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壇與太廟|II皇氣逼人的城池|《北京往事》連載5

社稷壇與太廟|II皇氣逼人的城池|《北京往事》連載5

社稷壇


社稷壇與太廟

《周禮·考工記》:“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徑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此乃古人建設都城的傳統,白紙黑字地寫著。北京雖然屢屢改朝換代,但也不例外。甚至忽必烈造元大都,同樣不敢壞了這規矩,將太廟立於齊化門內,社稷壇立於平則門內,分別從左右兩側擁護著大內宮城。明永樂皇帝遷都北京,更是照章辦事,大大地拉近了“左祖右社”與皇宮的距離——紫禁城是坐北朝南的,在其前方御街的東西兩側,設置了規模宏大的太廟與社稷壇。既可作為紫禁城的附屬建築,又唇齒相依,密不可分。這下子,皇帝去祭祀天神與祖宗,更方便了。只需過幾重門、拐幾道彎就可以。而從心理上來說,也更踏實一些——畢竟,有這兩大勢力,在冥冥之中給自己撐腰呢!看誰還敢造反?那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嘛。

清朝取而代之,佔據了紫禁城,在宮廷禮儀方面依舊沿襲著明制,把祭祀社稷、太廟同祭祀天地一起列為大祀。惟一的區別,在於將太廟裡供奉的牌位,換為自家的列祖列宗了。皇帝輪流坐,今天到我家——大概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老北京有句流行語,誇耀本地之名勝:東單、西四、鼓樓前,五壇八廟頤和園。所謂五壇八廟,五壇指天壇、地壇、日壇、月壇、社稷壇;八廟指太廟、奉先殿、傳心殿、壽皇殿、堂子 (古稱“國社”,祭祀土穀神)、歷代帝王廟、雍和宮、文廟(孔廟)。這些都是有勞皇帝大駕、需週期性拜謁的聖地。不允許布衣草民隨意進入的。


社稷壇與太廟|II皇氣逼人的城池|《北京往事》連載5

社稷壇與中山公園


社稷壇與太廟,俱名列排行榜,皇氣逼人,勾起世俗中百姓的無窮想象。

直到1914年10月10日,籠罩著社稷壇的神秘感才首先被打破:定名為中央公園,正式向全社會開放。其時清帝已退位,蜷縮於紫禁城之一隅(依照辛亥革命後與南北軍代表訂立的“合同”,本應遷居頤和園的)。而三大殿以南各處,劃歸民國政府管轄。由段祺瑞等人挑頭,各界人士踴躍捐款,贊助修理社稷壇,以闢作新時代的公園。開放的那天,第一批遊客肯定覺得像做夢一樣:只需掏錢買一張門票,即可自由進出於這皇家禁地——要放在從前,絕對是殺頭之罪。

他們看見了什麼?看見了拜殿(即今中山堂)與戟門明代叫具服殿,看見了存放神牌、祭器及製作祭品的神庫、神廚、宰牲亭、退牲房,看見了乾隆二十三年修建的“辦公室”(值宿待漏),看見了供奉關公雕像的壇神廟(後改建為工字形的四宜軒),最重要的,是看見了大名鼎鼎的社稷壇:系用漢白玉條石堆砌的臺型建築,高兩層,另加築壇面五色土一層。底層方17.82米,上層方16.87米,壇面五色土方14.92米。五色土是社稷的靈魂,依照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方位鋪設:中央是黃土,東面是青土,南面是赤土,西面是白土,北面是黑土。正中必有一方石柱埋入土中,微露稜角,此即“社主石”。以土為肉,以石為骨——社稷壇啊社稷壇,是江山的縮影。“社,土地之主也,土地闊不可盡敬,故封土為社,以報功也。谷眾不可遍祭,故立稷神以祭之。”(《孝經緯》) 這小小的檯面上陳列著人類對天地萬物的祈禱與感激。“社為九土之尊,稷為五穀之長,稷生於土,則社與稷固不可分。”(《山堂考察》) 稷生於土,而人是吃五穀雜糧成長的,追根溯源,人本身說到底還是受泥土呵護、由泥土捏成的。帝王將相,也知道自己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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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堂


當時由東門通往拜殿的御道尚存,此為天子祭壇時必經之路。據說喜氣洋洋的遊客們,爭先恐後在御道上“瀟灑走一回”,嘗—嘗當皇帝的滋味。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個地方從前僅有皇帝才能去,如今老百姓也可隨便遊覽,使人大開眼界。社會上如此殷切期待著社稷壇開放,多為好奇心理所使,實在想看一看多年禁地裡的景色究竟是什麼樣。”(引自建明《中央公園開放記》)

社稷壇原本是“封建式管理”,南、北、西均未設門,惟獨東面闢三座門,依次為社稷街門、社左門、闕右門,供皇族及衙役出入。此三門皆在天安門裡。自從闢作公園,即在臨長安街的南牆(天安門西側)開鑿一大門。並有售票處。

後來,中央公園又改名為中山公園,有紀念孫中山先生之意。我曾經說過,北京的公園中,我最愛逛的是這一座。置身鬧市中心,園內的環境卻分外清靜,路畔的灌木修剪得極整齊,像被遺忘的一方淨土,大隱隱於市——對於公園莫非也如此?我多次去其中的音樂堂聽音樂會,而且是西洋交響樂團的演奏。聽交響樂就需要類似的與塵世既親密又疏離的外部環境。我跟隨曲徑在亭臺樓榭間繞來繞去,走挺遠的一段路才抵達那笙歌四起的殿堂。算是為聆聽神曲而做的“熱身運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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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公園


我出生在帝制早已被取締的時代,無緣親眼目睹天子祭祀時的盛況,只能根據別人的描述而加以想象。《大清會典》記載:“凡祭祀之機,歲春祈秋報,皆以仲月上戊日祭太社太稷之神,以後土句龍氏、后稷氏配。”鄭連章先生形象地勾勒了清代祭祀的禮儀:“皇帝身穿祭服,日出前四刻乘禮輿出宮,由內大臣和侍衛前引後扈至太和門階下降輿,再改乘金輦去社稷壇,當出午門時要鳴鐘,並設法駕鹵簿為前導,導迎鼓吹設而不作,由闕右門進至壇的外垣牆北門外神路右側降替。這時贊引太常卿二人恭導皇帝步行入北門的右門,進入戟門內幄次,皇帝盥洗畢,再由‘導引官導上(指皇帝)由拜殿右門出,典儀唱樂舞生就位,執事官各司其事,上至御拜位,內贊奏就位,上就位’,就開始正式進行祭祀活動。祭祀時要舉行毛迎神,讀祝文、上祭品、奏樂、獻舞、上香、跪拜、讀圭、出圭、送神、捧帛饌各詣晉位等一套繁瑣的禮儀,都要嚴格按照儀式的程序和會典的禮儀制度進行安排。封建帝王對於社稷壇的建築設計有著嚴格的思想要求,最主要是要表現‘社’和‘稷’的崇高神聖以及皇帝與它們之間的密切關係。從社稷壇建築藝術所產生的效果看,無論是總體的平面佈局和空間組合或單體的建築裝飾都是非常成功的。”

這一整套繁文縟節,別說讓咱們身體力行了,即使站在旁邊看一回(幸好我看的尚且只是文字),也覺得眼花繚亂。當皇帝縱然令世人羨慕,其實也不容易,今天祭這個神,明天拜那座廟,東奔西走,一點不敢馬虎。夠累的!老百姓怕當官的,當官的怕皇帝,而皇帝本人,原來也有他怕的東西(說白了不就是老天爺嘛)。真正是一物降一物。

不過,幸虧還有這五壇八廟能鎮得住皇帝,否則他還不無法無天了?還不成大鬧天宮的孫猴子?自陳勝吳廣以來,百姓造反(俗稱“農民起義”),就是為了管一管大大小小的昏君或暴君,就是為了讓皇帝知道什麼叫做害怕。尤其明末,李自成率領一群泥腿子闖進紫禁城,崇禎知道去祭社稷壇(臨時抱佛腳?)也沒用了,只好一口氣逃到景山上吊了。如果不懂得籠絡人心,光靠拜天地、祭社稷也是沒用的,偌大的江山照樣會丟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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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壇五色土


五色土啊五色土,都是血染的、淚洗的、汗浸的、火燒的、霜打的。社稷壇是天地之間的煉丹爐,使古老的神話在不同的火候下體現出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命運。我從中發現:土地猶如樹木,有著自身的年輪,乃至自身的規律。

社稷壇改作公園後,平民化的茶館(老舍寫過),隨即搬進去了,搶佔這塊風水寶地。生意果然很好。看來在天子腳下,賣大碗茶都能發財。春明館、長美軒、柏斯馨這三個茶鋪,成為中山公園“最熱鬧的所在”。在皇帝祭社稷的地方喝茶、聊天、看風景,何其逍遙?謝興堯認為:凡是到過北平的人,哪個不深刻地懷念中山公園的茶座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園的茶座作他們業餘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樂園。謝興堯對中山公園的茶座情有獨鍾,還因為有許多周遊過世界的中外朋友告訴他: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是公園;公園中最舒適的是茶座。中山公園茶館的老闆真有福,白撿了一條這麼精彩的廣告詞。

不僅有茶館搬進了中山公園,連1900年清政府為被打死的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所立的石牌坊也搬家了,由東單總布衚衕西口移至中山公園內。這是1919年的一大舉動。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結束,德國戰敗,中國恰恰屬於戰勝國聯盟,因而再也不怕德國鬼子了。不僅將石牌坊換了個地方擺,而且頗得意地將其更名為“公理戰勝”坊,以洗刷舊時蒙受的恥辱。新中國成立後,再次將此坊改稱“保衛和平”坊(郭沫若題字)。這座三間四柱三樓、全部以漢白玉石為材料的廡殿式牌坊,至今仍是中山公園內一道特殊的風景。它忠實地記載著中國近百年來的衰亡與復興。我每逛中山公園,必看此牌坊,而且必定會由衷地舒一口氣。

我想,供奉著祖傳的五色土的社稷壇,同樣也舒一口氣。我聽見了泱泱國土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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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廟


與天地神聖的社稷壇相比,太廟的人間煙火味恐怕更濃一些。它是皇帝的家廟,裡面供奉著皇族祖先的牌位。然而皇家的祠堂,蓋得可豪華了,比民間的廟宇更顯尊貴。明清兩代,皇帝的家譜或許並沒有多厚,卻是跟中國近600年來的歷史混淆在一起的。在紫禁城裡住過的皇帝,前前後後共有24位(沒算上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作為舊中國的“首席執行官”,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影響這個國家的盛衰興亡。

太廟與皇帝們的“家務事”密切相關。皇帝從登基開始,直到結婚(娶妻納妾?)、生子,以及出征或凱旋,每遇見此類大事,都要親自出馬,去太廟祭祀列祖列宗。既是盡一盡孝道,又在請求九泉之下的祖先保佑,希望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家族越來越興旺。

希望終歸只是希望。皇帝家的香火,最後還是斷了。自從末代皇帝溥儀被趕下臺,太廟頓時變得蕭條了。那裡面記載著封建時代的風燭殘年。

正如社稷壇被闢作中央公園,太廟也不再是皇帝家的“自留地”了。若干年後,它改換了門庭,成為勞動人民文化宮。在天安門東側,同樣開鑿出一道大門(和中山公園大門左右對稱)。門牌上“勞動人民文化宮”這七個字,是新中國的領袖毛澤東題寫的,龍飛鳳舞。據說這一設想,也是布衣出身的毛澤東的點子。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了,自然有權利將皇帝的家廟改造為自己的樂園。這真正是一種翻身的感覺。我覺得文化宮的“宮”字用得很好。在舊時代,它是皇帝專用的一個名詞。憑什麼只能他一個人用?不管故宮抑或太廟,都已非一個人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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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廟南門(勞動人民文化宮)


前幾年,張藝謀執導的歌劇《圖蘭朵》(一箇中國公主的故事),就是在太廟演出的。

太廟的往事,曾出現在林語堂筆下:“在中國社會,祖先崇拜在生活中歷來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因此坐落在皇城東南角的皇室祖廟——太廟也就顯得十分重要。一年中每個季節的頭一天都要供奉牛羊來祭祀先帝的靈魂。按照古代趕廟的習俗,每當做出影響皇族前途命運的決策時,都要在此向死去的亡靈一一通告。與普通人家的祖廟不同,皇家太廟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殿堂被分成各個祭室,每個祭室供奉一位皇帝,而且為每位皇帝和他的后妃設有御位。皇帝御位置於中央,兩側是皇后的御位。例如,康熙有四位皇后,便另設有四個御位;乾隆有兩後,咸豐有三後,可憐的光緒只有一位皇后。庭院裡有古老的松柏,許多烏鴉棲聚在上面。這些鳥憑經驗已經知道這個場所是禁止射獵的,在中國其他地位的許多祭祀場所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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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修繕的太廟


自從太廟改作勞動人民文化宮之後,原先的門牌就取消了,被撤換下來,閒置在緊鎖的祭堂 (作為倉庫)裡達數十年之久。最近,又把這塊蒙滿塵埃的寫有“太廟”字樣的匾額找了出來,重新懸掛在通向紫禁城的西門。據說是為了吸引逛故宮的中外遊客,順便能拐過來,看看明清皇帝的祖廟。畢竟,瞅著故宮的生意越來越火熱,一牆之隔的太廟,有點眼紅了。客觀地說,太廟確實是紫禁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必要的補充。逛完紫禁城再逛太廟,能對古代的宮廷生活了解得更全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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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廟外的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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