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文學大師，諾獎得主福克納，自從成了知名作家之後，就與好萊塢結下了不解之緣，幾乎半生來往於家與好萊塢之間。
福克納最想成就的是文學理想和野心，而不是做一個商業編劇，但是他卻萬般無奈。
因為他缺錢。
福克納晚年接受採訪，有記者曾專門請他評論一下，他所介入的那個傳奇好萊塢，於是他就嘩啦嘩啦談開了。
他講了一個特別特別特別滑稽的故事，把好萊塢狠狠地黑了一下。
2
大概劇情是這樣的。
1932年，他完成米高梅電影公司的一項合同之後，導演很想留住他，但他拒絕了。
過了半年，他又想去，於是很快就收到了第一週的工資支票。
福克納本以為會先收到正式通知和合同，所以“大吃一驚”。
他覺得合同很可能會下一次才寄來，於是就等。
可誰知道，人家一週一次，還是隻管打錢。
這種情況從1932年11月，一直持續到1933年5月，真是極難得的好事。
5月份，製片廠終於需要福克納報效了，他們打來電報，只有簡單的一句：威廉·福克納，你在哪？
福克納當即給米高梅公司回電，也很簡單：加利福尼亞州卡爾弗城。
接下來，公司立刻打來電話，指示福克納乘頭班飛機飛去新奧爾良，向布朗寧導演報道。
福克納如果從奧克斯福坐火車，基本8個小時可到，但公司卻要求他坐飛機。他想了想，決定遵從指示，做個好孩子。
結果福克納就在孟菲斯等那不定期的飛機，一直等了三天，才飛往新奧爾良。
飛機真的很快。
3
福克納下午六點左右到達，立刻趕去報道，布朗寧導演勸他先好好睡一覺，但福克納不幹，他問劇情。
布朗寧因此只好告訴他，你去某某房間吧，分鏡頭的電影劇本作者在那兒。
福克納再去找作者，那作者正一個人獨坐，他回答福克納，你先把對話寫出來，然後我再告訴你劇情。
還有這樣的事？福克納很鬱悶，轉回頭來又去找布朗寧，但人家布朗寧卻豁達極了，他根本不在乎：
沒關係，回去吧，好好睡一覺，這樣我們明天就能一早出發。
第二天，除了那個分鏡頭劇本作者之外，福克納和布朗寧一行果然出發了，他們坐著一艘租來的時髦遊艇，乘風破浪駛往一百多英里外的一座大島。
大島是電影的拍攝地，到了時剛好可以吃午飯，這還得留出足夠的時間在天黑前趕回新奧爾良，但他們一天天就是這麼幹。
三個星期過去，福克納很擔心，而導演布朗寧仍舊是：別擔心，好好睡一覺，這樣明天就能一早出發。
於是有一天，一幕喜劇就上演。
4
那天傍晚，福克納剛進房間就接到布朗寧電話，你過來一下。
福克納到了布朗寧房間後，布朗寧遞給他一封電報，那上面說，福克納被解僱了，米高梅影片公司。
布朗寧很義氣，他說，別擔心，我馬上給那位某公司打電話，不但要讓他們把你再寫進工資薄，而且還得讓他們寄一份書面道歉。
可是布朗寧話音剛落，小聽差就又送來一封電報，那上面說，布朗寧被解僱了，米高梅影片公司。
……
這個劇組就因此而解散。
……
那麼這幫傢伙是不是一點事都沒幹成呢？也不是。
據福克納說，他們確實在島上建了一個捕蝦村——一座長棧橋，上面有棚屋，看上去真像是一個碼頭。
可是這樣的棧橋，製片廠卻只要花四五十美元，就可以買來一座現成的，十座八座隨便就能夠完成。
那麼這件事唯一的好處，就只有一件了，那就是給當地一位叫卡真的漁夫，帶來了極大的生活樂趣。
他第一天就划著獨木舟來了，一整天在烈日下看這些奇怪的人，在建一座奇怪的假橋。
然後，他還帶著一邊奶孩子的妻子來，岳父來，全家來，一整天在烈日下看這些奇怪的人，在建一座奇怪的橋。
據說，福克納二三年後，再到新奧爾良，還聽說卡真仍舊會經常划著獨木舟，跑四英里來看呢！
看來，那座橋真不是豆腐渣工程，卡真這輩子算是被它困住了。
生命中難解之謎啊。
5
這個故事是不是有趣極了？你笑了沒有？如果你笑了，那你就可能輸了，因為這件事很可能並沒有。
你若仔細研究一下福克納生平，他在好萊塢的活動軌跡，就會發現，1933年，及之後，福克納從沒有被辭退的事發生。
他換過幾家公司倒是真的，但那都是很多年後的事了，而且還都是正常解約。
他最終更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與華納兄弟解除“不平等條約”，恢復自由身的。
稍稍接近他故事情節的，只有1932年，他最初跨入電影界時的那段經歷。
1932年初，福克納因為《八月之光》的出版，很獲出版商青睞，當時有好幾個出版商都曾勸他到好萊塢發展。
因為其時雖是經濟蕭條時期，但電影製片商給導演、作家支付的薪金卻不低。
實際上米高梅電影公司的山姆·馬克斯，那時也注意到福克納了，他曾親自給福克納在紐約的經紀人打電話，詢問是否能請動福克納，他會索價多少。
但是福克納立刻拒絕了，他因為知道他那能挺花錢的夫人埃斯特爾，一定會特別贊成他去好萊塢，所以連商量都沒敢跟她商量。
福克納的意思是要先搞他的小說，只有不行了，才去玩電影，但是他的山楸別業那時候正在大興土木，搞裝修呢，他很快就將不行。
規模那麼大的一處產業，花費非常巨大，福克納還趣味昂貴，埃斯特爾還那麼大手大腳，所以他們很快就撐不下去了。
舉債累累之下，夫妻倆的架越吵越多，越吵越兇，反正揮霍的就一定是對方，只不過，福克納起初依舊還是在死撐。
小說沒完成前，他就曾寫信給哈爾·史密斯借了250美元，然後等小說出來，他就又開始想得天花亂墜。
福克納那時寫長篇小說的稿費，從沒有超過他的短篇，他那著名的《聖殿》甚至都幾乎沒有收入。
但他就是不想賣身於短篇，更不想賣身於好萊塢，所以他就打算搞連載，並要求稿酬不低於5000美元，一個字不能改。
然而，這件事不管談成談不成，也都化成了泡影，因為他的出版商破產了。
連載沒成，就連出版商欠他的那幾千美元也打了水漂，這卻就是福克納第一次來到好萊塢的原因。
他當時與米高梅籤的是六週合同（其實每一次都有合同），週薪500美元，那一次倒的確沒有任何附帶條件。
6
福克納是1932年5月7日來到米高梅，向馬克斯報到的，他剛來就提了一個條件，要求為米老鼠影片或新聞電影工作，他說，我只喜歡這些電影。
但是米高梅公司卻拒絕了，給他安排的是一個合作劇本，《肉慾》。
福克納就因此跑掉了，整整一個星期沒有露面，結果這就使米高梅公司對他有了看法。
馬克斯對他無處安置，只好請他自己看著寫劇本，福克納也不好意思吃白食，於是就開始改編自己的小說。
但是他那時候甚至連一個電影劇本都沒看過呢，只是想當然地寫，拿出來後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東郭先生。
馬克斯之後雖然曾找人帶他，但一時也不成，所以轉眼間六個星期過去，福克納就什麼事也沒幹成，只攢了一些錢。
米高梅公司因此就來找他商量，這樣吧，我們還是用你，可以聘用很久，但是你的薪金必須壓低。
福克納本來就是為錢所迫才來的，早就覺得是自貶身份，更何況他現在又有了點錢，可以回家繼續寫小說了，哪裡肯幹？
所以他一聽就要走。
那位對福克納好萊塢生涯作用極大的大導演，也就是福克納後來說想留他的那位導演，卻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他就是因執導了《疤臉大盜》，被稱為黑幫犯罪電影題材開山鼻祖的霍華德·霍克斯。
只是這時候，福克納還一個合同沒完成過呢，人家留他，完全不是因為他完成了某個合同。
這後面，很長的幾年，他也都只為霍克斯工作，那種荒唐劇實在難出現。
霍克斯這部電影的成功時間雖然正在1932年，但他其時在好萊塢電影界，卻已經有相當大的自主權，他不久後更成了好萊塢最著名的四大導演之一。
霍克斯喜歡福克納的作品，對他評價極高，所以才想留住他。他跟公司談妥之後，立刻給了福克納一個很優惠的條件。
你把《轉向》的劇本寫出來，如果不通過，多發你一週工資，如果通過，我就跟你籤一個高薪合同。
這個劇本卻是福克納願意寫的，何況後面還有高薪的誘惑，他激動之下，這一次居然進度很快。
結果米高梅副總裁歐文·塔爾伯看過後，就當即拍板，就照它拍。
福克納完成的第一個合同，實際就是這個合同，他面臨的唯一一次接近於辭退的“辭退”，也正在這一年，那還是因為薪金沒談攏，他自己要不幹的。
那麼福克納為什麼要這樣編故事呢？
我們先大致來說說他接下來，在好萊塢的經歷好了，尤其是他提到的1933.
7
霍克斯對福克納是真的好，《轉向》的劇本，福克納其實是拿著回家寫的，因為他父親去世，他必須回牛津。
當時福克納曾提出給假幾星期，留職不停薪，霍克斯不但一口答應，還成功說服了馬克斯，他只是曾要求福克納回家也要寫，完事立刻回而已。
但是福克納回來靠劇本賺了錢，又拿到《聖殿》的出版合同後，一到期滿，就跑了，這是他自己跑的。
他只想做一個名垂史冊的文學家。
這後面，如果他不是再次入不敷出的話，根本就沒打算回來。
霍克斯很寬厚，半年前，他的續約建議雖然被福克納拒絕，但他還是在福克納打來電話後，再次僱用了他。
他給福克納的薪金居然高達每週1000美元，還期限不定，還允許福克納家裡、公司兩邊跑。
福克納這時打的主意，當然依舊是到好萊塢混幾周，領點錢就回來寫小說，所以他不到一個月，就帶著新劇本任務返回了。
只是這時候，他再想完全“寫些什麼別的不那麼‘低級趣味’的東西”，卻顯然已經不大可能。
錢一直是他的大問題，他能夠遇到霍克斯這樣一位好僱主，一面寫劇本，一面寫自己的小說，就已經很萬幸。
當時的福克納，卻是這樣一種情形：
他一面很想擺脫物質控制，一面卻難以自控控人（他妻子），錢掙得越多，花得越多。
不斷增加的債務，使他心煩意亂，他一想到又要去好萊塢，就怕死了。
他有次說：“搞電影的問題，還不止是浪費我的時間，問題是回來以後的恢復、重新投入自己的寫作，太費時間。我已經 37 歲了，不像從前那麼容易適應、容易集中了。”
靠小說掙錢太難，可是他又無法放棄，所以他矛盾痛苦之下，後面就開始了酗酒。
8
福克納跑來跑去，幾經周折，1935年年底，又去了好萊塢，霍克斯跟他籤的合同依舊是每週1000，那簡直是專門慣毛病的節奏。
此後，他寫了幾個劇本，完成了著名小說《押沙龍》，又開始酗酒，以至於不得不回到密西西比，進入療養院治療。
1936年，福克納又來了，這一次他有了一場豔遇，跟霍克斯的秘書梅塔搞上了。
他是出軌，也是真愛，那期間他給梅塔畫了不少色情畫，寫了不少色情詩，這其中有一首是這個樣子：
“嬌嫩的姑娘
收蜷起雙腿
夾我在中間
同沉深淵
又掐又吻。”
這似乎很有點不大師。
福克納第一次不大想離開好萊塢了，所幸他還想念他的女兒，心中有自己的事業。
5月份福克納離開，8月份再次回來，在好萊塢竟住了20多周，這一次人家儘管不再給他那麼高的薪金，他也只好接受。
因為他這次回家，發現家裡幾乎在牛津每一處店鋪都掛了賬，債臺更加高築，他已完全沒有別的選擇。
福克納這次回家曾一度失控，他不但曾登報聲明，將不再對妻子的債務負責，還給梅塔寫了一封信，說他打算離婚。
然而福克納最終卻因為捨不得女兒而退卻，他之後反而帶著妻女一起來到了好萊塢。他希望這可以修復他們夫妻的關係。
希望總是美好的，只可惜真正的結果是，他們兩個不過幾天，就依舊衝突不斷，有時候，他們甚至還會大打出手。
那段時間，朋友們經常會看到他們兩個輪番展示傷口，滿口怨言。
福克納這次的合同上，還有了條件限制，這其中最厲害的一條就是，如果酗酒，合同立刻取消，他現在可真不敢。
9
福克納在不斷地完成任務，但也越發痛恨好萊塢。
他厭惡寫劇本，卻不得不寫劇本，他不想為了錢寫作，卻不得不為錢寫作，他後來曾說，當時支持他的是這個：
“我老是哄自己說，星期六他們要給我錢了，要給錢了。”
以福克納的高卓才華，他現在當然已經對編劇工作勝任輕鬆，但是36年秋後，他終於又開始酗酒了。
一面是因為梅塔嫁人，一面是因為心中有太多文學與現實的衝突。
那段時間裡，他跟醫院打交道已是常事，只是辭退的事，好像並沒發生。
再多的過程不用多說了，福克納後來簽過20世紀福斯公司，也簽過華納兄弟。
福斯的解約當然也不屬於辭退，因為是合同到期，不再續約，而他與華納的解約，卻很費了番功夫。
福克納在電影公司的收入，一般是每年2萬多美元，在當時肯定算得上是一筆鉅款，這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不是為了錢，我才不來呢。
他1942年來到好萊塢與華納簽約，實在是更加無奈，因為他那時候的債務已經到了警察跟蹤其後，隨時都有被捕的可能了。
那麼一長串的鉅著和那麼高的文名，竟仍舊不能使他生活從容。
所以華納儘管如此壓榨他，他也只得忍受：
期限沒完沒了，任務沒完沒了，薪金還降到一週300、400，華納答應他的高薪從來沒有兌現。
他那時唯一可以安慰的是，梅塔也在這裡，二個人再次陷入情網。
只是梅塔這一次想跟他結婚，他卻一直逃避，他已經沒過去那種心力，去折騰了。
福克納這時的寫作已經深得電影廠眾人的尊敬，然而他卻被長期合同困住了，以前的那種自由再也無法得到。
賈克·華納在吹噓他用300美金就買下了美國最偉大的作家，而福克納卻只能在欺負中高喊自己受夠了，一代天才的時間就這樣被蠻橫浪費。
福克納最終與華納反目，是在1947年，這之前，他曾與華納公司及自己的經紀人威廉·亨頓談判，但是對方寸步不讓。
亨頓已經用不合理合同，栽了福克納，賺了那麼多錢，可還是要求解約之後，福克納仍要每週給他100美元，連續二年，不然就打官司。
而華納，竟以佔有他在那裡寫的所有作品的版權為條件！
他們簡直比黃世仁還狠。
福克納一度想不管，但又怕吃官司，他最後一次本想在逼迫下返回去，但哈羅德·奧柏和羅伯特·哈斯，卻攔住了他。
這兩個人動用關係，並利用華納會怕媒體揭露的弱點，忙活一段時間之後，終於為福克納贏回了自由。
這件事福克納一生感激不盡。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之後不久，福克納的文學成就得到了廣泛認可，他的書隨即開始結集出版，並收入《現代文庫》，他的一些作品也開始被電影公司搶購。
福克納的好運終於到來。
10
那麼福克納到底是因為什麼醜化好萊塢呢？（也不全是醜化）
很明顯，首先就是，他痛恨好萊塢，好萊塢對他是一個噩夢。
然後，這就與他的性格有關，他好面子，愛吹牛。
很多文學家在生活中喜歡說謊、吹牛，像海明威、格拉斯這幾個，那都是其中翹楚，格拉斯甚至自己承認，“我最喜歡大言不慚地說謊”。
而福克納一點也不比他們差。
舉個例子吧。
福克納從小說話就會讓人覺得真假難辨，因為無法證實大為生氣，他長大後也愛吹牛，他後來還有這樣一件著名的事。
戰爭年代，他很想做個軍人，但卻因為身材矮小，體檢不合格，沒有通過。於是他就靠製造假身份、假證件，跨國進了英國空軍。
然而他在那裡依舊沒能踏入戰場。
一直沒有戰爭經歷，沒有功勳，這讓福克納很失望，他是太想出頭，太想引人注目、改變形象了，所以他後面就扮演了一個瘸子，說自己是飛行訓練時受的傷。
他到處講編造的故事，越講越豐富、精彩，那瘸子，他也一直扮演了很多很多年，一點都不怕累。
他初到好萊塢的表現可是差極了，這怎麼可以說？小說家為什麼不可以有另一個版本？
他又那麼恨好萊塢，為什麼不可以把那故事搞得更滑稽一些？
當時的好萊塢的確有點烏煙瘴氣，各種怪相都有，很可能，福克納是把別人的故事嫁接到自己身上了。
至少，他沒有被辭退的遭遇，1933年和之後的一大段時間裡，僱傭他的也是對他特別看重，特別好，又特別敬業的霍華德·霍克斯。
這種事就是真有，也不大可能發生在1933年，他越是說1933，就越可能是為了混淆他的1932。
大師也是人，他們有時候會比常人更有意思。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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