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的智与愚》

一向来觉得蚌的处境可怜,一不能动,二没有杀伤性武器,每天喝的是清水,却倾尽一生孕育光彩夺目的珍珠。当珍珠被从蚌的体内取出,登上最耀眼的展台,蚌却被遗弃在一边,因肉质过老连最后登上餐桌、继续奉献自己成为人类口中餐的机会都没有了。它的一生,就像科幻电影里失败的宿主,未得善终。

如果有来生,千万不要成为一只蚌!我这么想着,连一点生存的主动权都没有,这样活着,该有多累?

《蚌的智与愚》

蚌并不是主动请缨去孕育珍珠的。真正的珍珠,它的前生,只是一颗沙砾,或是一粒虫卵,总之是小得可以进入蚌体内的杂质。杂质不是活体,它本身也没有伟大的梦想和目的性要成为一颗耀眼的珍珠,因此这一切的发生纯属偶然:比如蚌在过滤水过程中吸入了细微的杂质颗粒,或者张开壳晒太阳的时候一只小飞虫误打误撞冲进了鬼门关……这种巧合的几率是很低的,当然,比琥珀的形成几率要高出许多了。

杂质进入体内,蚌当然是很不舒服的,你想那柔软的蚌肉里有一颗粗砺的砂子,滤又滤不掉,挤又挤不出来,每天忍受摩擦的苦楚,试想鞋子里的一粒砂子都能阻止我们的千里之行,何况进入五脏六腑里的砂子呢?蚌之境遇,着实令人同情!不适的挣扎、烦躁的抵抗无效之后,别无选择的蚌最后决定将异物层层包裹,然后不停分泌珍珠质,日积月累中,将异物打磨成光润圆溜、能与自己身体适配和共生的物质。这种宽容和接纳,难道不是被委屈撑大的么?不能改变外在条件,那就只有改变自己,最大限度地去磨练和适应,蚌的智慧,是不得已的智慧!

《蚌的智与愚》

当然,蚌也有它不开窍的时候,譬如总是熬不住要去晒晒太阳。“蚌方出曝,而鹬鸟啄其肉,蚌合而其喙”,于是就出了这么个流传数千年的名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鹬要啄食蚌的肉,蚌死命夹住鹬鸟的嘴,其实这场PK中,蚌是完全没有胜算的。不夹住鸟嘴,当场一命呜呼;夹住鸟嘴,一只蚌的持久力能撑多久?蚌壳紧闭的力量完全来自于两壳之间的闭壳肌收紧。说到闭壳肌,就是我们食材中大名鼎鼎的瑶柱,委实鲜美得不得了。橡皮筋长时间拉紧会失去弹性,这闭壳肌长时间收紧肯定也得崩溃,这场角力在正常情况下蚌没有胜的可能,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让渔翁得利了,就是个早点牺牲还是晚点牺牲的问题,对于蚌来说,它唯一可选的战略就是:玉石俱焚,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

《蚌的智与愚》

鹬蚌相争这出戏中,旁人看的是热闹,个人觉得蚌死得有些悲壮,明知死路一条,也不放弃最后的抵抗,付出代价去争取一个接近于零的机会。小时候看地方戏里的扭秧歌舞,扮演蚌精的往往是面目可人的妇女,穿花袄,系围裙,红头绳扎辫子像白毛女里的喜儿,背着两个超大的壳(大得可以装下一个甚至两个人)。蚌壳装扮得特别隆重,或缀荷花边,或镶亮晶晶的绸带,颜色鲜丽,是最吸睛的部分。鹬鸟精则是超级配角,常穿黑色简单装束,如鼓上蚤时迁般的短打。很多地方的戏里没有鹬鸟精,只有蚌精和渔夫的戏份。渔夫穿戴得比鹬鸟精稍微亮眼一点,带个宽沿凉帽,手里或许会持一根棒子形状道具,时不时撩拨蚌精,蚌精则配合着将两扇大壳开开合合,这两人就你一来我一去地在舞台上打太极: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侧着身子绕半圈、退回来侧着身子又绕半圈,像一台发条坏了的八音盒,看得来我是心火直冒,只想冲上台去,把这个超级讨厌的渔夫一脚踢飞。

《蚌的智与愚》

可见,蚌的隐忍和退让,反而赢得了观众的喜爱和同情,作为强势一方的渔夫和鹬鸟,普遍不受人待见。这本是一个不带喜好的陈述性故事。最初《战国策》里提出鹬蚌相争这个说法,未带有任何情感方面的喜恶与褒贬,很奇怪的是几千年流传下来,这个故事被搬上舞台后,人们自然而然地偏向于同情蚌精,反感鹬鸟,地方戏中不仅简化它的装扮行头,还给画上娄阿鼠一样的白鼻子,显得猥琐不正气,这只能说明,恃强凌弱绝不是一个好的战略。

说蚌智,说的是它在明白无法改变处境的情况下,懂得正视和接受事实,通过改变自己来改变处境。说蚌愚,又说的是它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弱势,过于轻率地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最后害得自己没有退路。人也一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从来万事万物都是辩证的统一,就像我们不能单纯地把人分为好人、坏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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