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3|第一章001 辯經、看戲、螻蟻之幻

西遊八十一案3:大唐梵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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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八十一案3|第一章001 辯經、看戲、螻蟻之幻

西遊八十一案3:大唐梵天記

“詳夫天竺之稱,異議糾紛,或雲身毒、 或雲賢豆,今從正音,宜云印度。”

——玄奘《大唐西域記》

第一章 大乘天

001

公元641年,春二月。中天竺,曲女城外,恆河南岸。

晝一時,晨朝。朝陽東出恆河,林木、寺廟、城郭和人家都籠罩在波光日色中,有晨課的鐘聲悠遠而來,水聲波紋,日靄鐘聲,有如佛家淨土。

此時的恆河南岸,臨時搭建起了連綿的建築,房舍、佛殿、高臺、軍營,佔據了方圓幾十裡範圍,周邊是無數象兵和騎兵往來巡邏,鐵甲錚錚,刀矛耀眼,連恆河上都有數百艘船隻往來遊弋,幾乎將周圍徹底封鎖。一場天竺矚目的辯經盛會即將舉行,聚集了五天竺二十位國王,三千名僧侶,婆羅門和其它外道三千餘人,聞訊趕來的各地民眾數萬人。

時值戒日王在位第三十六個年頭。自公元606年即位以來,戒日王東征西討,征伐列國,象不解鞍,人不釋甲,除德干高原未能征服外,五天竺統御其三,五十餘國懾服稱臣,重建笈多帝國崩潰以來的大一統王朝。至此整個帝國二十年不聞戰火,步入它最輝煌強盛的時代。

這場辯經會戒日王從半年前就開始籌備,在恆河南岸建造了一座宏偉的廟宇作為主會場,廟宇以東搭建了兩座巨大的草殿,每座可容納千人,廟宇以西則建造了行宮。廟宇正對面則修建了百尺高臺,用來供奉與戒日王等身高的黃金佛像。

晝二時,遠處響起沉悶的號角,隨即大地如悶雷般震動,周圍的樹木、房舍甚至地面波紋般起伏,肉眼可見。

遠遠望去,就見曲女城方向一支象兵列隊前來,足足三百頭巨象,前一百隻象的背上坐著三名戰士,一人持著旗幟,兩人吹動號角。嗚咽之聲驚天動地。中間一百隻象的背上則是舞伎,在象背上載歌載舞;後面一百隻象的背上則是一百個樂隊,演奏著音樂。

象兵過後,緊隨著的是一頭巨大的白象,象背上馱著一尊巨大的黃金佛像。白象兩側,五十歲的戒日王裝扮成帝釋天,手持浮塵隨侍佛像右側,權勢僅次於戒日王的鳩摩羅王則打扮成梵天模樣,手持寶蓋走在左側。正後方跟隨著十八位國王,統一扮作侍衛模樣。據佛經記載,佛陀上天為母親說法,返回人間後,帝釋天和梵天就是以這種禮儀迎接佛陀。

再後面的一頭巨象上,則端坐著來自大唐帝國的僧人,玄奘。在玄奘的後面,跟隨著三百頭大象,上面坐著參加辯經的各國高僧、大臣、各外道教派賢達。隊伍到達會場,首先請下佛像,由戒日王揹負著登上百尺高臺,恭敬安放。(據玄奘記載,確實是黃金佛像。至於戒日王能背動,推測應該是木雕,外貼金箔)

戒日王站在高臺邊緣,高聲道:“朕聽聞,太陽既出,螢火蠟燭之光黯然失色,天雷震響,斧鑿所發之音從此消聞。今有大唐法師玄奘,所著《制惡見論》一出,破盡世間雜音,朕彷彿在漫漫黑夜之中,找到了光明寶塔,讓朕五蘊皆通,豁然明悟。但世間道理萬千,疑義紛紜,因此朕召集天下才德之士,來與法師論道辯經。請玄奘法師立論。”

玄奘走上高臺,站在戒日王身側。玄奘西遊天竺到如今已經十二個年頭,他也四十二歲了,發茬間已經微微有些斑白,面目微黑,目光深邃平靜。他如今的打扮完全是天竺式樣,身上穿著雜色三衣,上身穿的七條衣按照天竺人的習慣,穿過腋下,橫搭左肩,袒露右肩,左開右合,長度過腰。

入天竺以來,玄奘先在那爛陀寺求學五年,隨後遊歷五天竺,行走上百個國家與城池,踏遍了雪山、雨林、荒漠、河澤與高原,眾生入眼,眾相摹心。一路上問經辯難,駁斥外道,從無敗績,早已經是那爛陀寺十大大德之一,受那爛陀寺最頂級的供奉,入則有婆羅門侍從,出則以象輦代步,行走諸國堪比王侯。

此次辯經的原委起因於一場挑戰,這些年那爛陀寺作為大乘佛教的聖地,卻被小乘教派的一名高僧般若毱多給打壓得抬不起頭。般若毱多是南天竺一個大國的三代帝師,他精心撰寫了一部著作,破盡大乘教義,那爛陀寺數年裡竟然研究不出駁斥的方法。玄奘研究之後,作了一篇《制惡見論》,從裡到外把般若毱多駁斥得體無完膚。戒日王看到後深表讚歎,當即要讓二人辯經,結果般若毱多託詞不出。戒日王本身信仰婆羅門教,他耳垂生了一顆紅痣,後來有人說是佛痣,引起戒日王的興趣,到了晚年慢慢傾向大乘佛教,見識到玄奘的才學後,他信心倍增,要讓玄奘挑戰全天竺頂級論師。這才有了這場法會。

玄奘走上高臺,向戒日王行禮之後,公佈了自己的論題:

宗:真故極成色,不離於眼識;

因:自許初三攝,眼所不攝故;

喻:猶如眼識。

宗,論題。因,論據。喻,論證。這是一段基於因明論②的論證式,論題一出,下面的人群有些騷動,全都在交頭接耳,低聲討論這段因明論式。

公佈完論題之後,按辯經的規矩,玄奘要訂下賭約。玄奘平淡地望著眾人,右手成刀,在自己頸上一斬:“若有人能破開其中一字,請斬首相謝。”

人群頓時譁然,這等於以命相搏了。天竺人辯經,雖然偶爾也會有人賭命,但辯經雙方都是各派大德,通常不會真的要對方的命,但人家真要的話,你根本不能拒絕。尤其在這種轟動五天竺的大規模辯經會上,賭注必然兌現,否則名聲掃地。由此可見玄奘的自信。

參加辯經的眾人紛紛倒吸口氣,更加仔細分析這段論題,卻越看越震驚,整個論題結構嚴謹,論證縝密,理論上毫無破綻。

整整一天,眾人仍然在研究討論,竟無一人發起挑戰。戒日王大喜,但第二日論師們仍然沉默,一連沉默五日,這氣氛慢慢詭異起來,似乎有一股暗流在湧動。玄奘敏銳地察覺,他思忖再三,決定結束這場辯經,於是向戒日王請辭:“陛下,貧僧以為,這場辯經已經昭顯了大乘顛撲不破的至理,可以就此結束了。”

戒日王笑了:“法師不必著急,朕請你看一場好戲。”

玄奘不解,隨即才明白,戒日王請他看的,竟然還真是一齣戲。佛殿外搭了一個戲臺,戒日王邀請眾論師和各國國王、大臣坐在佛殿中看戲,他親自創作的一部戲劇——《龍喜記》。

這部戲是戒日王根據佛教故事改編,主要是講持明國雲乘太子偶然在山中遇見悉陀國的摩羅耶婆地公主,兩人互生愛慕,卻不知道彼此身份,也不知道對方在愛著自己。有一次公主偶然看見雲乘太子,偷聽到他在講述自己所愛慕的女人,內心無比悲傷。這時公主的哥哥想把她嫁給雲乘太子,雲乘太子不知道她就是自己思戀的女人,直截了當地拒絕。公主以為太子另有所愛,心灰意冷要自殺,雲乘太子將她救了下來。兩人這才弄明白真相,喜結良緣。

婚後有一天,雲乘太子在海濱散步,看見金翅鳥每天都要吃掉一條龍,龍的骨骼堆積成山,太子憐憫悲傷。這時龍宮的螺髻太子親自來做金翅鳥的犧牲品,雲乘太子看見螺髻和母親難捨難分的悲傷情景,就穿上和螺髻一樣的紅色禮服,躺在祭祀的岩石上,要替龍而死。

金翅鳥飛來後,叼起雲乘太子飛向山頂。太子的珠冠卻掉落在摩羅耶婆地公主的別院裡。公主知道真相,一路追到山頂,雲乘太子只剩下血肉和白骨。所有人都感動而悲傷,這時合理女神拿著淨瓶從天而降,用甘露救活了雲乘太子。曾經死去的無數龍類也隨之復活。金翅鳥發誓不再殺生,龍類為之歡喜無量。

臺上,戲班班主最先是唱祝辭:“今天是盛大的節日。喜增皇帝(戒日王本名曷利沙•伐彈那,簡稱曷利沙,意譯喜增。古印度帝王無嗣號,戒日是其德號。)的蓮花足下的藩屬,八荒萬國來朝的君王,都聚集在一堂,把我客客氣氣地邀請了來,告訴我說:我們聽到有人傳說喜增皇帝御筆躬親,寫了一部題名為《龍喜記》的劇本,劇本所描繪的故事從《持明本生話》裡徵引而來。為了對喜增皇帝的敬重,我們懇請你來演出它。那麼,我就來滿足大家的期望。準備裝扮吧!”

戴著黃金面具的雲乘太子和戴著木頭面具的弄臣阿低離登場。

雲乘太子:我明白那青春是產生慾念的根源,我也不是不明白它只是過眼的雲煙。世人都明白它阻礙鑑別善緣和惡緣,只可惜無法抑制那臭皮囊的拘管糾纏。我倒是享受著它,皆因我虔誠地在青春時侍奉雙親,快樂安然。

阿低離:喂,朋友。你還沒遭夠罪嗎?住在樹林子裡,陪著兩個快要斷氣的死人,多煩人哪!還是找點樂子吧,別那麼死心眼的服侍老爹老媽,享受享受當皇帝的福氣,真是隨心所欲,想怎麼痛快都行啊!

兩人鬥嘴中,摩羅耶婆地公主戴著白銀面具和戴著草葉面具的侍女伶俐登場。公主隨著箜篌歌唱:啊,合理天,你黃色的容顏,正如那盛開的蓮花蕊一般鮮豔。但求你大發慈悲,使我如願……

《龍喜記》一共五幕,演完的話要好幾個時辰,大概演了兩幕,公主在無憂樹上自縊,觀眾們情緒最緊張的時候,戒日王忽然向玄奘喟嘆:“法師,你知道朕為何喜歡看戲嗎?”

玄奘搖頭。

戒日王道:“這出戏朕十年前寫成,這個戲班、這些演員從始至今,只演這一齣戲。他們演了十年。你看這演員,太子英俊仁慈,威儀十足,這世上有哪個太子比他更像太子?你看這公主,美麗動人,善解人意,有哪一個公主會比她更像公主?為何?因為用十年來扮演的這個角色,已經深入他的內心和骨髓,他已經和角色融為一體,再分不清彼此。所以,朕常常藉此來思考,這人生的真與假,到底有何不同?朕這王座與帝國,是否也是一場戲?這臺下的臣民與軍隊,是否也是戲裡的角色?”

玄奘想了想,搖頭:“陛下,貧僧從不將真與假相對。”

“哦?”戒日王問,“真應該與什麼相對?”

“幻。”玄奘道,“佛家講的真便是不顛倒,無虛妄,顛撲不破,永恆至理。但這一永恆實際上也處於生滅無常之中,萬物如泡如影。這便是幻。真與幻是一種生命層次的不同。陛下請看那婆羅樹下的一窩螞蟻。”

戒日王望去,戲臺旁側,婆羅樹下,果然有一窩螞蟻。

“蟻后坐在王國的王座上,看著國家裡的蟻民辛勞忙碌來供養它,它自然認為這是真實而非虛幻。”玄奘笑道,“若是有一天,它輪迴往生成為人身,站在樹下看著這窩螞蟻,看著王座上的蟻后,這個人回想前世,那又是真相還是幻覺?”

戒日王若有所思。

“陛下,生命層次的不同,看真便是幻,看幻又成真。”玄奘道,“您能作如此想,已觸摸到了大道的邊緣。”

戒日王驚喜交加:“法師真可謂醍醐灌頂!那麼法師,朕若往生,能生至兜率天嗎?”

玄奘正要回答,突然間一陣煙霧飄來,兩人愕然回頭,只見佛殿內側突然湧出了濃密的煙霧,起初兩人以為殿內在點燃薰香,就這一愣神的工夫,明火藉著風勢蓬勃而出,半個佛殿籠罩在了煙火之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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