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調客韻繞山鄉:粵北採茶戲在韶關

“山高自有人開路,水深自有探橋人。深山肚裡一株梅,經霜捱雪紅花開。明知深山有老虎,因為尋梅捨命來。新繡荷包兩面紅,一面獅子一面龍。”

上面的片段,是筆者摘抄韶關地區一部較有名氣的山歌片段。言及客家文化,如果是涉及到音樂,基本上與兩個關鍵詞聯繫在一起——山歌與採茶戲。相比起採茶戲,山歌可能更能引起韶關地區不同年齡段居民的共鳴。在韶關,只要不是颳風下雨,到了下午2:00左右,武江河畔總是聚集著不少年長的老人家前來唱客家山歌。

茶调客韵绕山乡:粤北采茶戏在韶关

武江河畔聆聽山歌的老人家,筆者攝於2018年6月27日

相比起大家較為熟悉的山歌,採茶戲可能沒有那麼高的知名度。據筆者2015年夏季進行的社會實踐調查之中,在學生群體裡,僅有三分之一的學生了解“什麼是採茶戲”。這一比例可能比現實要大,因為筆者身邊的同學,絕大多數對於採茶戲是“毫無感覺”——這個不能苛責青少年,畢竟除了縣城區域,在很長一段時間,採茶戲都只在在客家人群體中傳播,而城區的居民大多數使用粵語。

茶调客韵绕山乡:粤北采茶戏在韶关

調查報告中對於採茶戲的瞭解情況,源於筆者團隊2015年的調查

筆者自身是客家人的後裔(爺爺奶奶均為客家人),也會說不大流利的客家話,但與筆者一樣,在城區生活成長的第三代客家後裔,有多少會講帶有鄉音的“客家話”?這恐怕就不那麼樂觀。

然而,相應的,採茶戲卻又是各地縣鄉客家人成長的一個重要軌跡,即使是筆者的奶奶——一位在城區定居近半個世紀的客家婦女,對於採茶戲在家鄉的情況,還有著自己的回憶:

“你太公不准我們幾個去看戲(這裡的‘戲’指代採茶戲),是因為這些看戲的有不少不正經的年輕人。他們會在演戲的過程中,學著唱戲的去調戲女孩子。”

奶奶的回憶折射出客家社會文化的一個“矛盾性”——在客家社區之中,既有最浪漫的農夫,也有最傳統的讀書人。筆者外曾祖父(1925~1977)是一位老師,雖然已經離世愈40年,在筆者的祖父母輩中威嚴尚存。

甚至筆者的爺爺(1940~2005),一位優秀的客家知識分子,老人家對於客家山歌也是持相對負面態度,認為這是“不正經的曲調。”

從科大衛先生的著述來看,這並不是最近才有的現象,早在明清之時,韶關——以前的韶州,就是一個傳統的讀書人社會,被視為“廣東理學的一個重心”。

但與此同時,客家山歌與採茶戲的傳統曲目,最多的就是“阿哥阿妹”這類的主題,比方說《睄妹子》就是樂昌、曲江一帶膾炙人口的採茶戲曲目,這折射出客家大眾對於自由愛情的嚮往。相比起宗法制度相對較嚴的粵東與珠三角,粵北山區宗族對於人們的限制相對較少,而多山的地理環境造就客家人豪放的性格,因此客家人一面有著非常恪守道學的知識分子,一面也有著非常大膽的青年男女。

基於這個原因,包括粵北採茶戲與贛南採茶戲在內,在1949年之前,時常遭到地方政府與士紳的打壓,有時甚至是跨省打壓。採茶戲的一個重要演員籍貫——江西贛州,就經歷過這樣的情況:

“早在清朝乾隆年間以來,江西贛南採茶戲興旺發展之時,就受到各地官府(注:江西贛南各地官府)禁封的迫害。如在贛縣小坌圩就立有‘禁碑’,刻有‘禁搬唱採茶,擾亂地方’的碑文。《信豐縣志》也有‘嚴禁採茶、大戲’的碑文記載”(見範炎興先生的《粵北採茶戲》)。

粵北採茶戲的一位早期知名藝術家——四妹子(1870年代~1941),雖然在當時客家人心目中不亞於梅豔芳在香港人的地位,然而受累於這個行業,最終一生未婚——因為一般的客家人家不願意自家兒郎與採茶戲藝人成婚。

然而粵北採茶戲紮根農村社區,並不會隨著士紳的壓抑而衰敗,在新中國成立之際,採茶戲作為一種大眾喜愛的傳統藝術,被很好地發揚光大。

解放初芽:作為群眾藝術的粵北採茶戲

1950年代開始,一些韶關本地的年輕人在相關部門的鼓勵下,加入採茶戲劇團,併到韶關各地巡演。在那個年代,粵北採茶戲在韶關的客家人社區進入20世紀以來第一個高峰期,可以說直到今日,不少健在的老人家對於採茶戲“舞獅舞龍”還有印象。

當然,從兩件事故,也能從側面看出採茶戲在那個時候的受歡迎程度。據參與採茶戲表演的老前輩盧建聰老師回憶,曲江一帶的採茶戲表演,出現過踩踏事故:

“大家都擠不進去(曲江的基層劇院),像那個時候演《牛郎織女》。老百姓競相觀看,結果踩到人——就是說踩死人那些啊,就是因為(人太多)擠得進不了劇院了。”

而盧建聰老師的姐姐,也是韶關有名的採茶戲藝術家盧妙玲老師則有另外一個記憶,是關於群眾為了看戲而打架的:

“(群眾的熱情)經常出問題,所以我們那個時候啊我們自己要還要(參與售票),團裡面有人還要輪流去賣票,賣票賣完以後還要輪流守門口,樂隊啊、什麼舞臺佈景啊。開始我們演員要化妝他們就守門口,要不然記得不得了啊,會有打架什麼的(為了爭取一張門票村民們經常打架,筆者注)。”

雖然這些事例今天看來不是好消息,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能對應書本上所記載的“黃金時期”——粵北採茶戲迎來了初春,是第一次得到社會各行各業的正面對待,也從中反映1950年代以來韶關社會的一些變化。

客家人在1950年以後,雖然依舊保持重視農業與教育的社會態度,但對於之前所鄙夷的事情,態度也有所改觀。隨著一系列面向廣大基層,尤其是農村居民佔主導的客家人社區的新政策出臺,如何讓文化層次不大高的基層民眾理解新時代的政策,就成為基層幹部需要考慮的事情。

相比起山歌,採茶戲具有更大的優勢。採茶戲有自己一套臺詞、戲班,與散落且沒有專門文本記載的山歌還是有所不同。早在明清之際,採茶戲就已經有初步可考的劇本,例如清初的廖燕是早期的記錄者。基於這種情況,地方政府對於採茶戲給予大力支持,以宣傳相關的新政策。

與此同時,在娛樂方式相對單調的1950~1970年代,劇院往往會成為整村人消遣娛樂的一個集中地,所以每當採茶戲劇團到達劇院(甚至是廣場)巡演的時候,往往是人聲鼎沸,也不可避免出現一些事故。

到了1965年,盧建聰姐弟在廣東省採茶戲藝術團的帶領下參加中南區戲曲觀摩演出,當時他們表演的曲目是反映革命的《血榜恨》。從曲目的名字來看,此時的採茶戲曲目帶有當時的時代特色。

茶调客韵绕山乡:粤北采茶戏在韶关

盧建聰老師在1965年的記錄

1965年的中南區演出可以說是新中國文藝活動初芽時期的一個巔峰。這個時候,南方地區不少戲曲藝術家齊聚一堂,從採茶戲、粵劇到黃梅戲、花鼓戲,南方的戲曲百花齊放。因為這個記載,我們得以見證何為“初芽”。

不過,僅僅只過了一年,全國上下就進入特殊時期。在這10年時間裡,粵北採茶戲被中斷過一段時間,所有與採茶戲有關的社團都被暫停,這也使得本地採茶戲人才出現了斷層。

一方面,本地採茶戲專業人才被引導到音樂教學領域,當然一定程度上是為了培養學生參與“樣板戲”的表演。據筆者外祖母與筆者交流時所言,至少在韶關地區,“從小學生到老太太都在參與文藝匯演。”而包括盧老師姐弟,他們直至今日都是韶關民族音樂領域教學的前輩,依舊在教導學生民樂演奏。

另一方面,不少本地的採茶戲演員本身就不是專業化的演員,他們是以群眾的身份為群眾服務,所以在採茶戲演出暫停的時間段,他們就繼續原有的行業,主要是務農,到了一定年齡段以後,就無法參與專業化的演出之中。

葉茂茶香:粵北採茶戲的第二個春天

“到了1977年及以後,粵北採茶戲得到了恢復,我也是那個時候從江西考到韶關,進入這個(演藝)圈子的。”

韶關地區粵北採茶戲另外一個前輩張承清老師在接受筆者採訪的時候,如是回憶道。

與張老師一樣,有不少江西南部的新移民,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南下赴粵打拼。因此,在之後粵北採茶戲中,贛南一帶過來的藝術家比例比較大,而本地的客家人參與比例卻沒有以前大。

在張老師的一些回憶中,改革開放初期粵北採茶戲的恢復態勢也是非常積極的,至少一些傳統曲目在這一時期或多或少得到改進:

“在打倒四人幫以後那有些推陳出新,一些老的劇目又慢慢慢慢在舞臺上展現出來,特別是我們的《十五貫》當年也得到周總理的評價。所以首先推出的我們的學習劇目。當時創造這個角色的時候呢我們當時還不會創造,只是模仿,人家話劇院(要求)怎麼演,我們就怎麼演,對吧,也許他的在某些技巧上的比我們強,那我們就揚長避短。有些地方我們做不了的我們就把他改掉,對吧,把他改過來。也許有些採茶地方好發揮的話我們會加強,可能有比他的好看一點,個人的創造的角度不同來說,主要符合人物,但是整個來說呢,整個《十五貫》演出下來,觀眾反應還是不錯的。”

在1980年代以後,到2010年代之前,粵北採茶戲在客家人社區一直保持著較好地傳承,尤其是曲江區。在曲江區的文化藝術項目中,採茶戲成為這個區的一項重點工作來抓,而廣東省也有相關文藝部門到曲江拍攝紀錄類視頻,以報道相關情況。

茶调客韵绕山乡:粤北采茶戏在韶关

省攝製組在曲江的拍攝,曲江文化館提供視頻截圖

從曲江區著名採茶戲藝術家,也是曲江區文化館館長賴全勝老師的回憶中,我們能感受到粵北採茶戲在新時代的曲江發展的盛況:

“像我們曲江他本來是縣一級現在改到區一級。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什麼都有……特別是從07年之後。我們區委書記,區長特意叫人到湖南衡陽那個什麼航天機械廠去買了一臺應該講我們廣東當時第一臺那個流動舞臺車。”

為何領導幹部要購買“流動舞臺車”?這個也與韶關在改革開放以後,延續之前“曲藝下基層”傳統有關。在韶關市的幾個縣城,都有類似的活動,以作為“送戲下鄉”的重點工作。

同時,在不同的地區,客家文化所具備的不同特色,造就粵北採茶戲不一樣的表現形式。例如與江西交接的南雄,採茶戲帶有贛南的特色(南雄被譽為客家移民的發源地,筆者注);與湖南交界的仁化,採茶戲不僅僅借鑑本土文化的特色,也帶有湖南的元素在裡面。

南雄地方文史專家沈榮金在談到南雄的採茶戲時說:“我在考察南雄的採茶戲的時候, 我看到過他們不自覺地帶有一些儺戲的成分,儺戲你們應該瞭解過,就是以前北方拜祭鬼神的舞蹈······而且,比起其他地方,南雄以及其他靠北的粵北採茶戲,很明顯帶有外省的元素,像我們這邊江西人很多,他們把自己的文化帶來了南雄。”

仁化採茶戲劇團團長劉俊傑對仁化的採茶戲有如下評價:“我們仁化這邊有月姐歌,月姐歌對我們採茶戲的影響還是比較大的,因此我們在排練採茶戲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出現一些神秘色彩。同時,我們這邊的採茶戲演員有不少來自湖南,我本人也是從湖南那邊過來的,因此我們這邊的採茶戲,有點點花鼓戲的影子。”

未來:採茶戲在客家文化圈以外的“城區”

歷史上,抗日戰爭之後,隨著珠三角部分移民留在韶關城區(韶關在1938~1945年作為廣東省的臨時省府,筆者注),粵語成為城區第一大方言。而韶關城區也便被幾個客家話佔主導的縣城包圍住,成為韶關方言分佈的一大特色,為了融入“白話圈”(白話即粵語),從1970年代初移居城區開始,筆者的奶奶學粵語整整用了12年。

相應的,粵北採茶戲在城區的觀眾,是遠遠不如各縣區。不少移居城區的客家人後裔,大多數是讀書人出身,本身就對客家傳統藝術的態度不如鄉親正面,他們的後裔在傳承客家文化時,也出現嚴重的斷層(例如筆者自己),客家方言能否正常傳承都成為問題。

因此,城區一帶採茶戲的發展,相對於縣城而言,是相對緩慢的。以市為單位的“韶關市採茶劇團”在2013年一度被解散,原有工作人員也到各縣區的基層劇團指導年輕的藝人,在一些文章中,或多或少表達了這種無奈:

“一位堅守粵北採茶戲數十年的老藝人在他的QQ群中留言‘韶關市採茶劇團將永遠寫入粵北採茶戲的史冊……忘記你所失去的,珍惜你所擁有的,在人生的旅途中,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是鮮花坦途,總會有荊棘坎坷,身處順境時,我們居安思危……別了!一生堅持的事業……別了!韶關市採茶劇團……’,讀來令人唏噓。”(韶關大學肖著華先生的《粵北採茶戲:嶺南人文中的一朵瀕臨困境的藝術奇葩》)

然而,進入2016年以來,隨著韶關市對於傳統文化的重視,“戲曲進校園”成為一項重要的活動,因此在一些學校,例如筆者的母校廣東北江中學,在2018年5月19日就舉辦了一場開幕儀式,以展示“非遺進校園”。

因此,對於粵北採茶戲在城區未來的前景,至少筆者比以前要相對樂觀,畢竟傳統藝術的傳承,需要本地學生的普及,以培養孩子們的鄉土情懷;而且在城區求學的客家學子並不少,保護傳統文化也有利於維繫客家文化在新一代客家青少年內部的傳承與發展。

一部粵北採茶戲在近70年的發展歷程,既是韶關客家文化的一個縮影,也或多或少反映出韶關社會的變遷。採茶戲不僅僅是戲曲,更是屬於好幾代韶關人的集體記憶。

只是,這飄逸山鄉幾百年的“茶調客韻”,是否還能在大家心中繼續有那一席之地,有待大眾思考。

參考文獻:

[1] 黃莉麗 《粵北採茶戲》,暨南大學出版社

[2] 範炎興 《粵北採茶戲》,廣東人民出版社

[3] 《韶關市志》,中華書局

[4] 徐燕琳 《廣東傳統非物質文化》,暨南大學出版社

[5] 肖著華 《粵北採茶戲:嶺南人文中的一朵瀕臨困境的藝術奇葩》 中圖分類號:I236.65 文獻標誌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4)05-0063-01

[6] 肖著華 《張九齡與粵北採茶戲》 中圖分類號:J614.93 文獻標誌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5)02-0024-02

[7] 薛慶 《採茶戲,明天你將走向何方——對粵北採茶戲生存狀況與未來發展的思考》 “時語”欄目報導

[8] 口述史採訪:

2015 年 7 月 20 日,赴仁化採訪劉俊傑老師

2015 年 7 月 21 日,赴市文化館採訪張承清老師、龍永莉老師與劉楊

老師

2015 年 7 月 22 日,赴曲江區採訪賴全勝老師

2015 年 7 月 23 日,赴南雄縣採訪沈榮金老師

2015 年 7 月 24 日,赴沙洲尾採訪盧建聰老師、盧妙玲老師

茶调客韵绕山乡:粤北采茶戏在韶关

2015.07 筆者採訪盧建聰老師(1948年出生於廣東省韶關市,是韶關地區粵北採茶戲音樂人,擅長演奏揚琴、古箏、二胡、電子合成音樂,從事採茶戲藝術近50年,至今依然參與韶關市中小學民樂演奏指導工作)

茶调客韵绕山乡:粤北采茶戏在韶关

2015.07 筆者採訪盧妙玲老師(1943年出生,廣東韶關人,是韶關地區粵北採茶戲演員,亦是粵北採茶戲教師,現在協助韶關市採茶戲的演唱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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