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80歲,突然要離婚

六月份,我剛忙完畢業,突然接到家裡的一個電話。

我媽在那邊嚴肅地說:你回來一趟吧,你姥姥鬧著要跟你姥爺離婚。

我當時正在外面喝酒,聽到這話,沒忍住笑了出來。

我邊笑邊問,我姥姥這是咋了,瘋了吧哈哈哈?

我知道姥姥並不喜歡我姥爺。

我姥爺是個小氣、愛算計的人,但我姥姥一生豁達要強,不願在別人嘴裡留下半句不好的評價。

年輕時她沒得選,兩家定親,她生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順了命。後來獨立些了,就有了三個女兒,又有了我們三個孫子,也就這麼過下去了。

說是愛不愛的,也早就無所謂了,不過搭夥過個日子。

再說了,我姥姥這一輩子,把這一家子操持得井井有條。

先是把我媽她們三姐妹都帶出來,都過得不錯;我們這代也是她親力親為帶起來的,如今我們仨也混得都還行,我哥在研發衛星,我在北京有不錯的工作,我表弟在全省數一數二的高中。

我姥姥就是個人生贏家。

是那種,出去被別的老太太問起來時,可以炫耀自己子孫的人。

所以我更不明白了,搭夥過日子過了六十年都好好的。她現在熬出頭了,完全可以安享晚年了。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生活啊,怎麼突然就過不下去了呢?

我媽無奈地嘆口氣:多多,你姥姥其實很久之前就已經不想忍受了,但卻為了這個家一直忍受著。帶孩子的那些年,她可以靠著我們麻痺自己。但現在,所有的孩子都長大離開了。她突然變成了一個人,就沒有麻痺自己的藉口了。

我還是不信。

畢竟我姥姥是那麼厲害的一個人。

她活得講究。我們一起出門,我衣衫不整,但她會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梳好頭髮,戴上項鍊。

她會唱歌,懂音律。小時候我被選成樂隊指揮官,她在家教我打拍子,比我優雅好看。

她嗓門清亮,每次喊我們家的狗“瓢兒白”(四川方言,狗的名字)的時候,都會把我們都嚇一大跳。

小時候我發燒了,她一個人就能把我扛到醫院去。

逢年過節我去走親戚,見人都誇,你姥姥是個能幹的人。

如果把她放到當代,她一定是一個女強人,比我厲害得多。

這厲害的一個人,怎麼會在我們離開以後,生活就崩塌了呢?

不理解歸不理解,我還是回了趟家。

回家那天,我買了一個投影儀給她,可以投屏到牆上看電視。

我用架子把投影儀支起來,幫她放了一集以後,交待了幾句,就出門找朋友了。

五六個小時以後我回家了,發現她還坐在那裡,一隻手支著投影儀的一個腳。

我驚訝地問她,姥姥你在幹什麼?

她見我回來啦,立馬說,它放著放著突然歪了,但又一直在播,我怕它壞了,就託著,想著你回來修一修。

我問她,你就一直這樣託著?

她有點不敢說話,點點頭。

我問:你暫停啊,然後放旁邊不就好了嗎?那只是個架子啊!

她小心翼翼地說:姥姥不會用,擔心把你新買的東西按壞了。

那個瞬間,我突然懵了。

我沒辦法把記憶裡那個雷厲風行的人,和眼前這個滿臉小心翼翼的老人聯繫起來。

我印象裡,還是小學時。那時我打架,被老師扔在教室門外,說等我爸媽來領我才能走。但我爸媽都在外地出差,我就一個人站了好幾個小時。

天快黑的時候我姥姥來了。

我一邊哭一邊問她怎麼現在才來 ,是不是沒人要我了。

其實那時她剛做完闌尾炎手術,是拔了針頭過來的。

只是當時我哪懂這些,只顧著哭得整條街都能聽見。那個時候我還很矮,跟在她身後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小蘿蔔頭。

而現在,那個為我遮風擋雨把我從困境裡解救出來的的姥姥,就這樣坐在我旁邊,矮我一頭,整個人陷進沙發裡。怯生生地告訴我,她害怕把遙控器給我用壞了。委屈的樣子,就像是當時被老師扔在教室外面幾個小時無人理睬的我。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人老了以後,會變得多麼膽小,多麼無助

那也是我第一次承認,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老到了我不敢面對的地步。

過年我們自拍完,我看著照片裡的她,嚇了一大跳,她居然有這麼多皺紋了嗎?趕緊p掉。

她偶爾會頭暈眼花,需要躺很久才能緩過來。

地震的時候,她讓我們先跑,都別管她了。

她和我大姨吵架,因為她揹著家裡人給自己定製棺材。

而我,也開始害怕接到爸媽的緊急電話,因為那意味著家裡可能出事了。

其實我早就意識到,她的確老了。

只是在我心裡,我一直希望她永遠是那個能高聲喊“瓢兒白”的人。

她是在實實在在地老去,我也是在實實在在地走遠。

剛上大學時,她每週都會給我打電話。後來工作了我太忙,她為了不打擾我,就不再給我打電話。

有一次,我突然意識到一個月沒跟我姥姥聯繫了,就給她打了個電話。

我在電話裡問她,姥姥你現在怎麼不打電話給我了?

她說,你長大了嘛。

是的,我們都長大了。

我大姨家的生意風生水起,我爸媽有自己的生活,小姨一家也忙於自己的事業。我哥明年就要結婚了,我也早已離家萬里,就連我弟也在忙著參加高考準備離開。

每年回家過年,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聊金融、聊互聯網、聊人工智能。

姥姥總是在旁邊認真地聽著,從不插嘴。

只是有一次。姥姥突然說:聽你們聊天,說得都是我聽不懂的話,過得都是我看不懂的生活。覺得你們不是去了另一個城市,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記得初中我在家看電視劇,姥姥問我劇情,我總會興致勃勃地跟她講男二多愛女主。

但現在,我知道很多東西是沒辦法說清楚的了,所以乾脆選擇不說。我也知道無論她多麼努力地想要理解一二,這些東西對她來說,也都如同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她的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小,小到只有每天早起散步的路線和菜園裡的四季豆。

我常說,應該鼓勵長輩不要為了孩子而活,而是去追尋自我,任何年紀都可以。

現在想來,是我太想當然了。

我姥姥比起大多數的同齡人,其實算是很獨立了。她讀書識字懂曲,當過官入過黨。

可即使是這樣,她也沒辦法做到。她在落後貧窮的時代里長大,父親曾是個軍官。在她的教育裡,集體、家庭就是人生的全部。

她在那樣的環境裡活了大半輩子,等她到了七八十歲老得上樓都要顫抖的時候,我突然要求她變成一個自我的人,她怎麼可能做得到?

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追求自我,但是卻得接受自己的子孫突然開始追求自我。

他們這一代人,為時代所困,大多數與其說是為了子女活著,不如說是為子女忍著。

忍著不滿意的婚姻,忍著不如意的生活。

等子女長大成人離開以後,他們就失去了忍下去的藉口,生活開始面臨崩析。

偏偏我們作為子孫,別說鼓勵,大多數時候我們連理解都做不到。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頂著窗外的星光暗淡,聽著隔壁她均勻的呼吸,覺得這一夜竟比半生還漫長。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坐在客廳了。

我還沒得及說話,我大姨就招手說:你姥姥鬧夠了,決定不離婚了。咱們一家人出去吃個飯,拍個合照,就都回去忙吧。

那天的太陽很大,我們一家人站在陽光下眯起眼睛,麻煩路人幫我們拍合照。後來那張照片果然曝光過度,卻依然被我姥姥視若珍寶地掛在房間裡,並且託我弟弟設置成了她的老年手機的屏保。

因為那竟是我們家,這些年唯一一張合照。

最後,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我姥姥真的只是鬧個脾氣,還是有人說服了她,我一概不清楚。

因為我知道,我幫不了她。

我只記得那天走的時候,姥姥非要送我到機場。

我拖著行李箱過安檢的時候,姥姥站在那裡看著我。那個場景,跟4年前我去上大學時她一個人送我到機場一模一樣。當時我轉身說再見,她就那樣站在原地看著我,也不像別的爺爺奶奶那樣潸然淚下。她就只是沉默地站著。

現在她還是那樣站著看著我。白髮更多了,皺紋更深了,但是姿勢絲毫沒變。她就那樣站著,就像是從四年前送我離開去上大學開始,一直站到今天,再也沒有走開過。

我鼻子一酸,想跟她說保重身體,但我沒說出來。

最後,我回過頭跟她說,姥姥,等再過幾個月,我一個人在北京租房,到時你就跟我來北京住。

我姥姥笑著點頭,好啊,我還要去跟孫女享福。

等我過完安檢回頭,發現她還站在那裡。我衝她喊,姥姥,你回去吧,別站著了。

她點點頭,卻還是站著不走,嘴裡念念叨叨說了幾句話。

隔太遠,我聽不清她說了什麼。

我拖著行李箱穿梭在機場裡,聽著機場廣播,難過得哭了出來。

我許下過很多諾言,我說姥姥等我有錢了帶你去馬爾代夫。但是轉眼她已經到了坐飛機有危險要開證明的年紀,我也沒有能拿出時間兌現諾言。

這一次也一樣。說那句話的時候,其實我知道,我不可能長久把她留在我的身邊。

她其實也知道。

可是,儘管她知道,她卻還是開心地點了頭。

我常覺得人生弄人。

這世界上最令人悲傷的感情,就是爺爺奶奶和孫子孫女之間的感情了吧。一個人生命的終點,恰巧卻和另一個人生命的起點重合了。一段充滿希望,一段慢慢暗淡,

而中間重合的那一小段,就是你們彼此今生今世唯一的交點了。

那麼短,卻那麼那麼讓人難忘。

短到太多事都無能為力,難忘到不知該安放在生命的哪個角落裡。

其實,我知道姥姥最後一個人嘴裡唸叨的是什麼。

她說的是:

再多看一眼吧,萬一這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看到了呢。

因為在她70歲以後,每一次送我們離開時,她嘴裡其實都在唸叨這句話。

只是,她以為我們從沒聽見。我們也就假裝,從沒聽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