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無證駕駛員與他的路線圖

一位无证驾驶员与他的路线图

薩拉馬戈遺孀將其骨灰放入位於里斯本的一棵百年橄欖樹的樹洞。

一位无证驾驶员与他的路线图

《謊言的年代:薩拉馬戈雜文集》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4年1月

在雜文中,薩拉馬戈一改寓言式的曲折隱晦,對他認為“不好的世界”進行直白、猛烈的抨擊。

晚上,整座城市下起了小雨——就像即將來臨的客人薩拉馬戈書中經常描繪的那樣:陰雨連綿,鮮有日光的葡萄牙。是的,我只能說,整座城市在下雨,而不能說,天空在下雨。因為我們眼睛所能囊括的範圍僅限於城市天際線以內。城市之外的荒原、無人之地、山脈是否同時在下雨,這個世界的另一端是否在下雨,對此我們一無所知。但薩拉馬戈有可能知道,他剛在那個世界睡了一覺。當所有商店打烊的時候,甦醒的薩拉馬戈駕駛著那輛散熱器爆裂的老爺車來到了這裡——他的車技很糟糕,這成了他一生的創傷和驕傲。他打開車門,就像掀開書的扉頁一樣走出來,來到我們身邊,在彷彿失明的黑夜開始了一場對談。

第一幕

一個失敗駕駛員的寫作哲學

我:好吧,其實車技糟糕對寫作也沒有太大影響,不是嗎。托爾金的車技也非常糟糕,這並不會影響到寫作……怎麼,你在搖頭。

薩拉馬戈:從我覺得自己應該學車開始,到現在已經有整整六十年的時間了。最後應該是以通過路考,拿到那張盼望已久的駕照,作為整件事情的終點。可是,那個值得紀念的一天始終沒有來到。我有充足的證據相信,我正是這樣一種衝擊之下的可悲結果。

關於這個主題……有一天,我給汽車散熱器注滿水。我一直努力想拔開栓塞,並且開始從水桶裡注水到散熱器裡。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水不斷倒進散熱器裡,而且我倒入的水越多,散熱器裡的水位就越沒有注滿的跡象。這些水全都憑空消失了。

我:然後呢?

薩拉馬戈:我過去查看究竟。從汽車的排氣管噴射出一道激流,在目瞪口呆的我面前,最後激流逐漸削弱成幾滴憂鬱的水珠。出了什麼事呢?我從來沒找出究竟是我的哪個動作,讓這些可憐的水終於找到一條從排氣管離開的生路。這件丟臉事情的本身,就夠令人刻骨銘心的了。可能就是從那天起,我立志要成為一名作家吧!這是個我們可以同時身兼引擎、水、方向盤、儀表盤以及排氣管於一身的事業。

我:難怪,在讀你寫的小說的時候,就有這麼一種感覺,整個世界彷彿都失去控制,小說裡的人類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他們總是在質疑自己是誰。

薩拉馬戈:“你是誰?”和“我是誰?”這樣的問題,回答起來很簡單。很難簡單回答的問題,則是另一種不同的問法:“我是什麼?”不是“誰”,而是“什麼”。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的人,不論是誰,都會面對一張完全空白的頁面,而更糟的是,沒有任何一個字,能夠讓他書寫在這個頁面上。

我覺得,在天地開闢之初,我們對於“我們是誰”、“哪裡是我們的立足之地”以及“個人與群體關係為何”這類嚴肅的質疑,並不感到困擾。在混沌初開之際,這個世界除了外表、表相,別無他物。然而,在今天,即使我們知道從最小的病毒到包羅萬象的宇宙,無非都是由原子構成,即使我們也知道在它們之中,能量是從原子而來,我們仍然像穴居的老祖先那樣,根據反覆向我們顯現的道理,持續學習著辨別、認明這個世界。

我會這麼想象:當某一天,有人開始懷疑,雖然事物的外表就是外在的印象,人們的意識可以攫取它,並且用之當作按圖索驥的知識指南,它卻也能夠矇蔽人們的感官,以致產生錯覺——哲學和科學的精神,必定就是在這一天出現的。

我:難道你從不擔心自己也會被表象所誤導嗎。

薩拉馬戈:我們應該不知疲倦地指出,單單敘述事件是不夠的,它們兩極分化為前因和後果,正如我們為了節省腦力所做的那樣。但更為必要的卻是思考還有什麼絕對可靠地存在於前因和後果之間,讓我們以正確的順序寫下它們,時間、地點、動機、手段、人物、事件、態度,除非我們權衡和沉思了一切,不然在我們給出的第一個意見裡就會出現致命的錯誤。人當然是一種智性動物,但卻沒有智慧到他希望的程度。

(薩拉馬戈說這段話的時候,情緒激動。我知道,這個談論駕駛技術和寫作的話題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即將和我談到伊比利亞半島、理智和民主政治,而每當涉及這些話題的時候,他就不再是一位儒雅地啜飲咖啡的顧客,而是握著餐刀,用力切割所有長的像伊比利亞半島的牛排。他要剝離出皮質內部的所有筋脈。)

第二幕

如何切割一塊形狀像伊比利亞半島的牛排

我:你在小說中總是安排人物在社會與政治之外尋求個人尊嚴與自由,儘可能抹去特定國家的痕跡,可在小說之外,你又經常寫政論雜文,討論美國與歐盟的影響。二者之間不是很衝突嗎?

薩拉馬戈:我從來不認為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認同,與身為一位公民的良心曾有過區分。我相信這兩者應該是緊密相隨、並行不悖的。我不記得自己曾經寫過任何只言片語,違背牴觸我所擁護的政治信念,但是這並不表示,我將文學置於意識形態之下,並且讓文學為意識形態服務。

在作家身份與政治激進分子的角色之間,我從未有過混淆。我確實以作家的身份,較為世人所知,但是也有些人,無論他們是否認定我以作家身份寫出哪些作品,相信身為一個普通公民的我所說出來的話語。即使沒有旁人,這個作家也要將表達出這樣聲音的責任,扛在自己的肩頭。

我:但有時候,薩拉馬戈先生,恕我直言——你的政治觀點很奇怪。你支持伊比利亞人這個說法,但是卻反對歐盟和美國的全球化。你同意自己是葡萄牙人,或者是伊比利亞人,但是卻反對歐洲人這個身份。

薩拉馬戈:並不是沒有人提醒過:當心,歐盟可能變成麻煩的燙手山芋,它同時處在更危險以及更荒謬的風險之中。對於那些總是從最草創初始,便染指此一集體合作組織所做出的每一個嘗試的那些同樣老套的國家本位主義、個人無窮野心的政客,以及那些腐敗的心靈(這麼說還是最低程度)而言,想要讓歐盟順暢運作,完全是緣木求魚。要使歐盟到頭來不會變成一個最醜陋可笑的怪物,是不可能的。

我:那麼西班牙和葡萄牙呢,你經常將這兩個國家放在一起去思考,為什麼呢。

薩拉馬戈:最近新聞報道,為數甚多的葡萄牙人已經開始決定學習西班牙文。讓我們看看,並且認真關注這個決定。我害怕那些急著要捍衛每一項民族風俗的愛國人士,將會開始大聲叫嚷,說他們已經發現狼的蹤跡。我同意他們已經發現了什麼,而他們所發現的徵象,正是生活在我們這個半島上,來自這裡或別處的人們,彼此需要更加靠近在一起的理由。

我:但你最終還是離開了祖國。因為攻擊天主教會,你自我流放到西班牙的蘭薩羅特島,直到死亡……你為什麼如此強烈地反對上帝呢?

薩拉馬戈:上帝是我們的問題:上帝是橫擋在路中央的大石,上帝是仇恨的藉口,上帝是破壞團結的代理人。

在實體的宇宙間,愛與正義都不存在,刻毒殘忍也屬渺然。在四十兆個星系裡,以及每一個星系當中的四十兆顆星球上,並不存在著一種統轄它們的力量。太陽每天從東邊升起,月亮每晚在夜空露臉,都不是由誰創造出來的。既然我們被擺在世上,不知道為何來此,來此何為,我們就必須靠自己發明一切事物的意義。我們也同樣發明了上帝,但是他並未超脫於我們的思維之上。對於那些以神之名進行殺戮的人來說,上帝不只是會赦免他們罪過的審判者,更是有偌大威能的天父;在這些人心中,這位天父過去慣於提供宗教審判處刑的柴火,現在又要為種植於人心當中的炸彈提供準備。或許他是永恆的,只不過,他唯一永恆的,便是永恆的不存在。

我:那當你知道自己即將走到人生終點、變成不存在的時候,你的內心狀態是什麼樣的……時間不多了,這可能是我們談話的最後一個問題。

薩拉馬戈:假如每個姿態、每個文字、每個情緒都可以在每個時刻裡,否認它們必然死亡的歸宿,死亡於我又有何哉?事實是,無論我因為這個或那個理由,必須談及死亡的時候,我感覺我自己還有活力,非常有活力……我擁抱已經寫下的文字,我希望它們的生命能夠長久,並且能在我無法寫作時,繼續我的寫作事業。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回應了。

(說完這些話後,餐桌恢復了空蕩蕩的狀態。薩拉馬戈重新消失在夜裡。桌邊留下的,是他隨身附帶的幾本書,一塊沒有切完的牛排,以及來自里斯本的雨漬。)

【注:文中薩拉馬戈的所有聲音,皆來自雜文集《謊言的年代》】

新京報記者 宮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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