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窮(民間傳奇)

民國時候,北方一個小鎮,鎮西頭有個破落的大雜院,住著一些窮苦人。

大雜院最裡面一進,住著戶姓馮的人家,只有個大姑娘和癱在床上的老媽,靠給人漿洗衣裳和縫窮為生。

“縫窮”是北方話,就是補破爛,一般幹這個的都是些貧困的中老年婦女,掙幾個小錢貼補家計。

可這馮姑娘卻是個還沒出門子的大姑娘,已經二十三了,還守著老媽沒嫁人。這天,馮姑娘正收拾著傢什準備出門擺攤子,老媽又嘮叨上了:“線兒啊,媽知道你心氣高,可你就是長得再俊,有我這麼個拖累,又能嫁的多好啊!大力就不錯了,一個院住著,知根知底的……”

這時門外正好響起了大力的聲音:“線兒,你在家嗎?”

馮線兒挑開門簾走出來,問大力:“你啥事兒?”

大力說:“我想好了,這輩子就娶你了,你嫁給我吧!”

馮線兒淡淡道:“你娘不是嫌我那顆痣剋夫麼?”

大力一跺腳:“剋夫就剋夫,我認了!”

馮線兒嘆口氣:“你還是別認了,你家就你一個兒子,真把你剋死了,我罪過就大了!”說著推開大力,推著小車出門擺攤去了。

馮線兒在街邊擺好攤子,豎起“縫窮”的牌子,又在小桌上擺了兩把茶壺和幾個茶碗。一會工夫,就有光棍漢拿著破衣裳來補,順便坐下喝杯茶歇歇腳。

這時有個闊少爺路過,旁邊有兩個乞兒湊了上去。闊少爺像是心情好,一下子就撒了一把銅錢在地上,那倆乞兒一下子就搶沒了。有個腿腳不方便的小乞兒來晚了,一個錢兒也沒搶到,連忙求那闊少爺再賞幾個,闊少爺一揮袖子,說聲“沒了”就要走,小乞兒急了,竟然去扯闊少爺的披風,只聽“刺啦”一聲,竟然將那綢子披風扯裂了一個大口子!

這下那闊少爺不幹了,揪住那小乞兒就要打。馮線兒看見了,忙上去求道:“這位少爺,他還是個孩子,也不是故意的,求您饒了他吧!”然後對那乞兒道:“小三子,還不趕快賠不是?”

那小三子嚇得臉都白了,連連求饒。闊少爺對馮線兒道:“你說的輕巧,我這披風就白毀了?”

馮線兒說那我給您補一下吧,保準看不出來曾經扯壞過!

闊少爺笑了:“你一個縫窮的,要給我連家二少爺補衣裳,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馮線兒知道這鎮上只有一家姓連的,開著好幾家成衣鋪,家底著實厚實。而且裁縫手藝都是祖傳的,聽說祖上曾經在北京城的王爺府裡供職,用他連家的話說:就差給皇上做龍袍了!

馮線兒頓時窘得不知所措,這時那惹了禍的小三子不知天高地厚地說:“線兒姐姐針線活可好了,不比你們連家裁縫的手藝差!”

連二少一聽這話,索性解下了披風,往馮線兒手裡一塞:“既然這樣,那就顯顯你的手藝吧,反正本少爺今天也沒啥事兒幹!”

馮線兒把披風拿回小攤子上,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那個撕裂了的大口子,讓她用淡粉色的絲線繡上了幾朵清秀雅緻的梅花,襯在雪白的綢子上,顯得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行啊,有兩下子啊!”連二少有點驚訝,他拿回披風,左看右看,確實看不出曾經被扯裂過,不由得心情大好,掏出一塊銀元往攤子上一放,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馮線兒愣住了,心想這連二少爺隨便一出手就是一塊銀元,也真是太敗家了。

2

讓馮線兒沒想到的是,這連二少從此以後只要閒著沒事兒,就來小攤上看她縫衣服,還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連二少一邊看著馮線兒飛針走線,一邊說:“哎,我看你心靈手巧,長的也不錯,怎麼這麼大了還沒嫁出去啊?”

馮線兒的手停住了,她抬頭看了看連二少,淡淡道:“看見我右眼下面這顆痣了麼?相面的說這叫‘傷夫落淚痣’,剋夫!”

“切,胡扯!”連二少撇嘴道,“人這一輩子,誰沒有生老病死、三衰六旺?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關面相、八字這些東西啥事兒!”

馮線兒呆住了,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她一直不肯嫁給大力,是因為她要的不是不怕被剋死,而是根本就不相信這個說法的人,現在終於遇到了,令她感觸太大了。

馮線兒正紅了眼眶,大力來了,一看她這樣子就急了,指著連二少道:“線兒,你咋要哭?是不是這小子欺負你了!”

連二少撇撇嘴,起身懶洋洋地走了。大力氣道:“線兒,你以後別搭理他,聽說這小子就知道吃喝玩樂,早晚得出事兒!”

大力的話還真說著了,過了幾天,果然鎮上都在傳言:連二少整天不務正業,被他爹教訓的時候還出言頂撞,將連老爺氣得當場中風,被連奶奶以忤逆不孝的罪名趕出了家門!

馮線兒找了兩天,終於在鎮西頭一個破廟裡找到了連二少,看著他無精打采的樣子,馮線兒嘆口氣,說:“你窩在這裡不是事兒,跟我回家吧!”

連二少看了看馮線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昂首挺胸地就跟著來到了大雜院。馮線兒不顧院子裡的人們議論紛紛,將家裡放雜物的一間小破房子收拾了收拾,就讓連二少住下了。

從此,馮線兒的生活負擔又加重了,好在連二少倒不挑剔,別看他以前錦衣玉食,現在面對窮人家的飯菜,照樣吃得下。

可大力卻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天在院子裡對馮線兒說你家日子就夠苦的了,現在還要養這個吃閒飯的?

這時,連二少從小破屋裡出來了,慢條斯理地說誰吃閒飯了,本少爺這些日子可沒閒著,說完把手裡的一疊紙樣子鋪開在石桌上,對馮線兒道:“線兒,這是我裁剪出來的衣裳版型,你看怎麼樣?”

馮線兒一看,驚喜道:“想不到你還有這手藝!”

連二少得意道:“敢情,咱好歹也是出身於裁縫世家呢!”

兩人埋頭研究起來,大力一看插不上話,只得氣鼓鼓地走了。

連二少說自己的裁縫手藝只學了個半吊子,光能動刀剪,卻拿不起針線,不如二人合作,開個小小的成衣鋪子。

馮線兒說開店得有本錢啊,不如就在大雜院裡豎塊牌子開張,先給窮人做衣裳。連二少嘟囔道:“掙窮人的錢,猴年馬月才能開店啊!”不過他也知道馮線兒家確實沒錢,只得先答應了。

說幹就幹,兩人當即在大雜院裡掛起了“連線小鋪”的招牌,名字是連二少起的,用了他和馮線兒兩個人的姓名,把大力氣的夠嗆。

連二少衣裳版型裁剪的好,馮線兒的針線活佳,定的價格也公道,所以別看是面向窮人,生意還真不少,日積月累,還真就攢下了一筆錢。

3

半年後,連線小鋪搬出了大雜院,找條小街上租賃下店面開張了,定位還是中下層大眾。

雖然連線小鋪的衣服沒有綾羅綢緞,都是很普通的布料,但是版型好,做工細緻,受到了普通老百姓的歡迎,口口相傳,一時之間竟在小鎮名聲大震。

這天馮線兒正在小鋪裡忙著,進來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婦,妝容精緻,很有氣質。馮線兒一愣,忙迎了上去:“這位太太,您是來買衣服?走錯門了吧,大成衣鋪在隔壁街上。”

少婦冷冷地拿眼睛打量了一圈小鋪:“我找人。連二少在嗎?”

連二少聞聲從裡屋版房走了出來:“嫂子,你怎麼來了?”

馮線兒這才知道華貴少婦原來是連家的大少奶奶。連大少奶奶冷冷道:“二弟,你既然已經被趕出家門了,怎麼還能打著連家的名號開成衣鋪子?”

連二少微微一笑:“嫂子,我這鋪子叫‘連線小鋪’,跟咱家的生意沒關係。”

連大少奶奶說鎮上就一家姓連的,你們用“連”字會讓人誤會是分號,就不行。

馮線兒忍不住道:“有個‘連’字就是你們連家的?那王麻子和王致和也是一家子了?”

“你……”連大少奶奶一指馮線兒,“你這窮丫頭胡攪蠻纏,我不跟你掰扯。你們只要換個字號,我也懶得搭理你們。”

馮線兒搖頭,說“連線小鋪”的名號用了半年時間才好容易打響了,換字號就等於要重新來過,他們堅決不換!

連大少奶奶冷笑道:“二弟,聽說這窮丫頭命不好,你整天跟她混在一起,沒啥好下場!”

馮線兒氣的直哆嗦,連二少淡淡道:“嫂子,現在都啥年代了,民國啦!你怎麼還講那套封建迷信呢?”

連大少奶奶見連二少與馮線兒陣線統一挑撥不了,說聲“你們等著”,就轉身走了。

連二少嘆了口氣,說他這嫂子可不是善茬,肯定有後招。

過了幾日,連大少奶奶派人來下“戰書”,說要與馮線兒比試針線繡工,要是馮線兒輸了,就不得再掛“連線小鋪”的招牌,如果自己輸了,再也不管她和連二少的事兒。

馮線兒對自己的針線手藝很自信,也想借此在鎮上打出更響亮的名號,就應戰了。連二少購買布料回來,聽說了這事兒,急得團團轉:“線兒,你怎麼能答應跟我嫂子比刺繡呢?她可是出身京繡世家,從小練針線的啊!”

馮線兒一聽,心裡沒底了,不禁有些後悔。連二少拿起“戰書”一看,寫的是要比賽繡“百花爭豔圖”,誰繡的花朵能招蜂引蝶,就算贏!

連二少一轉眼珠:“有了。咱們把繡花的絲線用蜂蜜水浸泡,這樣不就能招來蜜蜂蝴蝶了麼!”

馮線兒皺了皺眉:“這法子早就爛大街了吧?我都聽街頭撂地的說書人講過,有一個畫家跟人比賽畫魚,就把魚骨磨碎了研在墨汁裡,招來了貓贏了比賽!”

連二少洩氣道:“那你說咋辦?”

馮線兒也沒啥好法子,看看天色已近晌午了,讓連二少看著鋪子,自己回家給娘做飯。

馮線兒一進大雜院,就看見大力蹲在院子裡吃麵。大力看見她,起身想回屋,被馮線兒攔住了:“咋一見我就想走?我就這麼招你煩!”

大力苦笑道:“我哪配煩你啊,你現在好歹是家鋪子的女老闆啊!”

馮線兒臉色一沉:“你挖苦我?我是那種一闊就變臉的人嗎!你看你衣裳都破了,快換下來我給你補補。”

大力咧嘴一笑,連忙進屋換了衣服。他一邊吃麵一邊看馮線兒補衣服,感覺又回到了從前,心情大好,說:“哎,我給你說個有意思的事兒。今天有個男人僱我拉洋車去火車站接他在省城讀書回來的女兒,兩人聊了一路。那小姐說同時有兩個男同學在她生日那天求她當女朋友,一個拿著金箔做的花,一個拿著枝鮮花。你猜她最後選了誰?”

馮線兒一邊縫衣服一邊說:“當然是選拿金花的那個了!”

大力笑道:“錯了。那位小姐說她選了拿鮮花的當她男朋友。她爹還說她選的對,說這叫啥‘真實比虛華更可貴’!”

馮線兒愣住了。大力還在笑:“你說這念洋學堂的女子都是咋想的呢,能自己找婆家,還不挑富的專挑窮的……”

“我知道咋辦了!” 馮線兒喜道。她三兩下縫好衣服,往大力懷裡一塞,“大力,謝謝你!”

馮線兒回到連線小鋪的時候,看見連二少還在對著“戰書”發愁,問道:“我聽你跟我說過一個詞兒,叫真什麼美來著?”

連二少道:“真善美!”

馮線兒點點頭:“‘真’果然排在‘美’前面,這就對了。我想到咋比賽了!”

4

連線小鋪的女老闆和連家大少奶奶的刺繡比賽轟動了小鎮,比賽的地點設在了百花園裡,來看熱鬧的人把賽場擠的水洩不通。

連家大少奶奶帶著篤定自信的笑容,顯得勝券在握,馮線兒也很淡定,眾人議論紛紛,甚至有人打起了賭,下注買自己看好的一方贏。

三炷香的時間過後,馮線兒與連大少奶奶都已經完成了繡品。大家看著放在臺子上展示的兩幅“百花圖”,交頭接耳。

連大少奶奶不愧是京繡傳人,繡出的“百花爭豔圖”配色鮮豔、繡工精巧,雍容的牡丹和嬌媚的芙蓉真的引來了花園裡不少的蝴蝶圍繞飛舞;再看馮線兒的繡品,繡的都是很普通甚至不知名的花草,但卻是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竟也招了好多蜜蜂飛來“採蜜授粉”。最後評判們給出的結論是:不分勝負,平局!

馮線兒鬆了一口氣,這就是她受到大力的啟發想出的“對策”,不求奢華求真實:美豔的名花固然能招來貪色的蝴蝶,但是真實自然的野生花草則更“實用”,務實的蜜蜂是不會放過的!

連二少也大喜,拉著馮線兒來到兄嫂面前:“我們不用換招牌了吧?以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誰也別管誰了!”

連大少奶奶微微一笑:“線兒沒輸,可以繼續掛‘連線小鋪’的招牌;可我也沒輸,你倆的事兒,我今後還真管定了!”

連二少有點急,剛想說什麼,連家大少爺笑了:“馮姑娘要是嫁進了連家,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們的事兒難道我們做哥嫂的不能管?”

連二少愣了一下,他明白過來了,欣喜道:“你們還認我是連家的人?可爹跟奶奶……”

這時連老爺扶著連奶奶走了出來,連二少驚喜道:“爹,您的中風好了?其實我一直很擔心您,可不敢回家探望,怕又被趕出來!”

連奶奶板著臉道:“當初你是把你爹氣的中風了,可是後來經過醫治,沒過多久就好了。不過我們一合計,如果不趁此機會給你個教訓,怕你這一輩子都是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敗家子啊!”

連大少奶奶笑道:“要說二弟運氣還真不錯,竟然遇上了馮姑娘,不但有地方容身,還合力闖出了一條新路,連線小鋪別看是面向窮人的生意,但是前景廣闊啊!”

連二少和馮線兒這下明白了,連大少奶奶發起的這場比賽,一是為了替連線小鋪打出更響亮的名號,二是藉此戳破了兩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接納他倆迴歸連家!

連大少奶奶對馮線兒笑道:“你願不願意當連家兒媳婦,從此被嫂子我管著?”

馮線兒心裡千滋百味,她看了一眼連二少,紅著臉沒有說話。連家大少爺推了一把弟弟:“你這傻小子,還等著人家姑娘先開口啊!”

連二少笑嘻嘻地拿起那幅“百花圖”,對馮線兒道:“知道為什麼我要你選紅綢緞為底麼?就是想讓它當你成婚時的喜帕,由我親手揭開,你願意嗎?”

喜帕就是新娘子的紅蓋頭,馮線兒臉更紅了,望著百花圖,望著滿園春色和翩翩飛舞的蜜蜂蝴蝶,心中感慨萬千:等了這麼多年,屬於自己的春天,終於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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