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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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作者 | 秦挽裳 圖片 | 網絡

那是在葉婉剛被送到畫樓沒多久,她第一次遇到了陸景琛。

彼時的奉天正寒風料峭,北系新軍入駐東北,街道上時不時有戎裝佩槍的衛兵經過,步履匆匆。

畫樓是奉天城裡最大的戲園,葉婉隨著一群小姑娘被帶到管事面前,吸著長杆煙身形瘦弱的老者一眼就看到了葉婉,他伸出手,指著葉婉道:“這小姑娘長得倒清秀。”

葉婉有些緊張,略低著頭,縮了縮身子。

旁邊的大娘點點頭,附和道:“雖然怯懦了些,但聲音模樣卻還算水靈,過些時日定能成為畫樓裡的名角兒,就她吧。”

那一日正是畫樓挑選行當傳人,管事抬手一指,葉婉便隨了母親的願成了畫樓裡的戲子。她的母親收了銀兩,按照行規,她自此再無家人,生在畫樓,死在畫樓。

被選中的不止葉婉一人,而葉婉則是那些人中稍大的,七歲,早已錯過了練聲的最好時段。

一群小孩子在一起只懂得玩鬧,葉婉不愛說話,又常連累大家被管事責罵,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喜歡同她玩耍。

葉婉唱得不好,管事就罰她去後院練聲,她不像其他小孩子那般精怪,不知偷懶,管事讓她唱,她便真的去唱,有時一唱就是一天,嗓子都啞了。

管事看到她直搖頭,嘆惜她白生了一副好相貌好嗓子。

遇到陸景琛那天,葉婉正對著院子裡的古樹唱《思帝鄉》——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她正唱得難受,那邊卻突然有人從牆頭直直地跳到她眼前。她嚇得一愣,但見一個長她三四歲的男孩站在她面前,錦衣華服,眉眼俊秀,清澈的眸子裡帶著微微的怒意:“好難聽,不要再唱了!”

這樣直白,葉婉的臉瞬時紅個透徹,她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男孩瞟了她一眼,挑著眉問道:“你是這園子裡的戲子?”

葉婉愣愣地點點頭,男孩疑惑:“你唱得這般難聽,他們怎麼肯要你?”

葉婉的臉不禁更紅了。

男孩向前走了一步,盯著她瞧,最後漆黑的眸子裡竟流露出一抹狐狸般狡黠的笑,道:“你比我大哥帶回家的那些女子都要好看,還會臉紅,不如你跟我回家去做我大哥的姨太太吧。”

說著,他竟伸出手要去摸她紅嫩嫩的臉,那痞氣十足的樣子一看便知長大後定是個浪蕩公子。但在葉婉看來,這明明就是西街上的惡霸,所以她也沒有多想,在他的手伸來的那一刻,張嘴咬在了他白嫩的手上。

男孩似乎沒想到葉婉會咬他,愣愣地忘了抽回手。

直到那白嫩的手上浮現出血印,葉婉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她慌忙鬆口,在他發怒前跑到了一邊。

她怯怯的樣子有些可憐,像極了他養的那些小動物,他擦擦手上的血跡,竟沒有生氣。他走到她面前,低頭問她:“你叫什麼?”

葉婉有些緊張,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在看到他眼中終於沒有了方才的敵意時,她這才略帶遲疑地伸出手指在他的小手上寫下她的名字:“葉婉,婉儀的婉。”

她嫩綠挑花袖下的鐲子滑到了她的手腕,碰著他的手,癢癢的。

他在她身邊坐下:“喂,你把方才那首曲子再唱一遍。”

“不……不是很難聽嗎?”她疑惑。

他咬牙,恨恨道:“你不會唱得好聽些嗎?”

她縮了縮身子,卻不再似方才那般害怕。

那天葉婉以從來沒有過的認真,將《思帝鄉》唱了出來。那是她第一次沒有憎恨地唱一支曲子,她不懂,她唱得這樣難聽,竟還會有人要聽她唱。

她唱完,男孩剛要告訴她他的名字,院外卻傳來一陣整齊的步伐聲,像極了在街道上巡視的衛兵。

管事走了進來,看到衣著顯貴的陌生男孩,高聲道:“這是誰家的小少爺跑了出來?”

他有些慌張,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把糖放在她的手裡,捏捏她的手指道:“你也喜歡吃吧,明天我再來聽你唱,不過你不要再唱得那樣難聽了。”

說完他又狠狠地瞪了管事一眼:“我是陸景琛。奉天陸家,陸景琛。”然後便跑開了。

後來真的有衛兵將奉天城搜了一遍,連畫樓都上下徹查了一番,但絕口不提要找的是何人。

葉婉沒見過這陣仗,衛兵走了後,她還是有些怔怔的。管事走了過來,問道:“你是如何識得陸家三少?”

陸家三少?葉婉搖搖頭。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糖,又看了看牆外無盡的夜色,許久沒有說話。

第二天葉婉亦像往常一般在後院練聲,唱累了,她便踩著斑駁凹凸的磚牆爬到牆頭。

院子外面就是奉天城的正街,傍晚時分,遠處中心湖漸漸亮起彩燈萬盞,街道上也喧囂了許多。她坐在牆頭上靜靜地看著外面的繁華,處處人群熙攘,可獨獨不見那個要聽她唱曲的人。

後來畫樓的管事發現了一件事,葉婉突然開竅了,以往那些唱不出的曲,如今卻被她唱得婉轉纏綿,嬌若鶯啼。而葉婉也再沒見過那個像小狐狸般狡黠的男孩,她只是斷斷續續地從坊間聽到一些陸家的事,聽到陸家統治著北系新軍半壁天下,聽到陸家早已南下,聽到陸家三少是陸老爺子最寵愛的兒子,聽到陸家三少十一歲便跟著陸老爺子上戰場了。

很久之後,葉婉真的像管事說的那般,成了畫樓的名角兒,十六歲的年紀,人也比幼時伶俐了許多。而人們口中的陸三少也長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少年,在戰場上果斷狠戾,年紀輕輕便做了北系新軍最年輕的少帥。

那好像真的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當初那個男孩的容貌葉婉早已記不清,唯獨陸景琛三個字和那雙漆黑狡黠的眼睛清晰地烙在她的記憶裡。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在堅信他會拿著糖來找她,那似乎是一種信念,讓她等了那麼久。

北系新軍回奉天那天,城門處佈滿重兵,崗哨一直排到陸公館門前。

畫樓裡高朋滿座,葉婉在臺上水袖輕繞,唱著《兩相歡》。一曲畢,葉婉盈盈一拜,她剛要離開,臺下卻有人站了起來,高聲道:“阿婉姑娘唱得好生美妙,不知姑娘可許配了人家?”

只見那少年一身白色西裝,眉目疏朗,面容俊秀,舉手投足之間帶著倜儻之氣。

他說出這般話,便帶著輕薄之意。周圍的看客鬨笑開來,有人調笑道:“蘇二公子又調戲人家阿婉姑娘。”

那蘇二公子也不氣,只是含笑看著葉婉,眼睛清澈,目光灼灼。

這麼一鬧,葉婉氣紅了臉,瞪了那蘇二公子一眼,扭頭便回了後堂。

她剛回後堂,蘇二公子便追到她眼前,賠笑道:“阿婉,阿婉,你不要生氣,他們那是在亂說,我沒有調戲你,我和你鬧著玩呢。”

葉婉看著他含笑的眉眼,再也說不出一句氣話來。眼前這人明明是軍閥蘇家受盡尊崇的二少爺,雖然風流不成器了些,但到底模樣俊秀,身份尊貴。自從兩個月前蘇家帶著直系軍來到奉天后,奉天不知有多少女子傾心於他。他是那樣優秀的人,怎麼日日來畫樓聽她唱曲,與她玩鬧?

那蘇二公子見葉婉許久不說話,便伸出手來拉她,葉婉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低聲道:“蘇曜晨,你是不是對誰家的姑娘都這樣?”

蘇曜晨聽到後,再也顧不得男女有別,拉著葉婉的手慌忙解釋:“阿婉,在回奉天之前,我隨父親長駐西南戰場,根本見不到半個女子。回到奉天后,我便來找你了,哪裡還有時間調戲別家的姑娘?”

他這般說,葉婉便知他在玩笑,瞪了他一眼,拍開了他的手。

旁邊蘇公館的下人見窗外的夜色如墨般濃密,低頭小聲道:“二少爺請回吧,老爺讓小人提醒您,您是有門禁的人。”

聞言,蘇曜晨的臉色瞬時沉了下來,狠狠地剜了那下人一眼。又與葉婉玩鬧了幾句,他這才不甘心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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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婉今日只有一場戲,蘇曜晨離開後,她接著去了後院練聲。夜色無盡,雖唱著《思帝鄉》,心裡卻越發空落。

到了午夜,園子裡的人漸漸散了,葉婉這才回到房間裡對著銅鏡卸妝。

管事吸著長杆煙走了進來,他輕撩長袍衣襟,然後在桌邊坐下:“阿婉,若不是今日你已經唱了一場,方才我就讓你去唱了。陸三少請一些軍統來畫樓聽戲,你是咱們畫樓裡最標緻的姑娘,若被他們中的人看中,回去做個姨太太總比在畫樓裡唱一輩子戲要來得好。”

他以前經常這麼唸叨,葉婉並不放在心上,然,陸三少三個字卻宛若一記驚雷炸在她腦海中。唸了那麼久的名字,如今被提起時,竟那麼不真實。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身:“陸三少……可是奉天陸家,陸景琛?”她的聲音很輕,彷彿怕驚碎一個期盼了許久的夢。

管事點點頭:“是啊,就是幾年前偷跑到後院聽你唱曲的那個小少爺,說來你們應該認識……”

他說到這裡,葉婉卻再聽不下去了。臉上的妝還未卸盡,她也顧不得,她向外跑去,滿心都是多年前那雙眸光閃爍的眼睛。

園子裡的人已經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她一眼就看到一眾軍閥擁著一人正起身離開。那人身著藏藍戎裝,腰間佩槍,眉目俊朗,年紀雖是不大,但卻有著不可一世的孤高和堅毅。

葉婉來不及多想便跑到他眼前:“陸……陸景琛。”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想了那麼久的字眼,如今真喚出來時,她竟有些膽怯,還有些微微的期待。

陸景琛低頭看著眼前的少女,那姿態一如幾年前他問她名字時那樣。她以為他會喚出她的名字,可他的目光依舊沉默而冷淡,眉頭微微蹙起,他問她:“我認識你嗎?”

葉婉眸子裡的熱切瞬時冷卻,但她仍隱藏那抹莫名的難過,輕笑問:“葉婉,你不認識了嗎?”

陸景琛的眉頭蹙得更深了,臉色也有些陰沉。旁邊的副官看到後,嗤笑道:“姑娘乃畫樓戲子,三少為我新軍少帥,姑娘倒真會高攀。本以為姑娘為名角兒,搭話的方式會好些,卻不想,姑娘與那些舞廳女子也沒有什麼不同。”

周圍的軍官聽到後,都大笑出聲,嘲笑之語不絕於耳。

葉婉手指一顫,臉上的顏料在那副官嘲諷的話語下更加刺人。她低下頭,手指緊了緊裙邊,錯身給那人讓開了路,牽強輕笑道:“抱……抱歉,我認錯人了。”

陸景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起身離開。

葉婉站在那裡,身邊不時有人經過。許久之後,她低喃:“原來早就忘了呢……”

園子裡的人終於散盡,夜深風起,她緩步走到後院,看著那棵年久的老樹,她記得那年就是在那裡遇到了他,他說:“好難聽,不要再唱了!”

“好難聽,不要再唱了……”葉婉低笑,“我現在唱得不難聽了……”可你卻不記得我了……

蘇曜晨是畫樓的常客,又是蘇家二少爺,管事每次見到他就樂開了花。所以,蘇曜晨說要帶葉婉出去時,他也沒多加阻攔。

葉婉知道蘇曜晨的小算盤,這頑劣的公子哥兒不知又和誰打了賭。以往也有不少老闆捧她的場,可她從未出畫樓一步,如今她被他帶了出來,那他以後在奉天的脂粉界裡就更混得開了。

葉婉是名角兒,在奉天也有不少人認得她。但戲子總歸是個讓人瞧不起的行當,出去了,也少不了有人對她指指點點。

葉婉開始便知道有這麼一天,她被送到畫樓時已經七歲,坊間流傳的那些戲子無情之類的話她也能聽得明白。所以她開始才那樣恨畫樓的一切,她不好好唱,她覺得就算被管事趕出去,就算流落街頭,那也好過低賤一輩子。可是有一天,那個說還要來聽她唱曲的人,卻輕易地改變了一切。

葉婉能忍,可不見得蘇曜晨也能忍。所以,在有人用很唾棄的眼神看了葉婉一眼後,蘇曜晨終於暴跳如雷地衝到那人面前,眯著眼睛威脅道:“看誰呢?!”

那人衣著光鮮,也是個世家公子。但從他鼻樑上的金絲框眼鏡來看,他是個思想極其古板的大少爺,平日斷不會像蘇曜晨那般經常將戲園子當成家。只見他推了推眼鏡,當即就回道:“當然是看傷風敗俗之人!”

蘇曜晨聽到後,攥著那人衣襟就打了上去。他平日都是一副戲謔頑劣的模樣,如今這麼狠戾,葉婉還是第一次見到。

書呆子向來都不是會打架的人,所以,蘇曜晨一路打得順風順水,將那人揍得鼻青臉腫,自己卻是一點虧都沒吃。

葉婉在一旁說不上話,周圍很快就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

待蘇曜晨打夠了,他一把將葉婉扯到懷中,對那些看熱鬧的人道:“看見沒,這是我蘇二少未來的媳婦兒,以後誰再敢亂說話,本少爺就往死裡揍他!”

還沒有人對她說過如此輕佻的話,葉婉當下又羞又惱,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蘇曜晨耍盡了威風,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少女面色羞紅,嬌豔若三月綴滿枝頭的花,心中更加歡喜,還有一絲滿足。這麼想著,他攬著她的手又緊了緊。

威風是有了,可這麼一鬧,很快便把衛兵給引了過來,葉婉和蘇曜晨被帶到了蘇公館。

蘇老爺子一看到蘇曜晨,手中的柺杖便落了下來:“你這個逆子,竟然為了一個戲子當街打人!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誰,那是淮軍魏司令家的獨子!現在陸家的勢力越來越大,你若將他打殘而得罪了魏司令,那我蘇家滿門就會被你這個混賬給害死!”

葉婉被關在外廳,她看不到裡面的情景,她只能聽到蘇老爺子的訓斥聲。蘇曜晨開始沒有說話,待蘇老爺子罵得多了,葉婉便聽到他怒氣衝衝地回駁:“爸,阿婉不是戲子,她是我未來的媳婦兒。”

然後,蘇老爺子的柺杖聲更兇了。

葉婉心裡酸酸的,她覺得蘇曜晨現在一定很疼,既然那麼疼了,他還亂說什麼?!她明明和他沒有關係,她明明就是戲子,頂著這麼卑賤的身份活了這麼些年,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會在畫樓裡卑微至死。

後來蘇老爺子教訓夠了,蘇曜晨便拖著腿從裡面走了出來。白色的西裝上滲出血跡,葉婉看到後,眼淚便走珠般落了下來。

蘇曜晨從沒見過葉婉哭,當下連傷都顧不得了,手忙腳亂地勸道:“不疼的,不疼的。”

葉婉噙著淚抬眼看他,他笑道:“我從小就是劣根,被打慣了。”

葉婉知道他說謊,奉天人人都知,蘇家二少是蘇老爺子最寵愛的姨太太所生,自小就受寵,怎會有人打他?

少年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那般專注,葉婉在那雙漆黑的眸子裡看到了自己,雖然很小,卻彷彿是他的整個世界。她微微一愣,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蘇曜晨一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嘴角綻出一抹清淺的苦笑。

後來葉婉聽說,魏司令果真和蘇家翻了臉,蘇曜晨也被禁了足,她心中的愧疚更甚。蘇曜晨倒不放在心上,仍是日日做他的悠閒少爺。

戲園從早晨便有看客,葉婉向來是第一場,她剛想上妝,管事看了她一眼,悠悠道:“別忙了,昨天夜裡東洋人混進奉天,北邊出了事,戲園三日不能開唱。”

三日不能開唱那便是大事。

管事又說道:“陸三少手握北系新軍的兵權,是日本人的眼中釘,昨天他剛帶衛兵去碼頭查貨,那邊就被日本人鑽了空子,新軍統帥被亂槍射死,國喪三日。”

新軍統帥,陸景琛的父親。

葉婉心中一顫,她想到前些天夜裡那人英氣俊朗的眉眼,如今發生這種事,他定會很難過。沒有多想,她放下手中的行頭,向外走去。

管事疑惑地看著她:“現在外面亂得很,你要去哪兒?”

“陸公館。”

“陸……陸公館?”管事被她嚇到,“那裡更亂,你不要亂跑,陸三少那些人咱們可沾惹不起。”

葉婉腳步未停。她又想起幼時那雙清明狡黠的眼睛,在她最難過的時候,他送給她的糖陪了她那麼些年。就算他忘了她,她也想陪在他身邊。

街上果然很亂,葉婉一路走到陸公館,那兒門庭緊掩,門前還站著手握長槍的哨兵。葉婉不知道陸公館已經戒嚴,她剛邁上臺階,耳邊便響起了子彈上膛的聲音。

槍聲響起,接著,她被人猛地拽入懷中,那子彈似乎在她耳邊擦過,那樣真實。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呆愣著無法思考。恍惚中,她看到蘇曜晨以往含笑的眼睛如今陰鬱得不像樣子,連聲音都染上了些許冷戾,他咬牙切齒道:“葉婉你能耐了!連槍子兒都敢吃,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跑到這兒來的!”

他雖這樣說著,微微顫抖的手卻將她攬得更緊。

方才若不是他安插在她身邊的哨兵跑去報信,若不是他手疾眼快先開了槍,那麼現在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她那麼任性,她不知道那一刻他有多害怕。

陸公館的大門終於打開,葉婉也緩過神來。她看到陸景琛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眼眶微紅,面容疲倦。他看到她後,有些詫異:“是你?”

那麼一瞬間,葉婉差點落下淚來,她以為她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目光狡黠的男孩,她以為他終於記得了她。可陸景琛卻隨即看向她身邊的蘇曜晨,陰沉著臉,低聲道:“蘇二少要在我陸家門前鬧事?”

蘇曜晨冷笑:“那是他該死。”說完,便攬著葉婉離開。

又是一陣齊刷刷的上膛聲,葉婉回頭,卻見陸景琛抬手攔下了那些要開槍的衛兵。她就這樣撞入了陸景琛的視線,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漸漸走遠。

回去的路上,葉婉一直低垂著頭,她以為蘇曜晨會衝她發火,方才他明明那樣生氣。可蘇曜晨卻是一路沉默,臉色依舊深沉。

回到戲園,葉婉剛要回房,手腕卻一把被人抓住,然後她聽到蘇曜晨略帶沙啞的聲音:“為什麼會是陸景琛?”

葉婉沒料到蘇曜晨這麼問,她回頭看少年的側臉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他低垂著頭,那雙被額前的碎髮微微遮著的眸子在冷月下似碎了一地的星光。

葉婉的手指輕輕動了動,低聲道:“不知道。”

她是不知道,她只記得當年那雙狡黠的眼睛,和那許久未捨得吃最終化了一地的糖。他說會來,她便真的信了,這一信,就是九年。

九年,庭院裡的花都開落了幾次輪迴,可陸景琛三個字卻在她的記憶裡久久不能風化。他沒有認出她,她難過得快要死去,她覺得自己九年的信念,卻因為他輕輕的一句話頃刻破滅。

攥著她的手緩緩鬆開,她聽到蘇曜晨略帶自嘲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我這麼混賬,自然比不上陸景琛。若我說喜歡你,那怕是更讓人笑出淚來,有時……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

腳步聲越來越遠,葉婉攥著裙角的手指微微泛白。穿堂而過的風,那樣冷。

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蘇曜晨一連數日沒有出現,最想念他的人就是被斷了財路的管事。管事問葉婉,葉婉低著不說話,只是把手中的行頭擦得沙沙作響。

日本人在奉天越發猖狂,整日拎著長刀出入戲園。

管事不敢惹是生非,葉婉她們自然也不會多說話。那為首的日軍好似很喜歡聽曲,一聽就是半晌,中間時不時有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葉婉下了場,卸了妝,她拿著行頭回後院,在路上遇到了園子裡送茶水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知在想什麼,晃了神,就那麼直直地從臺階上摔了下去。她手中的瓷壺亦碎了一地,碎片刮到了手,血順著白嫩的碎片流了下來。

葉婉忙過去扶她,那小姑娘拉著葉婉的衣袖哭求道:“婉姑娘救救我,那日賊脾氣蠻得很,若是將茶水送遲了,他定會打人的。”

葉婉看著她流血的手指,秀眉微蹙:“你先去看大夫,我去替你送吧。”

小姑娘破涕而笑,忙止不住道謝。

長得肥胖的日軍坐在主位,身邊跟著翻譯和一個尖嘴猴腮的漢軍。葉婉是唱曲的人,腳步聲自然輕柔,所以她走到了簾子後面,他們還是沒有看到她。

葉婉剛想進去,那漢軍的聲音卻傳了出來:“太君請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好,只要等陸景琛到碼頭,我們的人就會把他亂槍射死。”

葉婉的手指猛然攥緊。

心裡慌亂得不像樣子,她輕聲從紗簾後退了出來,出了畫樓,她便急忙朝碼頭跑去。

她腦海有些空白,那雙眼睛時時刻刻出現在她眼前,她感覺自己快入了魔。他不能死,她還沒有問他,為什麼會忘了她,她還沒有問他,為什麼要這般不講信用,明明都已經答應好了要去找她。

她跑得那麼疾,引得路上的行人紛紛側目觀看。

碼頭很遠,她累得快要死去了,可仍沒有停下腳步。

待汽笛聲漸漸出現在她耳邊,她像在暗夜中看到了陽光。然而,身後卻傳來一陣急促的鳴笛聲,接著,一輛黑色汽車快速從她身邊經過,攔在她面前。

她抬眼,正看到蘇曜晨臉色陰沉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蘇曜晨一把將嘴角泛白的葉婉拽到懷中,沉聲道:“快跟我走,日軍馬上就到了!”

葉婉搖頭:“陸景琛還在碼頭,他會死的。”

蘇曜晨終於輕吼出聲:“陸景琛到底有什麼好,他根本不喜歡你!他早知道碼頭有詐,根本就沒有來!”

“他早知道碼頭有詐,根本就沒有來!”

葉婉攥著蘇曜晨衣袖的手指緩緩鬆開,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笑。眼前泛黑,她突然有些委屈,她這麼拼命地跑來,而他卻一再告訴她,她始終在他的世界之外。

她笑著笑著就哭了出來,她想,到底是自己太固執了,如果真的刻骨銘心,怎會那麼輕易就忘記?一直,都是她一廂情願了。

蘇曜晨替她擦了淚,他正要帶著她離開,遠處卻傳來一陣槍聲。

一群凶神惡煞的黃衣日軍正向這邊衝來,蘇曜晨一看,立刻攬著葉婉滾到身旁的集裝箱後。

碼頭的集裝箱密密地排了很遠,宛若一條條曲折狹窄的小巷。

蘇曜晨帶著葉婉艱難地前進,後面的日軍卻跟得越來越緊,子彈也不斷在耳邊擦過,將身旁的集裝箱打得面目全非。

葉婉雙腿有些軟,蘇曜晨從她身後托住了她,帶著她往前跑。

葉婉跑到碼頭早已精疲力竭,她覺得自己這次必死無疑,她沒有害怕。她轉眼看著蘇曜晨的側臉,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

蘇曜晨一直死死地拉著她:“阿婉,再堅持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他低沉的聲音那樣安定人心,可葉婉卻好想睡去。

蘇曜晨無奈,抱著葉婉躲到角落裡,從腰間掏出了槍。

葉婉從來都不知道蘇曜晨的槍法這樣好,她一直以為他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她一直以為只有陸景琛那樣的人才配得上少年英雄幾個字。

蘇曜晨一路帶著葉婉出了碼頭,碼頭對面就是街道。過了街道,那些日軍就不敢再那麼猖狂。

後面的日軍緊追不捨,有槍聲在耳邊擦過,蘇曜晨的手指扣動扳機,卻發現沒有了子彈。他將槍摔在地上,然後抱著葉婉躲到了旁邊的咖啡店裡。

店裡的人被他們嚇了一跳,在一片混亂中,蘇曜晨帶著葉婉從後門繞到了正街。

畫樓出現在眼前,四周終於沒有了槍聲,葉婉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還好,他沒事。

蘇曜晨輕輕地牽起了她的手,她抬眼看他,卻看到他正低頭看著她笑,那雙漆黑的眼睛溢滿柔光,讓她的心輕輕一顫。

她也對著他,輕輕笑開。

他們靜靜地走了一段,突然,許久沒有說話的蘇曜晨低聲道:“阿婉,你自己走吧,我走不了了。”

他的身體在她眼前倒下,那樣猝不及防。她扶著他的腰,手中潮溼而冰涼。她愣愣地收回手,入眼一片猩紅。

她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他的身體一點點變涼,可他卻彷彿沒有感覺般,嘴角綻出一抹蒼白無力的笑,他說:“阿婉,我不甘心,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

他說:“阿婉,對不起,我來遲了那麼些年。”

他說:“阿婉,我自小就頑劣,那時我離家出走,怕被父親的衛兵抓住,便報了陸景琛的名字。”

他說:“阿婉,你早就不記得我了吧。”

他說:“阿婉,我不是故意不來的。”

他說:“阿婉,再給我唱一遍《思帝鄉》好不好?”

他說:“阿婉,我那麼喜歡你,你怎麼就不肯喜歡我?”

他的眼神漸漸空洞:“阿婉,我不甘心……”

那抹淺淡的笑凝結在他的嘴角,葉婉狠狠地攥著他的手,想哭,卻哭不出來。

葉婉回到畫樓時,已經半夜了。她身上的白緞暗花繡裙上還暈著大片大片的猩紅,白皙纖細的手上也滿是那人的血跡。

她燃起大堂裡的燈,四周安靜而寂滅,再沒了一點白日的喧鬧。

她走上臺,拿起手邊的行頭。流衣寬袖,蓮步輕踱,她輕輕唱開:“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依稀間,她聽到有人說:“好難聽,不要再唱了!”

他說:“你不會唱得好聽些嗎?”

他還說:“阿婉姑娘唱得好生美妙,不知姑娘可許配了人家?”

那聲音穿過了庭院的風,穿過了枝頭的花,穿過了輪迴的嘆息。

恍恍惚惚中,她彷彿看到了那個眉目俊朗雙眸含笑的少年公子。她抬眼朝臺下的雅座望去,可那裡空蕩蕩的,燈光昏暗中,再也沒有了當初那個喊她阿婉姑娘的人。

看著那紅木茶桌,她終是忍不住,淚如雨下。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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