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代「候鳥」的愛與難

兩代“候鳥”的愛與難

黃藝豪在與家裡養的土狗“小黑”玩耍。

兩代“候鳥”的愛與難

73歲的黃德忠,一人在沙田村照顧4個孩子。

兩代“候鳥”的愛與難

為了來深圳過暑假,黃藝豪換乘5次,到了龍崗汽車站後因暈車蹲在路邊。

兩代“候鳥”的愛與難

王斌夫婦帶著孩子到廣州花城廣場遊玩。

兩代“候鳥”的愛與難

回老家那天,早上6時,還未睡醒的王家兄弟倆拿著行李在樓下,等著坐摩托車前往火車站。

“媽,我們走了!”

“路上要聽話,回去好好學習!”

“小候鳥”嘉鑫和嘉廣坐在回老家的車上,弟弟嘉鑫跟媽媽招手告別,好強的哥哥嘉廣窩在座位裡憋著一句話也不說。“轟”的一聲,車子啟動,嘉廣跟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車子漸行漸遠,哭聲被車輪帶向遠方。暑假“小候鳥”歸家離別,兄弟倆已經一起經歷了5年。

暑假結束了,“小候鳥”要“飛”回老家了。他們在家人陪伴下,紛紛踏上“歸巢”的旅途,成就了一場壯闊的季節性遷徙。

2016年,民政部首次對外發布我國農村留守兒童摸底排查的數據。目前,我國16歲以下農村留守兒童有902萬人,其中由祖父母、外祖父母監護的805萬人,無人監護的36萬人。

儘管社各界對留守兒童的關注愈發重視,但不少留守兒童仍處在監管真空狀態。值得重視的是,上世紀90年代開始大量出現的留守兒童困境,在部分家庭已形成代際傳遞。

採寫:南方日報記者 李業珅 硃紅鮮

攝影:南方日報記者 羅斌豪 肖 雄

策劃:謝苗楓

“歸巢”

“沒有辦法,他們要回去讀書。”

少年嘉鑫和嘉廣是眾多“歸巢小候鳥”的一份子。

廣州白雲區蕭崗的一間出租屋裡掛著一張日曆,閒暇時候,嘉鑫和嘉廣兄弟倆會用筆在上面留下點記號。這幾天,兄弟倆一直悶悶不樂,因為他們知道假期“餘額不足”,離開學的日子不遠了。

父親王斌看在眼裡,為了緩解兄弟倆的不安情緒,他會時不時給兄弟倆講講道理或開個玩笑。“爺爺在老家想你們了,我們要回去看看他。”“你們不回去,家裡的鴨子沒人喂怎麼辦?”隨著回家日期的一天天臨近,王斌的安慰話顯得有些蒼白。

20年前,17歲的王斌跟著“進城熱”的大潮從湖南衡山一個小山村來到廣州打拼,幾經輾轉成為一名出租司機,結婚後妻子劉敏也跟隨他留在了廣州。

嘉廣和嘉鑫兄弟倆出生後跟爺爺奶奶在老家生活,如今大的已經11歲,小的也快10歲了。每年暑假,兩兄弟就成為了穿梭在湖南衡山縣福田鋪鄉千家村與廣州之間的“小候鳥”。

王斌心裡盤算著他們回去的時間,也提前看好了日子,可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告訴嘉鑫和嘉廣。為了錯開學生返程客流高峰,王斌最終狠下心決定提前回家。

與往年一樣,回家的路上王斌會一路陪伴。出發前一週,王斌夫婦帶著兩個孩子逛了一天商場,為他們置辦了兩套新衣服,買了一堆兄弟倆平時愛吃的零食。

“我知道他們不願意回去,但是沒有辦法,他們要回去讀書。”看到孩子不願意離開,但又不得不把他們送走,王斌心裡很不是滋味。這一個多月來,孩子在身邊,一家人熱熱鬧鬧很溫馨,甚至有時候會覺得蕭崗這間簡陋的出租屋才是他的家。

20日,到了回老家的日子,為了避開擁擠的火車,王斌今年特意聯繫了一輛同村人的順路車。下午5時,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上了一頓告別飯。“吃飯的時候,孩子一直抹眼淚,也不說話。”劉敏說。

“媽,我們走了!”“路上要聽話,回去好好學習!”下午6時,王斌帶著王嘉廣兄弟倆在蕭崗的出租屋樓下坐上了回家的車,弟弟跟媽媽打招呼,哥哥王嘉廣個性好強,一直憋在車上不說話,車開了,嘉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王斌說,每年都會重複一樣的情景。

對於嘉鑫和嘉廣不願回家的原因,王斌再清楚不過了。王斌說,嘉廣6歲的時候在廣州上過一年的幼兒園,後來因為戶籍的原因,嘉廣不得不回老家讀小學。“你先回去陪爺爺奶奶,以後我再接你回廣州上學。”2013年的夏天,王斌對嘉廣許下了一個承諾,送走了嘉廣。

從那以後,嘉廣一直留在千家村生活,後來嘉鑫也跟哥哥留在了老家。21日凌晨2時,嘉廣和嘉鑫回到了千家村,萬籟俱寂,爺爺王雪生在門口迎接。

離開廣州後,嘉鑫和嘉廣繼續重複著一個月前的鄉村生活。

天微微亮,嘉鑫和嘉廣便要將鴨棚裡十幾只鴨子趕到田間,爺爺王雪生早已在田間,忙著為今年新種的七八畝水稻除蟲,廚房裡傳來一陣陣案板敲擊的聲音。趕完鴨子的嘉廣很快就會竄進廚房燒火,嘉鑫則仰坐在門口的搖椅上翻起了那本讀了幾十遍的童話書,困了就將書蓋在臉上,睡個回籠覺。

早飯過後,兄弟倆便回到自己的屋子,做功課,下象棋,或偶爾“招待”串門的小夥伴,爺爺奶奶則下田幹農活,出門前總是會叮囑一句“不要亂跑”。中午時分,千家村逐漸熱了起來,村裡三三兩兩的大人們會聚集在一處小賣部打牌、下棋,嘉廣和嘉鑫則在各自的搖椅上午休。傍晚時候,嘉廣和嘉鑫繼續趕鴨、燒火或偶爾到村口的小水溝抓魚,深夜在蛐蛐聲和蛙聲中入眠。

彌補

“讓兒子成為學校穿得最好的。”

留守兒童自上世紀90年代起大量出現。據報道,他們當中,有過無父(母)陪伴經歷的人約佔同齡人口的五分之一。同時,在這個人群中,有一定比例的人出現心理陰影,因缺少家人監督而荒廢學業等負面影響顯現。

值得重視的是,如今留守二代也已出現,留守一代遇到的困境可能形成代際傳遞。面對自己的經歷,留守一代們盡力不讓自己走過的彎路在孩子身上重演,但現實是,缺少家人的教育和陪伴仍然影響著留守二代們。

8月25日早上7點半,8歲的黃藝豪和17歲的叔叔黃則起了個大早,今天他們要先趕去深圳坪山汽車站,再輾轉5趟車,回到畢節織金縣以那鎮沙田村潘後寨的老家。

“媽媽,過年你早點回家看我行不行。”臨走前,藝豪一直拉著媽媽的手,不斷的央求媽媽過年早點回家看他。回程,黃藝豪的爸爸黃小果決定陪他們一起,儘管有爸爸的陪伴,但離開深圳,藝豪還是很不捨。

在深圳,爸媽帶著黃藝豪玩了歡樂谷,逛了大商場。黃小果給藝豪買了四套秋裝,兩雙運動鞋帶回去,“鞋子花了兩百多,衣服花了五百多”。

“讓兒子成為學校穿得最好的。”黃小果跟旁人開了一句玩笑,但這並不是一句空話。黃小果每一季都會給兒子買新衣服、新鞋子,“一次買七八套衣服,三四雙鞋,八九百是要花的”。在老家,藝豪每個季節都會有新衣服穿,鞋盒分四排壘起來,快趕上他的身高。

自從藝豪在老家留守,給孩子買新衣服,成了黃小果的“執念”,他試圖用這種方式,彌補對藝豪缺失的陪伴,同時似乎也在彌補自己的留守童年。

黃小果是90後,上世紀90年代初,進城風吹到了黃小果所在的貴州西部的小村,從8歲開始,黃小果成了第一代留守兒童。

“苦”“自卑”是留一代黃小果的留守記憶。“一個月能跟爸媽打一兩次電話吧。”黃小果說,那時候通訊不發達,只有爺爺到鎮上辦事的時候,才有機會去公用電話亭,花兩塊錢,打不到十分鐘電話。“當時爸媽打工沒賺什麼錢,路費貴,我八年沒見過我媽。”

經濟拮据,爸媽不在身邊,留守的日子,黃小果很少穿過新衣服。黃小果記得,上初中時,自己沒衣服穿,只能穿爺爺的衣服,褲管捲起來,袖子擼上去,爺爺的皮鞋裡塞上一大團棉花,黃小果努力讓這身行頭顯得合身再穿去上學。

一次,見到別的同學扔了雙底磨壞的布鞋,他高興壞了,偷偷撿回來,洗乾淨,這雙布鞋成了他體育課的運動鞋,也是他十五六歲時唯一一雙合腳的鞋。

儘管黃小果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自尊,但卻輕易就讓同學戳破了。一天上學,黃小果發現衣服的後背上漏了個洞,平時同學放學都不背書包回宿舍,為了掩蓋衣服上的破洞,班裡只有他背書包放學。“他們上前就把我書包扯下來了,鬨笑,喊我‘臭要飯’的。”黃小果回憶。

眾目睽睽之下,被扯下自尊的黃小果跟同學打了一架,還叫來了高年級的同學幫忙。架打贏了,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欺負他了。但他也漸漸學會跟高年級膽子大的孩子玩,學習成績也一落千丈,後來越來越討厭上學,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

如今,黃小果的兒子成了留二代,他覺得不能讓孩子再跟自己以前一樣吃苦,不過除了讓兒子穿的體面,教育和陪伴仍成了兒子缺失的東西。在老家潘後寨,藝豪跟著太公黃德忠生活,黃德忠今年73歲,負責照顧孫子和曾孫,共四個孩子。

平時休息在家,幾個孩子的生活懶散而單調。早上起床,黃藝豪兄弟幾個胡亂洗了把臉,就跑到後屋按開電視,看了幾個小時後,黃藝豪想起作業還沒寫,拎來了作業本,倚在門框上,但很快又被電視裡的動畫片吸引了。

“管不了他們,幹完農活,再顧著他們吃飯就夠忙的了。”中午,黃德忠剛曬完豆子,躺在床上睡著了,醒來一抬眼,發現已經兩點半,孩子們的中午飯忘了做,他趕緊起來,煮了豆角,用煤爐蒸了木桶飯。

熱乎的飯端上桌,孩子們卻不買賬。黃藝豪躲到其他房間,跟家裡的大黑狗玩了起來,其他孩子只顧盯著電視,黃德忠喊了他們幾聲沒人應,乾脆放棄了。只有黃則坐到桌邊,就著豆角蘸辣子吃了一碗飯。“太公做的菜不好吃。”黃藝豪瞥了一眼桌唯一的菜——清水豆角,小聲嘟囔。

老家的牆上貼著黃藝豪“好孩子”的獎狀,這是他唯一的獎狀,幼兒園中班拿的。這次藝豪一年級期末考試,兩科都不及格。黃小果監督著藝豪把暑假作業做完了,他覺得藝豪還是挺聰明的,一教就會。

這次回老家,黃小果給藝豪定了一個目標。如果下次期末考試,兩科能考70分以上,他就獎勵藝豪一塊電話手錶,黃小果希望這個方法能奏效,畢竟不在孩子身邊,對於孩子的教育,這是他能想出的自認為還不錯的方法了。

現象

“不少孩子處於無心上學、

隱形輟學的狀態。”

原廣東省督學李偉成對留守兒童群體一直關注,在他看來,留守兒童問題的出現是社會發展的產物。一方面是因為經濟因素,國內各地區的經濟發展不均衡,去經濟更好的地方打工賺錢,成了大部分務工者的選擇,他們的孩子在家便成了留守兒童。

同時,部分流入地教育資源的緊缺,也導致了留守兒童的存在。2015年,李偉成做了一項關於外來兒童入學情況的調查,調查結果顯示,就廣州地區來說,登記在冊的義務教育階段的外來兒童人數佔該階段學生總數的51%,大量的需求和捉襟見肘的教育資源,使不少學生只能回老家讀書。

“不少留守的孩子,處於無心上學、隱形輟學的狀態。”李偉成說,不少留守兒童雖然人在學校,但是心思都不在學習上。家長教育觀念出現偏差,認識不到家庭教育在孩子成長中的作用,覺得孩子在哪裡養都一樣,也造成了孩子留守的現狀。

近幾年,留守兒童成長中所出現的問題日漸凸顯。2017年《中國留守兒童心靈狀況白皮書》發佈,白皮書得出最主要的一個結論就是:我國農村留守兒童的親子聯結水平低、農村留守兒童的心靈狀態更需要社會關注。

白皮書顯示,農村學校學生中,因父母均外出而無人照料的留守狀態學生佔近三成。而這些兒童中,超一成農村完全留守兒童與父母一年不見一面;還有7.9%的受調查學生稱,父母離世對自己幾乎沒有影響。

在學校行為的分析顯示,67.8%的留守兒童有“學習成績明顯退步”的經歷,明顯高於非留守兒童,而這一情況對缺母留守兒童影響的比例最高。調查顯示,45.8%的留守兒童在學校經歷“被他人欺負”事件,男生比例高於女生。缺母留守兒童經歷“被他人欺負”的比例高於缺父留守兒童。

“留守的孩子,相對會難教一些。”朱敬玲是共青團廣東省委員會聯合廣東省青少年發展基金會推出“希望鄉村教師計劃”的志願者,2017年,她大學畢業,成為了河源市連平縣上坪鎮西南聯辦小學的一名鄉村教師。

朱敬玲曾經在自己任教的兩個班做過統計,超過六成的學生是留守兒童。不排除有一些留守的孩子學習很好,自律能力也很強。但是,很大一部分留守兒童處於“放養”狀態,家裡沒人督促,學習基礎很差;有的學習雖然不錯,但是性格比較敏感,自尊心很強,人際交往能力較弱。

在朱敬玲班上有一個學習成績不錯的學生,但是同學們卻不喜歡跟她玩。原因是這個孩子自尊心比較強,容不得別人說她不好,包括老師的批評,聽到別人說出她的缺點,會馬上反駁,脾氣不好的她,漸漸沒了朋友。

對策

“讓孩子感受到你在陪伴他成長。”

今年2月,國務院發佈了《關於加強農村留守兒童關愛保護工作的意見》,首次提出要“從源頭上逐步減少兒童留守現象”,“到2020年,兒童留守現象明顯減少”。今年8月,由民政部牽頭建立了農村留守兒童關愛保護工作部際聯席會議制度。

解決留守兒童的問題,要從多方面去尋找對策。李偉成覺得,一方面流入地政府要加大對民辦學校的支持力度,可以利用民辦教育基金等,通過購買服務的形式,讓本地務工、經商人員的子女就讀。另一方面,精準扶助鄉村學校。讓流出地的學習在硬件上,如教學環境、設施有所提升;軟件上面,提高師資待遇,優化鄉村教師結構。同時,流入地社區或者義工組織,可以進入外來務工人員密集的社區或企業,給外來務工人員講授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以及和孩子溝通相處的方法。

家長和留守的孩子溝通,要講求方法和技巧。在廣州白雲心理醫院辦公室主任唐麗輝看來,對於留守孩子,陪伴是給孩子最好的禮物。每次見面,單純通過滿足物質需求來補償孩子,只會單方面滿足自己的補償心理,孩子物質雖然豐富了,但沒有家人的陪伴,內心依然缺愛。

“要想辦法參與到孩子的成長中去。”唐麗輝說,現在互聯網手段已經很發達,每次跟留守在家的孩子溝通時,應該多關心孩子在想什麼,跟同學關係怎麼樣,生活有沒有不適應,在家跟爺爺奶奶鬧過矛盾沒有等,讓孩子感受到你在陪伴他成長,消除空間產生的隔閡,耐心的跟孩子解釋自己在外務工的原因,讓他們感受到自己在父母心裡很重要,建立他們內心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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