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爲什麼不待見自己的《中國畫論研究》

王世襄為什麼不待見自己的《中國畫論研究》

王世襄《中國畫論研究》

王世襄的治學有一個可貴處,就是清晰地釐清傳統書畫研究與工藝研究的不同。他的著作中從不隨意混淆兩者。他早年撰寫《中國畫論研究》,全書稿上起先秦,下至清代,徵引眾多畫論著作,洋洋七十餘萬言,文字總量超過《明式傢俱研究》、《髹飾錄解說》。但是,在他後來的這些工藝理論著作中,人們看不到任何附會畫論的片言隻語。要知道,他如想引用畫論,易如反掌,多少語言資料可供遣用,豐富萬端的說法憑其發揮。

王世襄為什麼不待見自己的《中國畫論研究》

王世襄

某些人認為,中國畫畫的是一部心靈史,是一種具有內在生命邏輯的特別的歷史,背後有深厚的哲學、宗教。傳統畫家們沒有描寫、探究物質世界的興趣,畫中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他們推崇諸如精神建構、人生理念、境界高標等等說辭。而老派的中國藝術史研究,熱衷於畫家的立志於道、近道悟道、澄懷觀道、修身養性的研討。中國畫對主觀感受的追求,一方面,讓藝術達到了一種別樣的境界。但是“氣韻生動”“神妙能逸”之類的概念、術語, 模糊空泛,沒有客觀、統一標準,充滿了隨意性、不確定性、暗示性,虛無縹緲。藝術史評論中的大量的辭藻,放在荊關董巨身上可以,放在元四家也行,放在明四家亦然,清代四王吳惲也非為不可。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往往使用玄妙深奧的 “道”、“氣”、“神” “象”等概念,它們沒有公認的、精確的界定,無邊無際。實際使用表述中,怎麼說都可以。它們缺少一件件作品的分析和闡發,更無技術層面的關注,基本是籠而統之的精神上的宏論,其文字大致放在各個場合均可使用,看起來百分百沒什麼錯,但因為沒有新的信息,又百分百的沒有價值。這種在任何地方都適用的老生常談大道理,萬應靈藥式的學術套話,一般是高大、空泛的詞語排比,放在哪裡都沒錯,但對任何問題的探討都不著邊際,本質是一套沒有點滴文化信息的“拜年話”。

王世襄為什麼不待見自己的《中國畫論研究》

王世襄:《髹飾錄解說》

實際上,歷史上的大而不當的玄虛和附庸風雅就讓王世襄的研究深受其害。他說過,《髹飾錄》“最顯著的缺點是黃成原文采用了一種比喻方法,甚至影射附會的方法,以致隱晦難懂。”“他想借此誇耀學識淵博,文筆典雅的意圖,我們認為是存在的。由此他開宗明義地指出髹飾之中包含著與天地造化同功,四時五行想通的大道理。在這種主導思想的支配下,與漆工並無直接關係的種種自然物象被當作標題使用,經、史、諸子中的詞句也被引用,這樣一來,距離漆工的實質問題卻越來越遠。在外因方面,明代社會嚴重存在著重士輕工的風氣,許多人重視讀書致仕,看不起勞動生產。一本漆工專著如用通俗的語言寫成,會被認為不過是工匠的手冊,得不到重視。”(王世襄:《髹飾錄解說》,第9頁。)

王先生研究中有切膚之痛,他也清楚傳統的士人文化與匠人文化界域之隔。他的著作中,沒有傳統經典的比附和引申,沒有畫論詩論中虛無縹緲的意象和華麗的辭藻,只有客觀平實的解析,一板一眼,規範清楚。

行文至此,筆者長久的疑問可能有解,王先生二十多歲寫成的《中國畫論研究》書稿,為何以後常年未再修改,更無出版打算。雖然後來他在此書“出版說明”談道,“其主要緣由蓋因57年劃為"右派",著書出版已無可能。”其實這不足說明問題,因為王世襄一直在研究課題,1958年還自費印製了《髹飾錄解說》,也積極準備《明式傢俱研究》的出版。這裡的關鍵問題應該是他經歷了五十多年的營造學社式的學術研究,客觀的、實證的治學觀念和方法成為他的學術規範。傳統的畫論研究,乃至已有的成果,他都採取迴避的態度。作於 1996年之《大樹圖歌》有句如下:"行年近而立,放心收維艱。擇題涉文藝,畫論始探研。上起謝六法,下逮董畫禪。諸子明以降,顯晦兩不捐。楷法既詳述, 理論亦試詮。所恨無卓見,終是餖飣篇。何以藏吾拙,覆瓿年復年。"後來他聲名正隆,此書稿很偶然、很被動地出版,“竟能僥倖出版,實出望外” 。可是,其書名後仍綴有“世襄未定稿”。

 筆者認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中國現代學術的勃發期和黃金年代。西方的歷史學、文化學、考古學的研究理論和方法武裝的新一代學人,結合傳統的考據學方法和成果,使學術史出現革命性的變化。營造學社就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它溝通了工匠和文人、文獻和實物、傳統和現代、東方和西方。尤其是開闢“師承工匠”的風尚,不僅僅是方法上的變革,也是觀念的鼎新,是對中國物質文明史真知灼見的體現。這種精神是對傳統文人辭章之學中討生活的顛覆。

包括古典傢俱在內的各類古代工藝製作“匠學、”“匠術”,被中國知識界關注、研究,也出現在20世紀30年代,背景是現代西方科學體系登陸我華。其以營造學社研究模式為代表,其要素為考察實物、請教匠師,研讀文獻,可稱為“三重研究法”。

王世襄為什麼不待見自己的《中國畫論研究》

朱啟鈐

王國維的“雙重證據法”開創了出土文物與傳世文獻相證的現代學術,朱啟鈐則開拓了“三重研究法”。朱啟鈐也正是這個時代“開風氣,示軌則”的一代大師鉅子。他在某些具體研究上擁有空前的成就,同時開啟了無數學術法門,讓後人沿著其方向繼續前行。其遺留的思想理論、操作方法、人才梯隊,一直強烈地影響著後人,包括王世襄。

王世襄著作的問世和引發的一系列反響,是三十年代這場觀念和方法革命之光的煥發,是營造學社學術精神的延續。

王世襄在精神深處,深深地崇尚著營造學社的學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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