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夢想自由的男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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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夢想自由的男孩,死了。

這是《與絕望之鳥的短暫邂逅》短篇小說集裡的第三個故事——《海地之夢》。

全文3501字,閱讀時間約為10分鐘。

文 | 月己。

1

傍晚,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梅森總是帶著棋盤到馬爾斯廣場。找個長石凳坐下,等人來和他下一局。梅森幾乎沒有贏過,這正是這件事的意義。

如今的海地,人們擁戴的總統被推翻,流放海外,軍隊統治嚴苛,極可能摧毀他們的貿易禁令成為懸在頭上的威脅,這一切讓他覺得需要給他們一些鼓勵。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傍晚輸掉的棋局才是他這一天做的最有意義的事。當然,無論棋局如何,他總是按時離開,趕在天黑之前回家。天黑之後,白人在街上很危險。

一天傍晚,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孩朝他跑來:“白人,來比一比。”

梅森跟著男孩走到公園一個隱蔽的角落,石凳上坐著一個混血兒,他沒開口,只是指了指梅森該坐的地方,然後兩人下起棋來。

第一局,混血之用了七步就贏了。梅森意識到他可以動點真格了。第二局,梅森堅持了十一步。下一局,梅森集中精力,下了十三步之後認輸了。

混血兒往後一靠,嘲諷地盯著梅森看了一會兒,然後用英語說:

“這些天你一直在假輸。”

梅森聳聳肩。

“你同情我們。”

“差不多。”

“你是不是一個好人?一個勇敢的人,一個有信仰的人?”

從來沒有人如此鄭重其事的和梅森說過話,他消化了一下這個問題。“當然”,語氣十分誠懇。

“那麼跟我來。”混血兒說。

2

他領著梅森繞過宮殿,走進附近混亂的所羅門街區。這裡人口密集,到處都是煤渣磚房和破爛的板條箱屋子,彷彿退了色的蟻丘,還有各種集市,以及腳邊嗚咽不已的乞丐。

在小巷的盡頭,靠近墓地的地方,有一座海綠色的小房子,牆皮早已開始大面積剝落。混血兒穿過大門徑直進了屋子,走到佔了一半房間的大衣櫃前,從裡面拽出兩個塑料垃圾袋。

“這些。”他宣佈,從梅森身邊走過,走到床邊,“是海地人的寶貝。”

梅森退後一步,看著混血兒從袋子裡掏出一卷卷帆布,在床上展開,

“伊波利特。”他清脆的說道,帆布上畫著一條長著人頭的蛇。

“卡斯特拉·巴齊勒,”他指著另一幅說,“《耶穌受難圖》。菲洛梅·奧班,比戈。海地的大師級人物都在這了。這個房間裡的藝術品價值上百萬。”

乍一看,這些畫都顯得僵硬,但生活中和藝術插不上關係的梅森還是從畫中感到撲面而來的生命力和真實感。

“你是怎麼把這些弄到手的?”梅森覺得必須問清楚。

“我們偷的。”混血兒高傲的看著他,“就在政變之後。”

“你是個藝術家?“梅森覺得最好謹慎的處理這個問題。

“我是個醫生。”混血說道。

“但你熱愛藝術。”

混血沉默了一陣,就像沒聽到梅森的話,繼續說道:“藝術是我們國家唯一有價值的東西——海地能貢獻給這個世界的珍寶。我們打算用她的珍寶來解救她。”

“巴黎有個買家,專門收購海地的藝術品。如果我能把這些畫弄到邁阿密,他會給我八萬美金。就它們的價值而言,這個價格太低了……”混血兒朝床上看了一眼,似乎一時間迷茫了,“但是沒有辦法,在海地,我們只有這種糟糕的選擇。”

“首先得把這些畫運到邁阿密去。你是一名觀察員,如果你去運,沒有人會搜你的箱子。”

當梅森明白對方的請求後大笑起來,不過混血兒說的沒錯:好幾次他乘飛機回國,一亮出證件,海關人員就揮手放行了。

“為什麼你覺得可以信任我?”

“因為你下棋輸了。”

“可能只是我學藝不精呢?”

“確實如此,你的確下的一般。但沒有人會那麼差勁。”

梅森開始回溯整件事情的邏輯,為什麼棋藝成了最佳保障呢?這就是海地人的邏輯——從鏡子的反面推測的邏輯,這也證明混血兒真是走投無路了。

“你必須答應。”混血兒幾乎是命令的口吻,但眼神卻像最可憐的乞丐一樣充滿哀求。

梅森轉過身,想起了今天經歷過的最糟糕的事情。當時,她開著車經過拉色勒,那一帶是沿海灣而建的鹽沼棚戶區,瀰漫著一股腐朽的氣息。一個眼神空洞的女人蹲在路邊,看到他開了過來,馬上把懷裡的孩子湊到他的面前——起初他以為她是想乞討,接著卻發現那孩子的頭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垂在身後,粘糊糊的皮膚呈鐵青色。

他明白了:死了,那孩子已經死了。

但當他小心翼翼的繼續開車時,這個母親什麼都沒說。只是沉默的舉起懷裡的孩子,看著他。梅森落荒而逃。因為貿易禁令,所有的孩子都危在旦夕。

“好吧,”他說,自己都驚訝於聲音中的篤定,“我做。”

那個夢想自由的男孩,死了。

3

偷來的畫被混血藏到城市的各個角落,梅森永遠都不知道他何時會突然帶著下一批畫出現。但他總是在天黑以後出現,梅森會聽到一聲敲門聲,打開門,就會看到混血兒扛著一個綠色垃圾袋站在門口,頭髮向四面八方張開,眼神像癮君子一樣噴著火。

混血兒的父親是最後一位向國際眼科理事會提交論文的海地醫生。

“你可以很出名,但絕不能犯錯,不能顯露任何缺點。只要你錯了一次,他們就會逮捕你。”混血兒頓了頓,“我父親從未犯錯,但我認為他因此變得有些瘋癲。他在家裡藏了把槍——我們住在馬爾斯廣場邊上,晚上能聽到宮殿里人們受刑時的慘叫。一天晚上,他把槍拿出來,我的父親,他把子彈臥在手心,對我說:這一枚是你的。這一枚是你哥哥的。這一枚是你母親的。而這一枚,是留給我的。因為如果他們來了,決不會把我們活著帶走。“

梅森能說什麼?不論他想表達怎樣的同情或者撫慰,都會顯得很虛偽,因為相比之下他的生活是那麼的愚蠢。

於是他只是一言不發的聽著。

每週他會開車去一趟泰坦印,清點扔在那的屍體。泰坦印是一片寬廣的平地,如同一個巨大的垃圾場,雜草叢生,臭氣熏天,每次穿過搖搖欲墜的石門——梅森總忍不住想到通往地獄的大門。

梅森每週都要給這些屍體拍照,然後寫報告,交給上級——一名日漸墮落的阿根廷律師。這些人都是律師——都深諳權威話語之道,可在這裡他們的話一錢不值,給任務蒙上了無能和徒勞的陰影。

隊伍裡,軟弱的人早已繳械終日尋歡作樂。意志堅強的隊員,也陷入了劣質的慢性消沉之中。

你必須眼睜睜看著,觀察這場災難是你的工作,這項任務簡直可笑至極,充滿可悲的自相矛盾。

“這幅畫想表達什麼?“有一天夜裡,梅森問混血兒。那天斷電了,他們點燃蠟燭,研究伊利波特的《海底之夢》。

“這是一個夢。“混血兒懶散地坐在椅子裡,雙腿隨意地攤開。

海地的生活就像一場夢,邏輯支離破碎,自有一套規則。你看著一幅畫,並非看著畫面上描繪的夢境,而是踏上進入這場夢境的征途。對梅森來說,這場夢有其特殊的怪異之處,關乎做一些真實的有價值的事情的夢。一個白人的夢或許使其顯得更加脆弱。

4

他已經離開海地,置身於時髦的南海灘的中心地帶。

等電話終於響起,就收拾好旅行軟包,穿過三個街區,走到瑪格麗特酒店。房間裡只有一個法國人和一個沉默的男人。

新派黑幫--梅森感到他們身上有種吸食他人的空虛。梅森對於把畫交到這種人手上很反感。

很快,一切都交接完畢,他拉上尼龍袋子的拉鍊。那個法國人問:“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梅森愣了一會兒,然後堅定地說:“當然是回去,我得把錢給他。“

法國人看起來大吃一驚。在一陣沉默中,梅森心想,信守承諾就那麼奇怪嗎?

回到位於帕葛的房子後,他把錢藏到了一個伏都鼓裡。然後他安頓下來,繼續自己的工作。他意識到自己很正常過這種生活,看似重新開始了自己的日常,實則時刻等著有人輕拍他的肩膀,等待著一張陌生的面孔對他說:跟我來。

他思念那些畫,就像思念一個對他意味深重的情人,而他對混血兒的思念難以言表,這個男人的氣場如此強烈,就連一個謹慎的白人都會被他點燃。

終於,某個傍晚。他等得夠久了,他拎著棋盤,穿越公園,走到薩洛蒙街區,這可怕的冒險,混血一定會嚴厲的斥責他,但他已經無法忍耐了。他差點找不到路,就要放棄的時候,熟悉的街道終於出現在昏暗的灰白色暮光中。

看一眼那棟房子,他就明白髮生了什麼。牆上有一道道煤灰,樹樁被燒成了焦炭,黑洞洞的窗戶就像掏空的眼窩。看一眼,沒有打亂前進的步伐,也沒有打亂呼吸的輕快節奏。

第二天梅森和司機開著卡車過來,借公司的名義在附近四處打探。回到辦公室梅森打開工作日誌,仔細的梳理了一次,發現十天前有一樁突發事件的記錄,就在他離開的那天。

除了街道名字之外,其他情況都能對得上,槍擊爆炸和緊接著的交火都歷歷在案。從房子的廢墟里找到了七具燒焦的屍體,身份不明,全部由政府埋葬。

日記將該事件描述為幫派活動,“有涉毒嫌疑“,梅森看著這些字眼戰慄起來,這行字已經變成他們工作中一個醜陋的玩笑,每當發現有身份不明的死亡人員,他們就會如此記錄。

那個夢想自由的男孩,死了。

5

梅森仍心存希望,每天在充滿惡臭的街頭巡視,忍受著街頭捱餓的小孩仇恨的眼神。終於有一天,在開車回家的路上,他終於感受到了,他那光榮的朋友已經死去了。

數週之後,這一情緒終於爆發,壓抑了多日的重負,將他胸腔裡的空氣擠的絲毫不剩,而等到他恢復呼吸時,希望已不復存在。

真相就像惡疾般洗滌他的全身,他是多麼愚蠢,竟認為會有奇蹟。

回到住處,他躲到書房裡,掀開鼓面,將手探了進去,錢還在原處,所有潛藏的力量——等待誕生的力量,沉睡的力量就塞在這狹窄的鼓聲中,他將這個稍微成型的夢如嬰兒般輕柔的抱在懷中,卻不知道能將她託付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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