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媽媽,「大衆的兒子」在向您傾訴——訪黎雪同志

編者按 黎雪同志是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曾任廣東省外經貿副主任,原經貿部離休幹部。1918年9月出生在湖北省沔陽縣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1932年,"紅小鬼"黎雪被中國十大國際友人之一的路易·艾黎收養。1937年,經艾黎、宋慶齡等人介紹,黎雪赴延安參加革命工作,次年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黎雪同志是我黨早期外語和專業技術人才,延安時期曾任白求恩大夫的翻譯。半個多世紀以來,黎雪同志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和航空、國防工業及對外經貿工作的發展均做出過積極貢獻,1988年12月29日,黎雪同志因病在北京逝世。時任黨和國家領導人芮杏文、習仲勳、倪志福及各界人士400多人出席了黎雪同志的遺體告別儀式。時任國家主席楊尚昆、副主席王震、總理李鵬送了花圈。今年是黎雪同志百年誕辰和逝世30年紀念日,本刊特刊發黎雪同志當年在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國際友人身邊工作、生活的系列回憶文章,以此紀念黎雪同志。

宋媽媽,"大眾的兒子"在向您傾訴

——訪黎雪同志

卞毓 左夫/文

宋媽媽,“大眾的兒子”在向您傾訴——訪黎雪同志

黎雪(左一)和原對外貿易部部長李強。

宋媽媽,“大眾的兒子”在向您傾訴——訪黎雪同志

黎雪同志(後排左二)為美軍駐延安觀察組擔任英語翻譯。前排中為時任八路軍參謀長葉劍英。

5月30日傍晚。

廣州白雲機場候機室大廳。

兩位神情肅穆的姑娘正在把黑紗發給旅客,他們默默地佩上,沒有往日的喧鬧,親朋們的話別明顯地變短,變輕了。

靜,使他略帶洪湖口音的敘述清晰地留在磁帶上。

廣東省外經委負責人黎雪同志即將飛往北京參加宋慶齡名譽主席的悼念活動。提起宋慶齡主席50年來對他的關懷和教育,他情難自已,鏡片後那雙睿智的眼睛裡流洩著悲慼和崇敬的情波。

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在東湖畔的一間客廳裡交談了一個下午。時間飛快地流逝,他感情的閘門已經打開,我們也覺意猶未盡,於是,一同驅車來到這裡。

年過六旬、鬢髮花白的他,一派學者風度。因為牽涉到不少著名的外國朋友和他們的著作,他簡明生動的談吐中便不時帶出若干英語的句子,然後又細心地尋求相應的中文給我們解釋。這就是埃德加·斯諾在他的《在大河那邊》裡不止一次描寫過的"紅小鬼"麼?這就是路易·艾黎筆下的"放牛娃"嗎?從昔日的"紅小鬼"到今天身負重任、淵博練達的領導幹部,他成長的每一步都傾注著宋慶齡同志的心血。驟失慈母,叫他怎不哀思綿綿?!

然而,飛行情況表上,"廣州——北京"航班欄下跳出了醒目的紅色霓虹字:"18:45分"!

我們把目光投向飛行情況表上平常最不希望看到的那個詞:"延遲",希望它突然亮起來;然而,他卻冷漠地躺著,暗淡而無生氣;"18:45分"的紅字堅定地放著耀眼的光。

旅客們開始在進口處排隊了,

黎雪同志依然沉浸在往事的回憶裡,沉浸在偉大母親的愛波里,忘情地傾訴著……

羅馬二世紀的哲人郎加納斯說過"崇高就是偉大心靈的回聲。"這出自當年放牛娃的傾訴,正是當代一位革命母親偉大心靈的回聲。

我們被深深地感動了,歷史用它公正的筆給每個政治家畫像,我們看到,它描繪的宋慶齡同志是崇高的,比荷花更高潔,比青松更堅貞,他是慈愛的母親,萬代的楷模。

孫夫人吻了這個"大眾的兒子"

黎雪第一次見到宋慶齡同志,是在路易·艾黎家裡。

1932年夏日的一天,一位儀態優雅的夫人走進了上海愚園路1315弄4號。

這座房子的主人是新西蘭共產黨員路易·艾黎。這位惠靈頓維多利亞大學的名譽文學博士,在中國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的風暴席捲大江南北的1927年3月來到了他神往的中國。一個月之後,蔣介石背叛革命,製造了"四·一二"大屠殺,中國的天空從此佈滿烏雲。艾黎毅然決定留下來與中國人民共度時艱。這位國際主義戰士的住所裡掩護過許多著名的中國共產黨人。這便是當時似乎深居簡出的孫夫人會經常來此的原因。她在"四·一二"後,高擎著反對蔣介石反動派的火炬,她拒絕了各種各樣的誘惑,置威脅暗殺於不顧,選擇了佈滿荊棘的道路,頑強而冷靜地組織國內外各界同情革命的仁人志士,與國民黨反動派進行著艱苦卓絕的鬥爭。她常常在艾黎的掩護下會見蘇區來的共產黨人,與同情中國革命的外國朋友,如史沫特萊、斯諾、格蘭尼奇夫婦、坎普林等聚會。

這天,孫夫人又來了。端莊的面龐掛著她那特殊韻味的微笑。她的微笑總是夾著淡淡的憂戚。她溫文爾雅地與長著棕發、金髮、碧眼、褐睛的朋友們招呼,用流利的英語同他們交談。後來,她慈愛的目光停留在一個十二、三歲的中國少年身上,她纖弱溫柔的手雙雙伸出,輕輕地撫摸著這少年的面頰,連連說:"勇敢的好孩子,你是'大眾的兒子'。好好學習吧!"她俯下身來,深情地親吻少年留有長長傷疤的額頭:"Michoel(邁以可),我親愛的好孩子……"

少年怔怔的,還有些惶惑。這位空谷幽蘭般的夫人,瘦削的身上黑色的旗袍罩著線毛衣,顯得嬌弱尊貴,她的音調婉轉動聽,彷彿唱讚美詩。她竟這麼親吻了他---一個洪湖邊的窮放牛娃,一個在戰鬥中受傷、幾乎摸到閻王鼻子下邊的紅軍小偵探。他沒有讀過之乎者也,詩云子曰,但他已經有了四年革命歷史,他讀過列寧小學的識字課本,他知道孫中山是中國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國父",孫夫人是"國母";他參加洪湖兒童團那年正是一九二八年,他也聽黨代表說過,蔣介石背叛革命,孫夫人當即發表聲明,痛斥了"國父"的叛逆者。他是崇敬她的。她如今這麼愛他,他感到無比幸福,心裡想:她怎麼會知道我、又像母親般愛我呢?……

革命,奇異地改變著無數人的命運。黎雪,半年前還是洪湖赤衛隊裡一名小偵探,綽號"棘花子魚"(帶刺的桂花魚),在一月打沙河的戰鬥中,頭部和身上多處負傷,從洪湖蘇區疏散出來。

硝煙。槍聲。

趴在老鄉的背上。

葦蕩裡的小船。

泊靠黃連基鎮。

討乞著。

步履蹣跚再向前走。

武漢到了。

孤兒院。

"棘花子魚"在孤兒院呆了兩個月。一天,有個高大的外國人來參觀,偏偏把他選中帶回上海,住進了愚園路這座樓房。後來,他才知道為他張羅衣食住行、教他學英文的這個長輩叫路易·艾黎,也是共產黨員。他們的心是跳動在一起的。在這個洋溢著國際主義精神的家庭裡,他被稱為"Michoel",有了自己的位置。

孫夫人早就瞭解了這一切,而且曾經準備把他和許光達同志一齊送到蘇聯去學習,只是由於他當時的年紀還小,最終沒有成行。她對他的愛遠遠超出了一般的母子情,而深蘊著她對革命未來的希冀和憧憬。

是為了將來

"邁以可,我親愛的孩子,這盒鉛筆送給你,作為節日禮物。"

在上海的那些年,逢年過節,他總能收到宋媽媽的禮物。有時是文具;有時是食品;有時是半打襯衣,常常是天藍色的,她喜愛晴空般明淨淡泊的顏色。

比禮物更珍貴的是她諄諄的教導:"好好學習,學號本領,還要回到革命隊伍裡去。"

宋媽媽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盞燈,照亮他的心胸。他明白媽媽的意思:不要迷戀都市的燈紅酒綠,不要忘記蘇區浴血苦戰的同志。

"帶回去,分一些給同伴們吃……"

宋媽媽總是想著大眾,想著別人。她像太空裡的恆星,把愛不斷地照到人民大眾身上。

黎雪沒有辜負宋媽媽的期望,在聖約翰學校以優異的成績連續跳班,考入雷斯特工程學院。

學什麼?

小夥子想學飛行,駕著紅軍的銀鷹馳騁於萬里雲天。

同住在艾黎家裡的一位共產黨人,平時輔導他學習物理的劉汀不同意:"你應該學工程,將來製造和管理更多的飛機。"

宋媽媽也參加意見:"邁以可是個勇敢的孩子,學飛行也行,學工程更好,革命更需要。"

宋媽媽說"更好",邁以可當然選擇了工程,學的飛機發動機專業。

學工程是為了革命,而革命本身就是最艱鉅的工程。當時革命的中心任務是"抗日救國"。每當邁以可彙報工廠、學校裡的抗日活動時,宋媽媽總是細心地傾聽,給予具體的指導。有時,宋媽媽親自給被捕的同志準備了點心和其他的物品,也交給他轉送給監獄裡的同志。

1935年,北平爆發了"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上海的學生奮起響應,紛紛走上街頭,要求國民黨政府停止內戰、給人民抗日救亡的自由。黎雪參加了學生糾察隊,開著艾黎同志的汽車,到中山路、龍華、閘北去散發傳單,宣傳抗戰。堅持賣國內戰政策的國民黨政府竟然對手無寸鐵的愛國學生橫加鎮壓。黎雪的同學董宗湘、沈思雄也被捕了。孫夫人聽了黎雪的彙報,十分氣憤,雖然那時她自身也處在特務的監視下,但他全然不顧,想方設法,終於把同學們營救出來了。

宋慶齡同志積極無畏地創建和領導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通過和國民黨反動派的鬥爭,在白色恐怖中保護和營救了大批中國共產黨人和反蔣愛國民主人士,為革命保存了大批可貴的人才。同時,她對平凡的青年們的命運總是那樣關切,在母親雲海般的胸懷裡,青年是祖國的未來,保護和教育青年正是為了未來……

深夜的乾杯

路易·艾黎的家看起來很平常,小樓房座落在一條謐靜的里弄內。宋慶齡同志經常在這裡活動,是那樣默默不為人

知,然而又是那樣灼灼生輝。

樓房的頂層有間小房子,那是黎雪的工作間。房間裡放著一臺小車床,一臺小鑽床,一把老虎鉗,以及一些零散的工具。他當時年紀小,只顧埋頭溫習功課,搞些實習的科目。時間長了,他終於發現工作房裡原來還擺著一部電臺,這對他來說是很新鮮的事情。

後來,他認識了一個名叫威特瑪的德國姑娘,她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還是個很勇敢的共產黨員。她跟李培之同志(王若飛同志的愛人)很要好。無線電通訊就是由她專門負責的。不幸,1937年,威特瑪回到德國後,被希特勒殺害了。

黎雪工作間裡的電臺,是直接跟蘇區根據地發生關係的,因此宋慶齡同志常來這所住宅會見艾黎,問問情況,聽聽消息。

這是一部不尋常的電臺,它發射的電波轉去了宋慶齡同志對紅軍的一片情感;它接收的電訊又常常使她徹夜難眠。

艾黎瞭解孫夫人的心情,他把紅軍長征的戰況、行程,都清晰地標在地圖上,好讓她一目瞭然。紅軍的每一步足跡,都緊緊牽動著宋慶齡同志的心。

1935年深秋,一個如漆的夜晚,小樓驟然亮起了燈光。從甜夢中被拽醒的黎雪,眨巴著惺忪的睡眼:哦,艾黎正滿面春風站在他的面前。

"邁以可,下樓去!"艾黎歡快的說著。

他應聲穿著褲衩往外跑。

"邁以可,"還是那個歡快的聲調,"孫夫人來了,穿整齊些。"

半夜十二點了,宋媽媽突然來到,準有要緊事。黎雪來到客廳門口,他怔住了:宋媽媽一反往常的文靜儀態,左手拿著一瓶香檳,右手拿著一瓶白蘭地,端莊的臉上泛著紅暈。艾黎、坎普林,還有幾個別的國際朋友正圍在她的身邊,她是那麼高興、歡欣。從頻頻舉杯的祝詞中,黎雪知道了,紅軍經歷千難萬險,終於勝利地到達陝北了,宋媽媽在為長征的勝利乾杯。黎雪不會喝酒,宋媽媽走了過來,情意深長地對他說:"好孩子,將來要做大英雄。"黎雪眼裡閃著淚花,宋媽媽的教誨他永遠銘記在心。

早在八年前,宋慶齡同志就對蔣介石和汪精衛背棄孫中山遺訓的行徑痛加斥責,並滿懷信心地宣稱:中國人民浴血以求的革命,不僅會再次興起,而且必然會贏得勝利。現在,她的這一預言又得到了強有力的驗證,她格外高興啊!

輕輕的乾杯聲清脆悅耳,這是一個多麼難以忘懷的夜晚。

魅力是通過行動表現出來的

宋慶齡同志的魅力,是精神的美和力量的結合。她善於交朋友,不論是"名流"或是普通人,也不論是中國人或外國人,她為革命而建立的友誼是始終不渝的。

黎雪對宋媽媽主持會議有著深刻的印象。她對同事和朋友,不拘職務高低,都平等相待,熱情友好。在艾黎家召開的各種會議,只要她參加,就總是活躍、隨便的。她不作冗長的講演,卻喜歡誘導旁人儘量表達自己的見解。她的綜合發言中心突出,雄辯而又幽默。

不同國籍、身份和年齡的人都喜歡接近她,他們把和她建立友誼看成是最高的榮耀。

憑著這樣的魅力和特殊的社會背景,宋慶齡同志為革命輸送了大批能人志士,黎雪是耳聞目睹的。

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江西革命根據地日益擴大,迫切需要有自己的印刷廠和自己的印刷技術力量。宋慶齡同志便親自派人到上海的印刷廠去物色對象,仔細挑選。祝志承、蔡慄青就是其中的兩個。祝志承後來當了蘇區印刷廠廠長,出色地完成了任務。許多進步學生在她的鼓勵和資助下投奔革命,其中通過黎雪去聯絡的就有3個人,他們直到現在還在各級領導崗位上為黨努力不懈地工作者。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宋慶齡同志一方面積極在國外和華僑中宣傳抗日運動,宣傳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武裝力量是真正的抗日先鋒,一方面繼續通過各種渠道向根據地輸送專業人才。她幫助印度的援華醫療隊去延安,隨後又對白求恩大夫前往解放區進行了縝密的安排。斯諾和馬海德訪問蘇區的夙願也是通過宋慶齡同志實現的。他們兩人常來艾黎家,黎雪有許多機會接觸到他們。黎雪記得,馬海德在宋慶齡同志處知道他即將動身,眼睛裡閃現著興奮地光芒,一迭聲說:"她真是一位具有非凡魅力的傑出女性。"

可以用∞來表示

上海"八·一三"事變後宋慶齡同志緊密配合上海地下黨掀起了又一次全民抗戰救亡的高潮,推動和支援上海駐軍奮起反擊日軍的進攻。

在日夜操勞中,宋媽媽仍惦念著"大眾的兒子":"邁以可,你學業很有長進,但現在留在上海繼續唸書有困難,送你到蘇聯學習,好嗎?"

蘇聯!當時革命者心目中的聖地,當然好。黎雪興奮極了。

格蘭尼奇夫婦不同意,他們主張黎雪去美國,學飛機發動機,那裡的條件更好些。

宋媽媽還是像往常一樣,十分尊重當事人的個人意願,請他自己選擇。哪怕他還是一個孩子。

兒子當然聽媽媽的。

然而,他最終還是未能成行。倒不是由於格蘭尼奇的堅持,他們也是很講民主的。而是另有原因。

當時李克農同志住在路易·艾黎家裡,他是剛從延安來的,他說紅軍準備成立機械化部隊,很需要學工程的幹部。黎雪究竟到外國繼續深造,還是到延安去工作,他建議黎雪再考慮考慮。

李克農的傾向很明顯,話卻說得很婉轉。因為無論是孫夫人,還是格蘭尼奇的主張,都是出於為中國革命培養人才。

宋媽媽認真地考慮了李的意見。抗戰的急需,黨的急需在她精密的思維裡始終是第一位的。她從來都是欣然服從黨的意願的。她改變了原先的主張,並且囑咐黎雪儘量多爭取些同學一起到延安去。

8月底的一個晚上,黎雪帶著他聯絡的三個同學:段士謀、孫夏成、餘俠平,一起來到孫夫人的寓所。宋媽媽不但親自為他們制定了到延安去的計劃和路線,而且還親自為他們餞行。

菜餚是精美的,然而卻無心品嚐。

雖然胸膛裡激盪著重返戰場的喜悅,離情畢竟如絲牽心。

宋媽媽親自送兒郎們出征。他不便進入碼頭,只好請艾黎和格蘭尼奇夫婦代她送孩子們上船,他們的膚色和鼻子是當時上海灘最保險的通行證。離別的時刻,她又是伸出那纖弱的手,撫摸黎雪的面頰,如今的邁以可已經比宋媽媽高了,是他而不再是她俯下頭來,宋媽媽擁抱了他,將那因緊張的工作而顯得蒼白的臉緊緊貼在他的面頰,留下來惜別的淚。在敵人的酷刑下也不曾掉過淚的"棘花子魚",淚如泉湧。母親的淚,孩子的淚混合著,在兩張面頰上流動。

"無情未必真豪傑"。豪傑必定有真情!

碼頭退去了。

艾黎、格蘭尼奇夫婦的身影依稀了。

鳴笛。登岸。鎮江。步行。再不用行乞,宋媽媽和艾黎給了足夠的路費。一串可靠的接頭人。"南京!"火車。

"咣噹,咣噹。"節奏準確,催人入睡。心,卻是繃緊的,最好能睜著一隻眼。不是久離疆場造成的緊張,而是責任是在太重大了。行李中有兩包送給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禮物:望遠鏡、照相機、咖啡……還有煙。宋媽媽和友人們知道,毛主席要抽很多很多煙。而一臺好望遠鏡,對於朱總司令是多麼需要啊!"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這些禮物比鵝毛重多少倍?學工程的"邁以可"覺得可以用∞(無窮大)來表示。"嗚!---"西安到了。那時車站沒有女廣播員柔情的廣播聲,迎接他們的有軍憲的刺刀,特務的墨鏡。

終於踏上了紅區的泥土路,腳板熱乎乎的。呵!延安!"黃河之濱,集合這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

宋媽媽愛聽這首歌。現在,她能聽到嗎?在這自由的土地上,可以放聲唱……

住進摩托學校的第三天,毛主席和朱總司令召見了他們,他們把禮物小心翼翼地交給了兩位偉人,呈上了孫夫人和艾黎、格蘭尼奇夫婦四人的聯名信,轉達了孫夫人對中國共產黨中央和他們本人的問候。想必是由於第一次會見領袖的拘謹,話說得有些結巴,但他自信完全把孫夫人臨別前再三叮嚀的問候準確地轉達了。兩位扭轉乾坤的偉人親暱地笑了,表示了感謝,關切地詢問了孫夫人工作和生活的情況,說了很多很多話,勉勵他們在新的環境裡紮下根來,開花結果,不負孫夫人的培養和關懷。

延安窯洞的油燈比不了大上海的電燈亮,然而,他一回來便展紙提筆給宋媽媽寫信,彙報一切的一切。

寫著寫著,他覺得油燈竟越來越亮了……

"多多地記錄歷史"

在延安的他又被稱為"黎雪",可是寫給"My dear Michoel"(親愛的邁以可)的英文信件,經常會收到。其中每年總有七、八封信是出自宋媽媽的手筆。

這是一封寄自香港的信,那時他到延安不久。裡面寫著:親愛的邁以可,"送給你一部相機,希望你高興地生活,多多地記錄歷史……"同時寄來的包裹裡有一部德國造的"祿來福來"牌單鏡頭照相機,還有許多膠捲。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烽火遠不止燒了"三月",宋媽媽的信更非家書可比。照相機,當時在解放區簡直是無價之寶!

他雖然一到延安就住進了摩托學校,終究沒進成摩托化部隊。一天,他接到緊急命令,立即到中央組織部報道。

然而,等待他的完全是另一種任務。革命所急需的工程仍無法起飛,他的工程技術還要"稍息",而他掌握的另一種知識---外語,卻派上了用場。原來是白求恩率領的醫療隊經宋慶齡同志的安排,勝利到達陝北,他奉命擔任白求恩的第一任翻譯。

從新保安到五臺山。爬山,過河。白求恩騎著高頭大馬。他舉起了宋媽媽送來的照相機,把鏡頭對準。

白求恩為軍民們診病、開刀,他又調好了鏡頭;白求恩會見賀龍,疾病的征服者和反動派的掘墓人有同樣火熱的個性,他們擁抱了,"嚓",按下快門,又一個珍貴的歷史鏡頭……

1938年底,路易·艾黎倡導成立了"中國工合促進會"。黎雪在1939年初被調回延安,專門做"工合"的工作,擔任工程師兼宣傳秘書。他沒有忘記宋媽媽的囑盼:不僅按月將解放區的抗戰和生產情況寫成報告和文章輾轉寄給她,再由她通過國際友人向世界發表,而且還不斷地拍攝解放區的新聞照片配合宣傳。

於是,開始了這種循環:

膠捲:宋媽媽---延安;

底片:延安---宋媽媽---外國報刊---延安。

黎雪至今還保存著許多跑過這種大循環的底片。他說,可惜,那時年輕,不懂攝影藝術,所幸的是,照的還都清晰。

"多多地記錄歷史。"宋媽媽送相機的初衷原就是在此的。這又是一批珍寶,又可以用∞來表示!

神聖的愛

延安的簡易機場。風揚起一片乾燥的淡黃色粉塵,空中有幾絲薄薄的浮動著的雲彩。

黎雪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他看了看手上的"奧米加"表。這塊表是1944年宋媽媽託周副主席轉交給楊尚昆同志送給他的。

時間尚早,飛機還沒到。他又在想念遠方的宋媽媽了。離開她已經8年,卻時時感到她就在身邊。她和解放區的軍民並肩戰鬥,她用精神和物質的力量支持著正義的事業。

他想得很多想得很遠……

1938年6月,宋慶齡同志在廣州建立了"保衛中國同盟",這是一個便於在國際上進行接觸的機構,向全世界募集醫藥和其他援助物資,為中國人民的抗日鬥爭服務。太平洋戰爭開始後,她從香港來到重慶。在這裡,通過她的努力以及周恩來同志的積極支持,"保盟"爭取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印聯合戰區指揮官、美國約瑟夫·史迪威將軍的友好合作。美國軍用飛機開始飛往延安。宋慶齡同志把募集到的大批捐款和醫藥物資,支援了八路軍、新四軍。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反動派悍然撕毀停戰協定和政協決議,向解放區發動全面的軍事進攻。宋慶齡又在上海組織了"同盟"的後繼組織---中國福利基金會,繼續給予解放區很大的物質支持。她用這些實際行動,表達了自己涇渭分明的愛和憎。

"嗡、嗡、嗡……"

兩架美製軍用運輸機徐徐降落機場,艙門啟開了。

藥品、儀器設備、醫療器械……

又是宋慶齡同志送來的。

一箱、二箱、三箱……

二百八十多箱,堆起來像座小山。

又有多少受傷的指戰員將重返前線。

又有多少病殘的婦幼百姓將得到拯救。

打完收條的黎雪笑了,頭包白羊肚毛巾的老鄉笑了……所有在場的人都喜氣洋洋。

黎雪還收到了宋媽媽的信。信中叮囑他:物品中有些是奶粉和葡萄糖,從中抽出兩箱來,分送給毛主席、朱總司令和其他中央負責同志,他們的健康並不是他們個人的事情,而是關係到中國革命的前途……

他一一照辦了。

"多做點事情"

1949年,在解放了的上海,黎雪探望了闊別多年的宋媽媽。還是那座舊房子,還是那些結實而古樸的酸枝傢俱。只是宋媽媽的微笑裡那淡淡的憂戚不見了。在精神世界裡,她比12年前分別時還要年青。

"邁以可,現在要管理國家、建設國家。勇敢大膽地去做,聽黨的話,多做點事情。"

宋媽媽就是這樣做的,她爭分奪秒地工作,雖然那時已年近花甲。

1963年,黎雪到洪湖老家走了一遭,發現家鄉大變樣了。在黨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指引下,很快克服了天災人禍造成的暫時經濟困難,五業興旺。他一回到北京,就去向宋媽媽彙報。他知道宋媽媽最愛聽來自基層的消息。

宋媽媽像往常一樣,靜靜地聽完,說:"應該這樣。這是正常的現象。你是黨的幹部,要處處模範執行黨的政策,為人民多做點事情。革命應該使人民群眾的生活越來越好。"

是的,應該"多做點事情"。雖然和延安時代的"工合促進會"屬下的作坊相比,現在的工廠、車間算得上天堂。然而,要實現若干年前就喊出的"超英、趕美",人人都要時時記取"多做點事情",少放點空話衛星。

可是,正當他年富力強,大可以做事情的時候,偏偏不准他"做事情"。要做麼:請罪、認罪……;臉朝黃土背朝天,和落後愚昧劃等號。一個"裡通外國"的走資派還能做什麼事情?!還配做什麼事情?!

寫封信吧,給宋媽媽,她最瞭解他所"通"的那些外國人……最終還是沒有寫。他知道,雖然由於周總理的特殊關照,宋媽媽沒有受到直接衝擊,但也經常受干擾,不能再給她增加精神負擔了。

於是,相當於整個抗日戰爭的時間裡,他沒能見到敬愛的宋媽媽。

掃除四害,劫後重逢,黎雪才知道,宋媽媽對他的蒙冤很不滿:"荒唐!胡鬧!"

按宋媽媽含蘊地表達情感方式,這已經是憤怒了。

含混不清的政治概念,荒唐謬誤的邏輯製造出來的迷霧,掩護著野心家們排演的醜劇。"裡通外國"這頂可以置人於死地的帽子,其實也是紙糊的。"外國"---是指"外國人"還是"外國政府"?"人"有剝削者、侵略者,也有朋友和同志。"政府",是敵國政府還是盟國政府?不是說"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麼?中國革命的史冊上不是記載著許多國際主義戰士和友人們的功績麼?

宋媽媽不僅表示了憤怒,她還希望頭髮已然花白的"大眾的兒子"---

"聽黨的話,聽組織的話,你身體還好,要為'四化'多做點事情。"

不管風雲變幻,每次見面您總是叮嚀:"聽黨的話。"

宋媽媽,這是您致力於革命七十年,艱難求索,獲得的真諦。

"多做點事情"。宋媽媽,直到病危前您還在為祖國的明天竭智盡慮。您是鞠躬盡瘁的楷模。

"飛往北京去的旅客請注意,由廣州直達北京的1302次航班2022號飛機就要起飛……"

目送著黎雪同志加入帶著黑紗的旅客行列登上舷梯,我們的心再也無法平靜。窮苦的"放牛娃"和尊貴的"孫夫人"之間50年不渝的骨肉般情誼,是偉大的中國革命所造成,是宋慶齡同志用生命譜寫的英雄交響樂中抒情動人的一節。而這短短的一節,已經強烈地撥動了我們的心絃。

伊爾62客機呼嘯著飛向夜空,帶去了我們對宋主席的深切悼念和無限崇敬。

----連載於《羊城晚報》1981年6月3、4、5日第三版

1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