佛,“想去燒香許願,就求我和兒子不要生病了,身體太重要了。”客棧關停後,張潔逐漸意識到,有些煩惱,只有通過宗教和哲學的層面才能開脫。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牆壁上的畫擱置了一年。客棧關停後,張潔沒了心思,牆上這棵沒畫完的樹便成了爛尾工程。一年過去,張潔慢慢找到了一些新的出路,客棧成了她和朋友一起工作的場所,她心裡也期盼著6月客棧能正常復業。3月24日,張潔開始補畫擱置已久的牆體。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2018年3月底,為了讓自己進入一個積極的生活狀態,張潔恢復了早起跑步的習慣。每天上午7點起床,在村子新修的水泥馬路上晨跑半個小時,回來做早飯,然後送兒子去幼兒園上學。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張潔從花鳥市場買回500塊的瑪格麗特種在客棧外的苗圃裡。“心裡面已經一片荒涼了,不能再剝奪自己喜歡美的權利,日子不能跟著一起荒涼,那樣太沒救了。

中產破局——洱海客棧關停一週年後

和兒子並肩站在洱海邊,張潔說她曾被數次問起是否後悔開客棧,她的答案是“愛洱海愛得很疼,但從來沒有後悔過”。

2018年3月的張潔忙著組建自己的寫作團隊,面試來到大理的年輕人。有位四川美院的人投簡歷,她高興,覺得對方水平很好,轉頭又開始擔心,自己開出的薪水不夠有吸引力。她在一家招聘網站放了招聘啟事。網站銷售給她打電話,說可以提供招聘方案,一年5680元。她思考了一下,還是拒絕了,“收費的話,我們就不考慮了。”


她每天早晚接送兒子,白天就坐在畫桌前,對著電腦和手機,安排文字和繪畫團隊工作,編輯已經交來的畫稿,很長時間沒有轉頭去看窗外的洱海了。

要說有成就感的事,其實也有。2017年8月,她幫一個雲南紅河州的農民接了假肢。

客棧關停前,張潔帶著學生去紅河州農村寫生,認識了這個農民。他的腿斷了四十天,治療花了4萬,新農合醫療報銷不了,這是他所有的積蓄了,他還有個上小學的孩子要養。那時張潔的客棧還在經營,正做得風生水起,她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拍拍胸脯就把接假肢的事包了。

關停後的暑假,張潔又帶著學生去那寫生。他來找她,“張老師,我的腿不疼了,可以(接假肢)了。”張潔覺得心裡難過,那時客棧已經關了,收入來源也斷了。她就把以前畫的畫複製印了,裝上畫框,在朋友圈義賣,一百一張。就這麼賣,一個多月就湊夠了三萬九,剛好夠假肢的費用。她開車帶著那個農民去了昆明,還給他買了一雙新鞋。

2018年2月,她又帶著學生去,那個農民已經可以下地幹活了。他給張潔煮了一鍋豬肉,喝了些酒,跟幾個鄰居吹牛:“我腿沒有接好之前,我只能做一個坐井觀天的人;腿接好了之後,我再也不是坐井觀天的人了。”

張潔哈哈大笑:“還會用個坐井觀天,挺好的嘛,還懂個成語。”

每週週末,張潔就在畫桌前畫畫,錄一期教學視頻,上傳到自己的公眾號裡。公眾號不大,幾千個粉絲,學畫畫的人卻來自天南海北,還有在英國的。有個粉絲在後臺給她留言,這是個電器店老闆。他說自從開始看她的教學視頻,他們全家每週末就會關店,帶著孩子一塊學畫畫。

張潔說這種幸福感是跟開客棧時完全不一樣的,“客棧關停,差了那麼多債,我奮鬥了半生,卻是一個債務連連的廢物,真的,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廢物。但是呢,另外一個方面就,比如我現在的網絡教學課,每年去村裡面帶的那些孩子,我從他們的眼光裡邊,從網絡課學生給我的評語裡邊,能夠感覺到我還是一個有用的人。”

洱海邊的人們正在尋找自己的意義,不僅僅只是為了解決生計。

眉姐考慮去大理古城找個工作,結婚前,她曾在工商銀行工作了7年,現在依舊熟練掌握老式銀行櫃員數錢的技巧。她厭倦了每天在空無一人的客棧裡無所事事的生活。

虹姐加入了一個年輕人的客棧學院團隊。客棧關停後,人太閒,她就去這個學院做學員。後來她開始做講師。因為以前在企業裡有做人力資源管理的經歷,今年3月,她被選為新一屆院長。她覺得開心,因為能嘗試新的東西,“純養老你還是覺得有點難過的,我不是那麼太老,就在閒暇之餘遛遛狗,但不會把遛狗當成生活主旋律。我覺得和年輕人在一起挺好的。”

大劉恢復了7點起床的生物鐘,就像他還在北京做生意時一樣。他每天到自家的特產公司裡上班,接網上訂單,發貨,跟客棧老闆談生意,再一個人回客棧,吃飯,睡覺。開客棧那年,他養了條哈士奇。他在桌前工作,狗就在他身邊,有時狗嗷嗚嗚叫著,大劉就扭頭跟狗說話。

還有人回到了北上廣,繼續自己原來的工作。浙江、貴州、廣西向客棧老闆們拋出了橄欖枝,有人帶著資金去尋找新的商機,尋找新的大理。

2018年3月14日,距離客棧關停一週年還有27天,張潔去花鳥市場買花,還是粉色與玫紅色的法蘭西菊。以前客棧開業時,她每個月都要去買花,賣花的人早已認識她。這次她去,兩個賣花的老闆娘都跟她說,你挑吧,給你的肯定是最低價。

“為什麼?”張潔問。

“天天關注你朋友圈,你還幫助那些孩子啊。”

市價10塊一盆的法蘭西菊,賣給張潔8塊。她買了五百塊的花,搬回了客棧,種在客棧門前,洱海邊。“心裡面已經一片荒涼了,如果再把日子過的也是一片荒涼的話,那就太沒救了。”她說。

(轉自鳳凰網-在人間)

文字 | 許曄攝影 | 郝文輝視頻 | 黃志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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