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談散文|散文的及物之靈(蘇滄桑)


蘇滄桑 文藝菜園

《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18年09月12日 第 07 版)

評談散文|散文的及物之靈(蘇滄桑)

古往今來,好散文的味道,不僅僅是一草一木一石一花一鯤一鵬一人的味道,而是整個森林的味道、海洋的味道。反過來,寫散文的那個人,眼耳鼻舌身意,首先看到的、嗅到的、聽到的、觸摸到的卻是涓埃之微、秋毫之末,而正是這恆河一沙、滄海一粟,方構成一篇散文的大宇宙,蘊育出天地間的大情懷。

從大了說,所有的藝術都是及物的,包括文學,包括文學裡的詩歌和小說,即使是浪漫主義、超現實主義,或是網絡文學裡的架空小說,都不是空中樓閣。及的是萬物,包括視覺裡聽覺裡嗅覺裡的萬物,也包括歷史裡、個人記憶裡的人物與事物,時空縱橫,包羅萬象。散文的及物,說到底不能脫離大地,脫離日常,脫離正在發生深刻變革的時代,否則便是瞎子摸象、閉門造車。

王國維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多,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 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這段話前面說的是《水滸》《紅樓夢》的作者,或者辛棄疾、蘇東坡等,後面說的是李煜等等。但我想說,這不是絕對的。一部經典作品,只有一顆稚子之心是不夠的,它離不開作者的文化底蘊、閱讀視野、人生經歷,就比如“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李後主,若非經歷國破家亡,何來蕩氣迴腸的千古絕唱?我們現在說的“深入生活”,看似口號,其實不是,我本人在散文寫作中亦深有體會。

我的長篇散文《紙上》(《人民文學》2017年第5期),寫的是富陽一個古老村落裡唯一一位堅持古法造紙的傳承人的故事。“紙”是物,“紙上”便是“及物”。為深入體驗、採訪,我踩著泥濘,冒著嚴寒,頂著霧霾,忍著病痛,親手觸摸在水裡泡了40多年的60多歲撈紙工的手。那雙手的觸感讓我震撼,彷彿摸在一塊沒有生命的橡膠上,橡膠上層層疊疊結著白色的、厚厚的老繭和沒有一絲血色的舊裂痕。當時跟著我採訪的央視3套“文化十分”欄目的兩位記者也特別感動,拍到了這個特寫,打動了無數觀眾。《紙上》試圖挖掘記錄現場所有的氣味、聲音,將筆尖深入紙的每一層肌理,在“會呼吸的紙”“一些竹和另一些竹”“釀一罈酒”“水在滴”“鐵煏弄孵出的愛情”“紙孩子”6個小節近2萬字中,解剖一張紙的前世今生、它與主人公命運的深刻聯繫、它的傳承與未來。《人民文學》在“卷首語”中說:“《紙上》是有來源、現場、去向的,是有聲音、色彩、味道、紋理的,是密佈質感和充滿活力的。作品體貼著自然古樸綿厚耐久的人心,以及他們傳導至手上活計的心愛喜歡,於是也便有了朗潤透亮的語感,以及與文中人物冷暖共在的敏感和悄然不響的歡喜。”

我寫長篇散文《跟著戲班去流浪》(《十月》2018第1期)前,深入越劇草根戲班,和他們同吃同住同演戲,深度體驗原生態民間戲班生活。文本分“路遇、戲痴、嘟嘟、住處、小生、吃飯、扮上、唱起、拆臺、過臺、封箱、官人、重聚、曾經、沉香”15個小節3萬字,深情講述大時代小戲班底層人的故事。《十月》在“卷首語”中寫道:“文章真實地記錄了特定人群的生存狀態及思想情感,其真切、細微的描述,遠非躲在書齋中所能完成。我們身邊被忽略的現實人生,在文中掙脫了概念化的存在,變得如此鮮活且意味深長。”

記得一位詩評家曾說,思是詩的骨頭,鹽。就像一個礦工,先一層層剝離掉雜草塵土,然後穿過岩石和黑暗,最終把礦藏挖掘出來。我認為散文亦如此,真情與美感,冷靜與敏銳,深邃與無窮等等,就像鹽粒,要從物的海水中昇華而來,一篇散文才會“常有發人深思的洞見與剔骨般層層深入的追問。超越了事物的表象,篇篇都有其獨特的思想發現”(張抗抗評論)。“哪怕視角很小的篇章,都會被她挖掘出大氣象,以及大海般安然沉穩的力量。從一條河抵達大海。”(劉忠評論)。

“守赤子之心,接人間地氣,信萬物有靈”是我的寫作觀。漫漫人生,人的內心必然會經歷無數次價值觀的顛覆重建,文學觀的顛覆重建。我發現,越是年長,越深感自己的無知,越渴望觸摸探究世間萬物。優秀的散文,是作者與萬物的同頻共振,是作者與讀者的靈犀相通;一個優秀的寫作者,是萬物與萬物之間的靈媒。因此,筆尖已然不是筆尖,而是納米針尖,它的使命是尋覓、抵達最核心。

萬物有靈,當你念念不忘,你找不到它時,它會來找你。清明節前,我去體驗了24小時茶農的勞作生活,想寫一篇散文,但兩個月過去了,遲遲沒有動筆。我確定已觸摸到了茶的呼吸,但還未觸摸到它的心跳,所以,我在等,等它來找我。

(作者為浙江省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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