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这是出自一位台湾老兵，高秉涵先生的口中。这句话说出来容易，可谁又知道里面夹杂着多少辛酸呢，倘若真正理解了，我相信大家会无不为之垂泪。
高秉涵是在长夜里抱头痛哭过的人。他这一生有一大遗憾,就是没能让母亲在临终之际知道她的儿子还活着。那封饱含深 情写着"娘,我会活着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的家书,迟到了整整一年,才抵达老人的坟前。老兵们的家乡情结很重,终其一生,回家的念想不曾断。隔着那一湾浅浅的海峡,相望不相见。于是,一封封家书就成了连接这头和 那头的桥……更多的时候,家书,就是一段历史;太多的时候,家书,就是一段被历史改写了的人生……而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永不能抵达故土的家书,则成了高秉 涵和台湾老兵们心头挥之不去的痛。
高秉涵十三岁那年，因为战争南下流离,离开家乡菏泽，离开了深爱他的母亲，临行前，母亲给他摘了家里的石榴，对他说，“儿子，你要活着回来。”年幼无知的高秉涵上车后只顾吃石榴，却忘了和车外的母亲打个招呼，当战友提醒他时，已经晚了，车已拐弯，高先生从此以后至今不再吃石榴。他不敢吃，恐怕触动心里那一处伤疤，因为石榴，没能和母亲打最后一个招呼。一个无知的十三岁小伙子来到台湾，过了海峡,抵台,举目无亲,是死是活,无人问管,又是一场不知终点的煎熬。晚上,睡在车站的条凳上;白天,一瘸一拐和野狗在垃圾堆里抢食,高秉涵说,"那时候真是没有明天了,好几次想死了算了,可一想起离家时妈妈嘱咐的那句‘要活着回来’,又断了死的念想。"正是捡垃圾，吃坏了肚子，使这位高大的老人家的体重一辈子也没上过一百斤。幸好有好心人资助，高秉涵在台湾上学一直到毕业，成为一名律师和法官。后来又在台湾成家，据其妻子回忆说，每年的春节，高先生都会痛哭流涕，想念母亲，想念家乡。高秉涵说,经常在夜里梦见自己变成了海鸟,飞过大海回家。每逢过年过节或者心里不愉快，他都会奔向淡水河朝着大陆的方向喊上几嗓子，大声痛哭，发泄一下思乡之情。
他在家书中深情的写道:"在这段漫长且似无止境的流浪岁月里,我之所以要艰苦奋斗的活下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娘一面……娘,我会活着回来,我也深信我一定会见到我健在的亲娘,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娘,我渴望着你的回信!"1979年,两岸关系松动,高秉涵借前往西班牙出席学术会议的机会,写了这封家书给远在大陆的老家。会议上有大陆来的代表,高秉涵想请他们转交 回去。离家三十余载,他不知道老家还在不在,思忖良久,最终只好在收信地址栏写下"山东菏泽,西北35里地处,高庄",收信人是母亲"宋书玉"。"当时有 政策,要求遵守与大陆代表‘不接触、不招呼、不交往、不交谈、不合作、不合照’的六不原则,他几次想把写好的信悄悄交给大陆代表,但最终还是没敢有所行 动,只能满腹遗憾地离开西班牙。后来,将这封信信先寄给了在美国工作的同学袁玉杰,又由这位同学转寄到大陆菏泽的老家。第二年,高秉涵收到了老家来的 回信,他拿着信封欣喜若狂,像个孩子一样……，但又不敢打开，恐怕在信中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让自己的希望破灭，这封信在手里放了一天，第二天，妻子打开信封，一字一句读给他，他泪流满面,悲泣不能自已。"信到的时候,母亲去世已经一年了,弟弟告诉我,妈妈直到咽气还 在惦记着我这个下落不明的儿子……"这封迟到的家书,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两岸隔绝的漫长日子里,高秉涵心中那个"想家"的念头,随着时间流逝,也像吸足了水一样的草,疯长了起来。在寄出这份写给母亲但最终却迟到了的家书之前,高秉涵也无数次写过家书,尽管知道寄不出去,但他仍然要写,写了撕,撕了再写……写家书的时候,母亲就在眼前,活着才有期盼。
不久有人回菏泽了，临走前跟高秉涵商量带点家乡的什么回来？高秉涵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带点家乡的泥土过来，最后这位老乡带了几斤泥土，和菏泽的土特产芝麻烧饼等等。回来以后在高秉涵的地下室里把菏泽老乡都召集在一起，分泥土，一人两汤匙，高秉涵也分得两汤匙，他如获至宝，将一汤匙锁在了银行的保险箱，另一汤匙分七次，拌着水喝到肚子里。这才放心。
阔别家乡四十余载,1991年,高秉涵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他由弟弟一家带领回菏泽高庄，可到了老家,他却徘徊在村口,久久不敢进去。下车以后先是抱头痛哭一阵，随后朝着村子方向走，过来一位老者,问高秉涵是干什么的，找谁，高秉涵说“我找高春生（乳名）。”老先生说“哎呦，春生早就死在外面了。”其实高秉涵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老人就是自己的一位堂爷爷，小名叫三乱儿爷。他又问“那我找一下村里的三乱儿。”老人家愣住了说“你咋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高秉涵热泪盈眶的说“三乱爷，我就是春生啊。”那一刻,四只长满老茧的手紧紧相握,满面泪水地笑起来,笑得像哭一样……颠沛流离半世纪,故里一切都变了,非但村童笑问客从何处来,就连儿时一起光着屁股捉泥鳅的玩伴,脸上也都藏不住那一抹陌生的表情。
母亲活着的时候,未能床前尽孝,高秉涵以另外一种方式尽孝社会,来弥补心中的愧疚。二十多年来,他陆陆续续为上百位台湾老兵带回骨灰，他说,母亲想让我做的事,就是我现在做的事,在台湾,还有二十多位老哥哥姐姐等 着百年之后让我把骨灰带回家,我的使命还没完。所以我不敢先他们而去。
撤退到台湾的老兵们,最初以为眼下这个小岛只是一个临时遮风避雨的住所,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大陆。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等待似乎有些格外漫长……煎熬中,不少人娶妻、生子,成了真正的"台湾老兵",而在这些老兵中,很多是再度结婚,大陆那头,有妻有子。高秉涵能理解这些老兵们的所为,在他眼里,老兵、台湾妻子、远在大陆的父母、结发妻子,都是这个大时代的牺牲者。
高秉涵形容自己的过往用了四个字"去日苦多";但他说,"这个大时代不是已经让我痛哭流涕过了吗?那我既然已经活下来了,已经被时代的洪流冲上岸了,这一生就要发一点光。"
没有长夜抱头痛哭过,不足以谈人生。高秉涵对骨肉分离有着太深的体会,他是能完全理解想家人的疯狂……相隔倍觉离乱苦的日子里,一封封家书,承 载的是老兵们满满的乡愁,连接着的是一个个因为战争曾经失散的家庭。然而,永远难以寄达的家书太多了。"两岸隔绝40年,这期间没法寄出去,后来开放了, 可由于地址变动等种种原因,好多人的家书要不寄不出去,要不就是寄出去了,却再也没了音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都会变的,时过境迁啊……"高秉涵唏嘘感 慨。
在这些众多永远无法抵达的家书中,有的写给父母,有的写给发妻,有的写给从未谋面的儿女后辈……满满当当的,全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家"之重。
高秉涵声音呜咽,他呢喃着:"我们这些流离在外的游子啊,就像古词里讲的那个断肠人在天涯一样。什么样的人才会断肠呢?不知归期的人才会断肠。日日望眼欲穿,夜夜梦回故里,回家是比天大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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