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古調獨彈|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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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古调独弹|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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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調獨彈

孫鬱

1

自從知道馬一浮的名字,便開始留意他的各種遺蹟。最初是在南方一家博物館裡看到他的手稿,古拙中幽思流傳,起伏的墨跡間拽出一片靈光。那字很是自然,看不到匠氣與俗氣,在靜穆裡升起一股暖意。細看章法裡透出的一切,彷彿也有佛音的繚繞,舊文脈悠然流動著。友人說沙孟海對他的書法評價很高,以“凝練高雅”視之,看得出來其修養之深。

江浙一帶的文人欣賞馬一浮的都是書齋氣濃厚的人,豐子愷、葉聖陶、夏丏尊都寫過關於他的文章。但這些文章只在一個很小的圈子裡閱讀,傳播的範圍有限。有一次遇見一位浙江老友,忽說起這個話題。他也覺得奇怪得很,雖有閱讀馬一浮的渴望,但卻沒有什麼門徑。馬先生留下的一切,眾人都很陌生。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那些糾纏著生存隱秘的語言,已經沒有誰能夠聽懂了。

那個時候我也是如此,在杭州西湖邊上,至今還流著他的某些故事。有一次造訪他的故居,所見不過幾道痕跡,遠去的人影,飄忽而朦朧。西湖邊上的人,和我一樣,很長時間未必懂得馬一浮的價值。我們這一代人覺得這個人物太舊,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在面臨他的文字的時候,彷彿有什麼擋住了自己的視線。

也許冥冥中的機緣,那次杭州之行後,我很快得到了一套馬一浮的著作。有一個在郵局工作的小友,因為取稿費而得以認識,交往的時間也有十幾年了。他懂得中醫、研習佛學,業餘時間多在北京廣濟寺裡讀書。他知道我從西湖歸來不久,就勸,讀讀馬一浮好,會讓自己靜下來。於是把自己珍藏的厚厚的三卷本《馬一浮集》贈給了我。

小友沒有讀過大學,但真的學識很深,他在雜覽中形成的學識,帶出了一股仙氣。比如對於新文化的認識,對於儒學和佛學的看法,都非流行的調子,好似也染有馬一浮的氣味。他不太看得起學院派的人們,以為真的學問不是操作出來的。我們聊天的時候,發現其思考的問題很深,談及一些話題時,完全是另一套話語。

我後來想起此事,覺得有趣得很。不是學界的朋友推薦馬一浮的書,竟是民間的讀書人暗自傳播馬一浮的思想。這與馬一浮本身的經歷,似乎很是相似。章太炎說學在民間,真沒說錯。

而我身邊的朋友,與我一樣都是新文學的研究者,對於國學領域的一切知之甚少。馬一浮一生所思所寫,都不是時代流行的,與新文化不在一個層面上。說他是一箇舊式人物也是不對的,因為他又是懂得西學的人。只是其目光不在今天的熱鬧的世界,在他那裡,有著另一種夢想。

張中行對於馬一浮的學識佩服得很。他在一篇文章裡,大致勾勒其學問的特點,在詩文方面也有人不及的地方。他認為馬先生才高,學識過人,又言行一致,走的與古人為伍的路子。這在當代是一個奇蹟,在新文化席捲天下的時候,實在是特立獨行的人。

我開始蒐集他的相關資料後,發現瞭解他的困難。在我們被歷史慣性驅使下前行的時候,他卻反轉著身子,走到清冷之地。那是鮮為人知的所在,問津者寥寥無幾。可是馬一浮堅定地認為,要療救國人之病,自己的選擇或許有些用處。

因了對於馬一浮的補課式的閱讀,我突然感到,研究新文化的人,如果不瞭解相對立的一些重要人物,那麼對於現代中國的理解是片面的。當與其文字相遇的時候,完全是一個別樣的世界。在古奧的詞語間,歷史空白深處的一片被忘卻的綠地漸漸顯現。我很快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對他的隔膜,恰是對古老文明的源頭的無知所致。馬一浮對於我們而言,是打通古今的一座橋樑。

2

可惜他留下的資料太少,有時只能從有限的手稿與圖書裡猜測他的形影。他個子不高,身上有著南方人的特有的氣質。因為留著美髯,言行中便有古風流轉。面對所留下不多的著述,如果玩味起來,則非今人的哲學語言可以說清。

馬一浮1883年生於四川成都,祖籍紹興上虞,逝於1967年。他很小回到紹興,在那裡受到了良好的教育。1898年在紹興縣應縣試,他得了第一名,而魯迅、周作人則名排其後較遠的地方。他少時讀書甚多,有許多知識是無師自通,後來漸漸有了大名。看相關的材料會發現,許多讀書人見到他,都被那氣質所吸引。李叔同、謝無量、宗白華對其頗為尊敬,且受到了他不小的影響。在杭州一帶,他像似一個傳奇,以逆時風的方式,拽人們反身自望,在遠世風的地方深味世風,留下不少的趣談。

從年譜中知道,他在1899年赴上海,接觸法文、英文、拉丁文。後來與謝無量、馬君武等編輯《二十世紀翻譯世界》,也算是睜開眼睛瞭望世界的人。1903年,他得到清政府駐美國使館的信任,去聖路易斯留學生監督公署任中文文牘。此後去過英國、德國、日本,閱讀西洋圖書時的快慰,從字裡行間均可感到。他的文字古樸有韻味,非細心留查者不能解之。而一旦會心一二,便發現其間不可言說的妙處。

但域外的生活經驗並沒有引其到西學的路上,反而對於國故有了更為親切的感覺。與魯迅完全不同,不是急於從譯介中輸入學理,促進國人的進化,反而意識到中國社會的問題在於古代文明的迷失。而重新換回儒學與佛學的精神,對於現代國人而言,其重要意義並不亞於西化的選擇。

這在那個時代是一個特例。我閱讀他的日記,覺得在美國的日子裡他的觀念出現了變化。但也由於身體欠佳,衣食住行的不方便可能影響了他對該國文化的判斷。他觀察西方文明的路徑時的一些思考,有著多維的思維方式,而個體生命的感受形成的西方文化印象,影響了他後來的道路選擇。

馬一浮去美國只有一年的時間,還擔任過萬國博覽會中國館的秘書,所以沒有像胡適那樣在校園裡受到完整的教育。不過他的閱讀卻十分豐富,柏拉圖《理想國》、亞里士多德《政治學》、赫胥黎的《天演論》、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斯賓塞《倫理學原理》、拜倫的詩集、馬克思的《資本論》,各類精神線索悉入眼底。他在美國的時候,對於國人的看法有了深入之處。比如看見留學生對於皇權的曖昧,便深覺其間的奴性之深。回顧歷史時,對於舊的儒生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宋明以來,腐儒滿國。”他看不上歷代文人對於世間生活的解釋。而在根本層面上,“中國數千年來,被君權與儒教之軛,於是天賦高尚純美勇猛之性,都消失無餘,遂成奴隸種性,豈不哀哉!”這種看法,是大凡留學美國、日本的青年都有的,可以說是社會觀、文明觀的類似表現。我們對照魯迅、錢玄同、胡適留學的感受,幾乎沒有多少差異。

但從日記上看,身體欠佳的馬一浮,不都沉浸在外在理論的思考裡,他對於生命本身的體悟,也帶有玄學的意味。他的感懷親人的文字,敏感而切膚,文人柔軟的東西很多。而刺激他發現故國文明的,也是域外的某些思想。養生與養心的內在體察,在其意識裡也有閃現。1903年11月12日的日記寫道:

近日,英國某醫士論曰:以歷史上,社會上之觀察,人長壽者,以慳儉之人為多。蓋其性不衍欲,勤謹謀生活,作息有時……多怨恨則令人瘦,發熱驚恐則傷腦,傷心,能令人痴,為害最速者,莫過於憂愁,多憂愁則肺血少,舌本強結語塞,而目生翳,久之必死。(《馬一浮集》第二冊,281頁,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日記心得與中醫養生的理念類似,馬一浮關注這類問題,就萌生了對於人生哲學的頓悟之意。這留下了其思想變化的伏筆。中國文明的問題,大約是心性偏差,走到傷腦、傷心的地步,而療救此病,不得不從治心開始。

在國外一年的生活中,他受到的衝擊是多方面的,從美國宗教活動裡嗅出初民精神信仰的氣味,忽然懷念起春秋時代中國文化的圖騰意識。日俄戰爭前後的日本人的愛國意識,則使其意識到國人眼光狹小的可悲。也是那個時候,陳獨秀在《安徽白話報》上對比中日國民性,也說過和馬一浮類似的話。馬一浮感慨社會的沉淪,連帶出己身的悲哀。他不像陳獨秀、胡適向外求索真理的衝動,其文字中內傾的因素甚多。生命感受有時候多於對社會生活的感受。正月二十八的日記寫道:

人生之快樂有五:一曰“榮譽”,二曰“優厚”,三曰“健康”,四曰“美麗”,五曰“平和”。對於此快樂而生之痛苦亦有五:一曰“毀辱”,二曰“貧窮”,三曰“疾病”,四曰“醜惡”,五曰“爭鬥”。此二“五”者,殆與人類社會相始終乎?社會之中,快樂之量多,而痛苦之量少,則為幸福進步;多痛苦而少快樂,則為罪孽墮落。今日中國之社會,五痛苦備之社會也,社會墮落,個人未有不墮落者,故即個人之身能自營快樂,亦一剎那頃即便消失不能保也。彼白種人能造快樂之社會,而自身亦享有社會之快樂。中國人不顧社會之苦痛,而唯知營自身之快樂。不知當為多量之苦痛所侵,終不得享有,豈不哀哉!(《馬一浮集》第二冊,3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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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嘆裡對於國民性的失望一望而知。但這些沒有激勵其走向反抗之路,卻從學術的角度出發,以為是國人的教育出現問題。在馬一浮看來,中國的衰敗,問題複雜,僅僅以西方的方式療救社會,都是皮毛之見。中國未來的教育,尤其是人文的教育,不都是西學的引進,而是對於傳統的迴歸,即中國不是急於模仿西方,而是回到自己過去良好的傳統裡。因為宋明以來,中國好的傳統其實已經斷送掉了。

那時候到域外留學的人,都希望引進外國的思想,以解決中國的問題。西方的歷史有自己的邏輯點,但馬一浮認為西化派的人只見其表,難解其裡。而就哲學的層面上講,東方思想與西洋文明在根底上亦有相似之處。英法的文學,流淌著希臘的乳汁,東方的藝術,與《詩經》的傳統有關。“希臘古詩歌,灑然有《風》《騷》之遺,英法諸家篇什所祖。德最晚起,製作斐備,爾雅深厚,乃在先唐之上”(《馬一浮集》第二冊,350頁)。這是類似於西方古典學的感嘆,在學理上可以說是一種灼見。從源頭上思考文明的起伏之路,至少從教育理念上講,是說到了問題的本質。

他雖翻譯過一些域外的文學作品,但並沒有模仿這些篇什去從事寫作,也未沉浸在西洋藝術的美意之中,而是越發體味到傳統詩文的好來。這從其諸多詩文可見一二。他並不想置換審美的元素,反而愈加感到遠古的表達有純然的美質。就那些文字的修養而言,非常人可及,精神越發帶有六朝前的意味。在面對西學東漸的大潮的時候,他的選擇也有很大的挑戰性。

我們這一代對於他的轉化很難理解。他由西學反觀國故,回到傳統文化的路徑去,是不同於那些遺老遺少的。人格上,他非趨時之人;學識上,南學、北學盡在胸中。就文章氣韻與格局看,馬一浮的世界裡其文也悠悠,其思也漫漫。多年過後,那些即使西學的成就很大的人,面對他也不得不持禮以待。

然而,能夠在心靈層面與之交流的人還是太少了。

3

有一次閱讀博物館藏的《青年雜誌》,意外發現了謝無量遙致馬一浮的詩歌。其調頗為誠懇,摯意中流溢著仰慕之情。陳獨秀刊載這首詩,也有對馬一浮致意的意思。陳獨秀當年在杭州的日子,與馬一浮有過許多交往,對於其學問的欣賞是不難看出的。謝無量與陳獨秀、馬一浮都是朋友,他在雜誌上透露出的信息,依稀讓人想起民初文人間的特別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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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雜誌》創刊號(1915年) ,後改名《新青年》

謝無量的才學不俗,他與馬一浮有許多相近的地方,比如都懂儒學,對於先秦諸子的文本極熟,可說有許多心心相印的地方。他們一同在上海從事翻譯工作的時候,彼此頗為相通,內心互感的地方殊多。大約在1904年,兩人在日本再次見面,他們之間對於學問的感覺,都在交流裡彼此分享過。如一起言及佛學,都是在儒家的語義中思考問題,以儒入佛是一致的。而面對儒家哲學時,思路也有重疊的地方。馬一浮談論國故,從整體上言之,大處著眼,微觀落筆。討厭近代以來“私智小慧”,所以常常見出天地之氣。謝無量無論講哲學還是文學史,也是縱橫捭闔,洋洋兮有闊大的情懷。而他們於古詩文和書法上的心得,也彼此映照,各得妙處。今人研究馬一浮,不得不讀其寫給謝無量的信札,其間流露的思想很多,民國學術的另一景觀,於此可以透視點滴。

謝無量與馬一浮聚少散多,對於老友牽掛很深,這實則是學術境界接近的緣故。他們對於歷朝詩文的見解,尤其對於文化走向的思索,多在陳獨秀、胡適這些人的話語邏輯之外。新文化人引西學入中國,乃是填補國故的不足,比如對於科學思想的引介,對於民俗學、人類學的翻譯,都填補了空白。但馬一浮與謝無量,是在尋找傳統失落的東西。傳統的衰敗,乃外因、內因交織的結果,但傳統美好的一面,其實與古希臘文化庶幾近之,只是沒有被發現罷了。馬一浮要做的是,重新發現儒道釋內在的偉力,並於荒漠之地喚出遠古的靈思,給我們心靈以可以棲息的地方。

有趣的是,我所在的中文系,曾是謝無量工作的地方,馮其庸回憶青年時代與謝無量的接觸,感到其身上的奇氣。在研究謝無量時,不能不提與馬一浮的關係。由謝無量推及到馬一浮,那代學人的品位,當能夠浮現很多。馬一浮一生寫給謝無量的信件最多,留下的有一百一十一封。他們間的詩文唱和精神對接,頗多溫情。這和一般的舊文人的互往很像,但又多了近代人才有的開闊的視野。1908年的一封信中寫道:

瘞影陋巷,忽荷賜詩。耀靈驚天,九幽以燭。何期候蟲之鳴,仰承河嶽之應。其文則葩,其志則聖。曹劉有所未能,無論晉宋。向妄以三謝為比,吾知過矣。楊雄豈唯西道孔子,直是漢興一人,非今日無量之謂而誰謂乎。(《馬一浮集》第二冊,352頁)

這是對於朋友的誇讚,都非溢美之詞,就學問的深與詞章的雅而言,謝無量的成就,在彼時確高人一頭。他的《中國大文學史》也是魯迅研究文學的參考書,至於《中國哲學史》《中國婦女文學史》《佛學大綱》開創性研究,也是引領風氣的。

那信的最後,馬一浮談到了自己的狀況:

索居累載,望道如霧,思退就北面,講問所業。奉令德之之薰聞,竊餘光以自照。(《馬一浮集》第二冊,352頁)

看得出馬一浮在朋友面前的謙遜與坦誠,謝無量以世界眼光治國學,境界與情懷均大,讓自己內省者多多。不過謝先生雖學識過人,但哲思方面,沒有馬一浮深切,即對於歷史與哲學沒有整體性的獨特的思考。馬一浮雖然著述不多,但心緒裡有廣遠之氣,站在了孔子、釋迦牟尼、老子的層面,以原初式的生命體驗與智慧表達,重塑著衰敗的民族裡的文明。真是“深之以玩索,通之以博喻”。

其實對於謝無量而言,馬一浮比自己更有分量,因為其思想與人生態度,乃世間罕有的存在。在他眼裡,中國學術的中興,非有這樣的人物不能為之。他們之間探索的問題,各有特點,而馬一浮的凸顯的價值,謝無量是深味一二的。

《青年雜誌》後來更名《新青年》,編輯的思路,與最初有很大的不同,謝無量也不再給陳獨秀投稿。至於馬一浮,始終沒有在這個平臺出現過。本來,蔡元培欲請馬一浮來北大主持文科工作,不料遭到拒絕,陳獨秀後來上位,帶出新文化運動來。馬一浮雖然與陳氏亦有交往,但對於陳的選擇,頗多保留。這本雜誌成了新文人的園地,未能聽到馬一浮式的聲音,說起來也是大大的遺憾。

當胡適、陳獨秀、魯迅這些人轟轟烈烈開展著新文化運動的時候,馬一浮卻在故土的小屋裡獨自徘徊於古人的詩文之間。他認為外面進行的世界在遠離聖人之思,文明之樹的枝枝葉葉,都與根本有關,而自己要扣問的是人類最為本然的存在。本然缺失,乃無根的漂泊,而那時候的中國,正在這樣的漂泊之中。至少在他的眼裡,迷路的人所依靠的參照,還是過於簡單。

4

我注意到,葉聖陶曾與馬一浮有過一點交往,讚佩之餘,也覺得有不可思議的地方。這代表了許多新文化人的看法。民國建立初期,馬一浮曾應邀到教育部工作過,細想起來,當與魯迅在同一時期入職,彼此都是知道的。但馬一浮很快辭職,他突然發現,教育部並不是適合自己工作的地方,時代的話語與自己的差異太大,而理想又不在一個空間。後來蔡元培又希望他來到北京加入北大行列做文科學長,他也拒絕了。

這個選擇看出他的性格的獨異,如此有學識的人卻隱居起來,自然有很深的緣由。馬一浮不願意到熱鬧的地方,覺得中國最需要的可能不是蔡元培眼裡的事業。在他眼裡,無論教育部還是北大,都在按照西洋的理念在改造中國,而不是激發國故中最重要的遺產。後者才是他最看重的事業。

新式學堂的邏輯,能否解決人的靈魂問題,在他看來是一個問題。幾年後,北大卷起新文化運動風雲,白話文漸漸取代了文言文,西學開始置換古老的國粹。馬一浮看見這些,有點不以為然。他知道社會的變化常常從流行的觀念中出發,可能還在表層結構裡。他沒有意識到,無論蔡元培還是陳獨秀、胡適、魯迅,都非一般的學人,他們的學術之夢,都在催促更為健康的文明。從教育和文學領域,拉起啟蒙大旗,對於國人是一種新的引領。而馬一浮的隱居思索,多在修身的層面,能夠輻射到社會的機會,還是有限的。

不過那些喜歡清靜和獨思的人,倒是十分欣賞馬一浮的姿態。李叔同就從其身上得到一股澄明之氣,他出家的前後,也有一點馬一浮的影響。而豐子愷的創作也得到了馬一浮的點撥,對於其文筆與思想,多有垂恩之見。這些朋友,都懂一點域外的文學知識,又帶有佛門的清音。李叔同出家後,時常感懷的就有馬一浮,至於與豐子愷的友誼,已成美談。他在朋友的行跡裡,感到自己期許的某些東西,這些被其肯定者多多。在為豐子愷《護生畫集》寫序的時候,流露出很深的感觸。他由佛理進入人心,從構圖看出愛意,念及佛學裡的自我淨化和超脫之思,自樂於修身者的審美靜觀的美意。他從豐子愷的童心看出人性未得汙染的可貴,又從李叔同的真摯選擇中體察到中國人心性自潔的可能。推及此類風尚,馬一浮覺得文化終究還有希望。中國民間的類似的存在如果多了起來,復興文化舊業當並非空夢。

在馬一浮眼裡,現代教育不太容易造就心性完美的人格,反而是傳統書院的方式可能通往聖人之路。1930年代,浙江大學多次遞去橄欖枝,希望他能夠到該校任教。起初他並沒有答應。可是後來日本人侵略中國,山河破碎,他的濟世之情開始萌動起來。1938年,他終於接受竺可楨的邀請,出任浙江大學教職。

但這個選擇是有一些條件的,即試圖從事另類的教育嘗試。戰亂時期,浙大輾轉外省,生活很苦。這些並沒有影響他的教學熱情。起初他隨學校遷移到江西泰和,不久,又與師生們到了廣西宜山。此間為學生講述古代經典,所用方式不同於那些新式學人,帶有書院的某些遺風。而能夠像傳統學人那樣授課,是他的一個夢想。這個期間書院教育的念頭便強化起來。1939年,教育部邀請他赴四川講學,他關於書院辦學的理念被官方接受。不久,復性書院正式創辦,地址選在樂山縣烏尤山的烏尤寺。

書院在風景如此美麗的地方出現,看得出創辦人的浪漫之思。這個地方“方誌以為漢楗為舍人注《爾雅》處”。與新式學堂不同的地方在於,一切都與古風接近,課程設計和授課方式,不求功利,乃純粹的精神冥思之所。我看到所邀請的學者名單與授課內容,暗自覺得這是逆時風的一種選擇。隨著熊十力、錢穆等人的到來,書院有了活力。西學所漠視的,被其所重。對於蔡元培式的教學理念而言,馬一浮做了一次痛快的反動。

那個時候他的許多思想,都表現在《泰和宜山會語》《爾雅臺答問》裡。瞭解這兩本小冊子,其基本的精神都盡在眼中。不過要吃透他的思想,並非易事,他的學識與考辨,我們需細細體味方可悟明。

他認為要治國學,需先明四點:

一、此學不是零碎斷片的知識,是有體系的,不可當成雜貨;

二、此學不是陳舊呆板的物事,是活潑潑的,不可目為骨董;

三、此學不是勉強安排出來的道理,是自然流出的,不可同於機械;

四、此學不是憑藉外緣的產物,是自心本具的,不可視為分外。

由明於第一點,應知道本一貫,故當見其全體,不可守於一曲;

由明於第二點,應知妙用無方,故當溫故知新,不可食古不化;

由明於第三點,應知法象本然,故當如量而說,不可私意造作,穿鑿附會;

由明於第四點,應知性德具足,故當向內體究,不可徇物忘己,向外馳求。(《馬一浮集》第一冊5頁)

開篇的幾句話,乃治學態度的表述,當可窺見其走進國學的內在心境。遠古的一切,不都是沉睡的什物,與今人也是息息相關的遺存。人類進化,總要失去一些人性的光澤,而國學裡保留了先民的諸多美好情思與詩意,倘能一一勾勒,變陳為新,深嵌於人性內部,則國民精神當能保持溫潤之色,不再枯槁乾癟。

馬一浮引用張橫渠先生的四句話,指出立志的重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方為有大志曏者的目標。這一切,不能不從國學中求之。那麼,國學的基本框架如何?青年要掌握的精神要義是什麼?馬一浮認為,有一個可以統攝諸學的存在,那就是“六藝”。“六藝者,即是《詩》《書》《禮》《樂》《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國二千年餘來普遍承認一切學術之原皆出於此,其餘都是六藝之支流。”(《馬一浮集》第一冊,10頁)在討論“六藝”的時候,馬一浮目光四射,好似被遠方的神聖之音所喚,內心縈繞著無邊的愛意。他在闡釋以“六藝”統攝諸子,以“六藝”統攝四部,以“六藝”貫通人心與西學思想時,不乏灼見,言他人所未言,談古人所罔見。剔除了孔教的陳腐意識,彷彿還原了先儒的話語環境,讓我們聆聽了消失在時空裡的遠古聖音。

沒有幾個人對於先秦諸子的理解是這樣的思路。在其述學的文字裡,被凌遲的儒家學豐滿地顯出姿容,而各個時期的思想的短板與瑕疵亦不被放過。在馬一浮眼裡,今人對於儒學與諸子百家的理解存在問題,不能明晰地見到古人的真意。而面對古人學說,倘不能優劣互見,高低悉明,總有一些問題。言及百家之學時,他曾說老子得《易》為多,而流於陰謀;莊子得之《樂》之意為多,而失於流蕩。這些古說如不辨明,當存問題,可能被引入歧途。準確把握諸子思想,以“六藝”觀照一切,當會有百家之思歸一,殊途而同歸的收穫。

復性書院的開辦方式與新式學堂不同,所學內容被看成老朽的存在,被新文化吸引的青年不免對於這種辦學理念存在疑問。馬一浮其實不斷在回應各種質疑,特別是對於新文化運動諸君的選擇,表述自己的看法。而他在講學中也在闡述自己的思想與新學並非完全隔絕:

六藝之道是前進的,決不是倒退的,且勿誤為開倒車;是日新的,決不是腐舊的,切勿誤為重保守;是普遍的,是平民的,決不是獨裁的,不是貴族的,切勿誤為封建思想。(《馬一浮集》第一冊,23頁)

他站在歷史的高處呼喚舊影的重來,期待儒學的復甦,不能不說也有烏托邦之想。這些精神,青年一代要真正理解,其實需要時間。他明知此處的難處,但願意幫助他們掃除障礙,用心之真,感化了多人。我們現在閱讀《爾雅臺答問》,彼時的情形,便可略知一二。

《爾雅臺答問》中的文字,看出他對於青年的循循善誘,表達間多心血的傾注。學生們來書問詢學理的難題,回答間溫情流轉,詞語間大有孔子的暖意。他認為明清以來的學者對於儒學的看法近於狹窄,而西方社會學對於人生的闡釋也多簡單之處。學問的根本是求己,而非媚外。他說:

象山有言:“宇宙內事,即吾性分內事。吾性分內事,即宇宙內事。”此語簡要可思。故不明自己性分,而徒以觀物為能,萬變侈陳於前,眾惑交蔽於內,以影響揣度之談,而自謂發天地萬物之秘。執吝既錮,封蔀益深,未見其有當也。足下‘唯欲’之說,或遠為東原所誤,近為西洋社會學家淺見所移。將來學如有進,必翻然悔之,望勿墨守以為獨得也。(《馬一浮集》第一冊,517頁)

此段陳述既有學理的闡釋,也是其人生哲學的註解。一問一答中,闡遠思之妙義,述己志於愛中。他對於儒道釋的看法,與時風大為不同,在平淡中讀出幽玄,於常態裡梳理歧義。從詞義的遺失間看出今人的短見,又能去蔽見明,得趣望道,把心學的隱秘一一道來,畫出美麗的人文地圖。這種書院裡的交流和沉思,與都市裡的學校的分科教育,真的有不同的意味。

我們想象一下,在蜀國的山林之地,細雨濛濛中,書香飄動。馬一浮靜謐的身影,以及學子們閉戶讀書的樣子,一定是有趣的景象吧。他的不動聲色的表情裡,流動著遠古的洪亮之音,孔子的率真之態與釋迦牟尼的慈祥的目光,都在其形影裡折射出來。他那麼虔誠地遙望遠去的靈思,以招魂的方式,使懵懂的學子得以溫情地沐浴。與新文化運動者和一些保守主義的文人比,他擁有的是不屬於時代的、超越於左右的另一種境界。

5

但復性書院的命運多舛。開學不久,敵人投下的炸彈毀壞了許多房屋,有多人受傷。地方雖美,卻並非世外桃源。馬一浮文章裡描述了樂山的地貌與水系,那些古樸美麗的精緻蜀國風光,在戰時多了憂戚之調。

孙郁:古调独弹|天涯·新刊

馬一浮與外甥女丁敬涵(左)、內侄女湯淑芳(右) 合影(1963)

抗戰不久,國民政府頗為支持辦學,所應允的條件,也使他有了信心。可後來發現,負責教育的官員還是老爺作風,對於辦學的輔助力度漸漸減弱,而且倒是衍生出許多矛盾。先是教課人的理念與自己吻合的不多,教育人員的理念與其頗多差異。教育部還下令書院填報各種表格,上報材料,馬一浮認為是干涉辦學思想,影響精神自由,對於行政管理頗多怨語。時間一長,學生中能沉潛下來認真思考問題者又少,這使馬一浮頗為傷心。還有一個是出現資金的緊張,為了刻書,不得不賣字籌款。一向崇尚純粹精神的馬一浮,無奈陷於俗務之中,現實的一切使自己感到,擾擾時風下並無清雅之地,欲救人於苦海的確大難。

最初的時候,他躊躇滿志,在《告書院學人書》裡,他說:“凡我書院同人,故不宜妄自菲薄,卒安於隘陋;亦不可汰然自許,有近於奢誇。”(《馬一浮集》第一冊,692頁)而學問的長進,不是靠外力催促,而是自我的體味,學習主要是讀書得間,在詞語裡玩味義理。所以他不求新式教育的知識的把握,而是心緒的安寧裡的精神的完善。這在讀書人間,已經不易做到。馬一浮沒有料到,自己的學生中能有自悟定力者,其實並不太多。他先前的設想,過於樂觀了。

從給不同的人的信件中可以看出,他的工作極為認真,對於書院的設計和教學都有自己的邏輯。但周圍人對於教學的理解與其相左,以至於一些理念並不能都貫徹下去。在致鍾泰信中,他寫道:

弟意但欲得一二真正學子,伏處山谷,闇然自修,無聲無臭,不涉絲毫功利之習,庶不失古人之用心。而友朋間持論往往不能盡同,獨謠寡和,深有寂寥之感。乃知誠不能動物,學不能及人,過不自量,徒然犯手。將求閉門杜口,勢又未容遽輟,風雨飄搖中,不敢妄期久遠。然一日存在,弟不能不竭一日之誠。(《馬一浮集》第二冊,714頁)

他那麼熱情,為了書院幾乎傾注了所有心血。我們今天閱讀他與各類官員和學者通信的內容,當可見其用情之深。但不久,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走到一片沼澤之中。在給謝無量的信裡,他開始流露出不快的情緒,覺得自己多做所為,能夠得到的回應甚少。“書院亦是不得已而後應,事至淺薄。且古調獨彈,每為俗耳所詫。”(《馬一浮集》第二冊,361頁)他坦然,入蜀之後,苦多樂少,辦學中的苦楚一言難盡。“書院雖至淺薄,以浮之固陋,未足以繼先儒素業,徒為時人訾,頗悔不遵括囊之訓。”(《馬一浮集》第二冊,363頁)從資料看,馬一浮沒有行政上的能力,或者說不善於教學管理。而與外界的交流亦非所長。這些都可忍受,但讓他失望的是,學子中的俗音亦多,以功利之心來到書院,其實所得有限。他在給學生的信裡一再強調與世俗的距離,但是在孤獨的山中,他的表述隨風而散,教學的隔膜之狀,是他先前沒有料到的吧。

最讓其傷心的是好友熊十力與他的分歧,使書院計劃蒙上暗影。早在多年前,熊十力到杭州拜訪馬一浮,兩人遂成為朋友。熊氏那本《新唯識論》還是馬一浮寫的序言。他們在對於佛教與儒家思想的匯通,有相近的看法,彼此都有欣賞對方的地方。當復性書院創辦的時候,他最早想起的教員便有熊十力。起初彼此甚歡,都在全力工作。但後來對於辦學方式與教學方案,各自感想不同,矛盾漸漸顯出。熊十力是個頗有個性的人,他對於馬一浮的意見甚多,便告辭遠去,使書院有了不小的震動。馬一浮與朋友談及此事,黯然神傷,這對於他都不能不說是一種打擊。

馬一浮的困苦在於,一方面以為學在民間,從自由的理念出發從事教育,另一方面不得不受到外力的援助,否則無立錐之地。但接受援助,則不得不做些妥協,可是自己又討厭變為外在的附庸。那麼自由的辦學之夢,也便慢慢破碎了。在內憂外患的抗戰時期,他的設計只能在幻影之中,現實出現的是另一個世界。他對此完全無能為力。

儒學的複雜,後人一直說不清楚。作為修身之學,自有可貴之處。一旦淪為強制性灌輸的工具,則亦演變成為奴性之學。儒在民間,則思想自由的空間大,走到廟堂,情況就大不相同。馬一浮自己身上民間的痕跡很濃,這與康有為提倡讀經的出發點存在不小的差異。但是因為儒教的清理工作在那時候還沒有完成,馬一浮教學理念不免舊式的獨斷因素,當他不能包容異己的思想的時候,與周圍環境的緊張便不可避免。

這個時候的他,精神的脆弱還是流露出來。他其實遇到了新文化人相近的困境。如果不解決陳獨秀、胡適、魯迅所直面的問題,國學的復興也是很難的。新文化人要剷除的社會積弊,也是馬一浮要克服的障礙。但他似乎沒有《新青年》那批人的銳氣,選擇中未必沒有困頓之苦。書信裡透露的心境和其梳理國故時的心境不太相同,回到古人的詞章裡的時候,比面對現實要愜意得多。

書院的不順,沒有影響其學識的進步,而詞章的表達日益精進。他的序跋與筆談,文字古雅從容,見識都在逆俗之境裡。而詩歌中憂患之思,顯得比先前更為濃烈。外敵入境,炮火聲中,杜甫式的悲慨流水般溢出。閱讀他留下的文字,能夠感到作為學者、詩人的馬一浮清若林中之溪,明如夜幕之星。他在無趣裡得到的有趣,也驅走了心頭的縷縷愁雲。

這是選擇的代價,他所付出的心血,比起謝無量、陳獨秀這些老友不差。與《新青年》那些作者比,他的挫折感,也同樣強烈。

6

馬一浮感動我的地方,除了儒學與佛學的造詣外,是他的文史修養裡的境界。從他與弟子的交流裡可以看到,晚清以來形成的史學觀與文藝觀,與他不在一個時空裡。而對於新文化人的盲點,有時也持保留的態度。對於中外審美意識的差異,他頗為清楚,而理解歷史,也非《新青年》諸人簡單的思路。

孙郁:古调独弹|天涯·新刊

1948年與熊十力(前排右三)、葉左文(前排左三) 等攝於杭州復性書院,前排中間者為馬一浮。

就思想史而言,他覺得清代以來成就不大,唯顧炎武可駐足一觀。章實齋《文史通義》開了不好的先河,“六經皆史”的思想,便使理學蒙羞,誘導後人對文化的理解出現偏差。他覺得章太炎、胡適都是走章實齋的路子,把經學的恆定的價值顛覆了。至於梁啟超新史學中的理念,也是弱化了儒家的精神。到了顧頡剛那裡,疑古之思漫漶而不得要領,就沒什麼價值了。現代文人,喜歡談史,貶斥讀經。馬一浮認為,中國歷史有自身邏輯,以西學的方式描繪當有問題。“今世自名為史學者,每以亂世夷狄之俗妄測古事,淆亂是非,不唯厚誣古人,亦深為心術之害。如以周公佐武王伐殷,擬於侵略,謂周人待殷人至殘酷,周人為統治者,殷人則為被統治者,如此瞽說,不如不讀古書之為愈。”(《馬一浮集》第三冊,975頁)他所以抨擊新史學的思想,可能與自己的理學意識的濃烈有關,看得出在基本文化走向上,他是逆晚清學術潮流而行的一個人。

馬一浮談詩學的時候,平和之中見出雅趣,其語不遜於王國維諸人,見識也在常人之上。他對於詩歌的法度頗為關注,漢語詞章的內在性因由爛熟於心,故能言他人未言之理,於神悟裡敲開審美之門,微茫之間飛出妙諦。他閱讀古人,點滴心得亦有奇處,不以古人是非為是非:

後山學少陵,極有功夫,亦失之於瘦。其生處可學,澀處不可學。山谷才大,有時造語生硬,亦病於澀。東坡亦才大,但多率易,則近滑。從宋詩入者,易犯二病。少陵雖有率句,卻不滑;雖有拙句,卻不澀。義山麗而近澀,香山易而近滑。此亦不可不知。(《馬一浮集》第三冊,989頁)

先生對於古代詩歌的體悟,都來自內心的咀嚼,故行文裡多的是生命的溫度。對比王國維、顧隨的文章,馬一浮自有高處。或說與他們並駕齊驅也並非不對。他自己善寫舊詩,五言、七言均有佳句,詩經的韻味與唐詩之調款款而至,成為難得的詩人。

在西方學術長驅直入的時候,教育與審美都漸漸脫離舊軌,新學術層出不窮。在馬一浮看來,西學自有自己的長處,但西方人對於中華文明隔膜的地方殊多,也不能以他們的觀點簡單勾勒自己的歷史。他說黑格爾讚佩中國的喪禮,但卻無法深知《祭儀》這類典籍。伏爾泰欣賞《趙氏孤兒》,卻不知其在中土並非一流之作。在他看來,西方學者關於中國文化的研究有時停留在淺顯的結構上,同樣,我們要真正理解西方,也不能從“流”開始,而應注重的是“源”。他說:

西人所譯中國經典,或紕繆百出,或禮俗不堪。吾人如能自譯,庶幾此學可明於海外。顧此亦大難。中國學術固需通明,西洋文字尤貴暢達,能通希臘、拉丁文,則西文原字不敷用時,不防自鑄新詞。中國人能為拉丁文者有馬相伯,而年事過高。又於中國書閱讀太少,亦難著手。林語堂等英文雖好,而見解錯誤,但足以欺西人耳。(《馬一浮集》第三冊,1043頁)

可以說,在文化轉型的現代,馬一浮面對滾滾潮流,巋然不動於江心孤島,看風雲流散,帆影隱沒中,孤身回望遠祖遺緒,心繫儒、釋遺風。潑墨為文時,其語也誠誠,其意也深深。在國學日漸衰微之時,自成曲調,如幽林微火,給肅殺的時代以希望之光。如今閱讀他的遺文,更能夠感到在學術的層面,他的思想走在了許多人的前面。

近幾年國內許多學校開辦古典學專業,西方古典學與中國古典學並行,有些思路就是馬一浮思想的延伸。他提倡的學問,如今被許多人所認同。據說浙江大學已經成立了馬一浮研究院,那也是學術生長的必然。在面對傳統的時候,我們現在已經找不到這樣的人物了。

遙想胡適、魯迅、傅斯年、江紹原當年的國故研究,走的是逆傳統的路徑。他們多做社會學與民俗學的思考,或者引進考古學的思路,搜尋的是非正宗文化裡的因子,以彌補舊文明之不足。那些學人在旁門左道里亦有心得,填補了文化研究的空白。但馬一浮以為正音失之,旁門不通。需要的是雅音的建立。新文人的癲狂與詼諧之言,其實也是褻瀆假正經的文化流脈,要恢復的也是古人的真音。彼此道路不同,內心有交叉之處。我們過於看到彼此的對立,而不知“道通於一”的道理,也不能不說是認知上的偏差。我愛魯迅,但不拒絕馬一浮。互補的精神,才可能避免了獨斷主義。馬一浮的精神所具有的“糾錯”隱喻,今人其實已經看到了。

7

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來說,他在許多地方像似恪守經典的猶太人,內心有一個不變的經文。我的這種感受來自一次以色列之行。大約七年前,因事造訪了耶路撒冷。到哭牆下參觀的時候,天色已晚。朦朧的燈光下,帶著小帽的猶太教徒在那裡默默誦經,有的熱淚盈眶,不時見到目光虔誠的青年閉目沉思,好像在與遠去的靈魂的對白。這時候,我想起中國的儒學大師們,那些稍有一點原教旨意味的人,也是如此吧。馬一浮的形影也在那一瞬間出來。每個民族,都有為古代經典殉道的人,只是我們中國,現代以來少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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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篆書“兼善堂”

大凡希望以古典學資源激活人類現代生活的人,多少是個烏托邦之人。傳教士是一種類型人物,書齋裡的一些學人也是這類人物。不過有人從雅正的方面出發為之,有的則從非正宗的路徑裡,壯大思想的道路。但其間不免流血、受難,或者遭遇難忍之苦。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少,原因也可想而知。

恪守元典的人的可愛與悲壯是並行的時候居多。他們有時看對了目標,卻走錯了道路;或者顛簸在苦路之上。韓愈於平庸之世期冀儒家道統的再生,柳宗元在妥協裡也不忘古訓的吟哦。他們能夠於流放、受難裡保持心性的自然之態,實在是內心有著古代聖者的精神的召喚在。為之而不失儒者的本態,乃中國脊樑們的偉岸之處。

我有時候想,馬一浮一生隱居於世,不與他人為伍,抗戰時的那次出山,卻以失敗告終,那是一種宿命麼?李叔同先生說,失敗與不圓滿,才有自新的動力,以便更好地改過遷善。馬一浮不因挫折而氣餒,由此而更為精進,頗多遠思,眼光在雲霧之外,可謂定慧之人。但他的缺失,也帶了一些啟示,比如:為什麼儒學無法在今天覆興起來?

先生對於儒學的態度,與孔教的維護者不同,不肯用後世的詞語描述孔學,是看到思想的本源。但他沒有料到,每個時代的表述都有自己的特點,模仿古人,未必得到真純之意,反倒影響了傳播。與胡適、陳獨秀、魯迅比,精神未必沒有暗區在的。這從反面證明了中國文化為何與猶太文化不同。我們一直在失去過去的錯位中延伸自己的歷史。

胡適、陳獨秀、魯迅對於傳統的態度固然有偏激的地方,但他們在面對儒教時,與馬一浮的看法很近。只是不是回到孔子那裡去,而是走出儒家的語境,創造出一個新的天地。在面對傳統的時候,許多新學人的研究值得關注。比如魯迅以佛經語言與尼采詞章重塑漢語,對於華夏文明的表述亦有內力,發展了孔學的表達。徐梵澄的《孔學古微》,就在基督教、佛教、印度教和德國哲學的維度裡重新審視,就多了渾厚氣,儒家的美質也飄然而至。馬一浮的恪守家法,因與時代過於隔膜,不被青年接受,自然是一大損失。而五四新文化人在思想上的古今銜接、中外悉通,其要義他沒有看到。

每每想到此點,都不能不為之感嘆再三。不過,馬一浮的目光,往往落在時代之外,的確也映出時代的暗影。由於戰亂而衍生的思想意識,在他看來可能都偏離了心性的中道,滑落於深谷之中。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喜談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可能是那身上不變的儒者的氣質,恰是今人缺少的存在。學者劉夢溪在《馬一浮與國學》一書裡稱讚這位思想家,是一個“儒之聖者”。其一是有超越性的光澤,其二有“內在精神的淨化”。這兩點十分重要,可說談到了其精神的根本。

經歷了百年的風風雨雨,我們走了那麼多彎路,猛然回首,發現那個獨自隱去的學人,早已說出了生活的某些讖語。脫離時代語境的人,可能更切中時代病脈。如此說來,他也是先知先覺的思想者吧。

我後來才覺得,一味喧譁者,有時不知思想何為。默默獨行的人,卻有明辨歧途的眼光,雖然他也有滑入歧途的危險。國人曾經那麼鍾情於現代性的道路,而馬一浮的逆向而行的非現代性的沉思,卻擰痛了現代性生長過程中病態的神經。他活著的時候,人們聽不懂他,尚可原諒,因為黎明前裡的人們看不到己身。今天的我們,終於從其飄逝的影子裡看到那些失去的光澤。歷史的前行,不免要遺漏珍貴的東西,馬一浮就是那歷史的拾遺者。他在趨同的時代,敢於大膽立異,即如《楞嚴經》所云“無同異中,熾然成異。異彼所異,因異立同”。在理解他的時候,我將此語看成了其精神的一個註解。然而也深深知道,自己的諸多感慨,也未必不是一種空談,抵達他思想深處的,可能不太會是我們這一代人。

孫鬱,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魯迅與周作人》《張中行別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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