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三十分，黄老太准时醒来。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老伴一声急一声缓的鼾声，她松了一口气。她听了一辈子，再没有比在早上听到他的鼾声更让人心里踏实的了。不过在起床之前，她还需要做一套复杂的自我检查程序。包括深呼吸十次，按摩胸口至小腹的部位，把脉，抬手，踢腿，扭动脖子。直到确认身体各个部位一切正常，她才放心起床。
简单的洗漱之后，她匆匆地出了门。她要在六点半之前赶到人民会场。那里正在举办健康讲座，今天已经进入第八天。清晨的马路行人稀少，赶早进城卖菜的老农低着头赶路。忙碌了整个晚上的载客三轮车疲惫地驶过。它们要赶在交警上班前趴回老窝，因为城市里从几年前开始就不准三轮车白天在街道上行驶。黄老太走的很快，这一段长一点五公里，七拐八弯的路，她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走下去。可是她仍然不能不十分小心，她曾目睹过小区里一个同样古稀年纪的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被救护车接走，最后被灵车拉走。“到了这把年纪，一不小心就会被要了老命。”
她时时告诫自己，也为此常跟老伴怄气，就因为老伴对她的过份谨慎不屑一顾。他宁可跑到公园下棋打牌听曲，也不愿意跟她去听讲座。他总是嘲笑说那些讲座就是为她这样的人准备的，因为她们太容易被忽悠。“听一听，总不会是坏事。”她反驳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就听了上百场讲座。到了人民会场，讲座就要开始了，四五个身着制服的男子正在维持秩序，来听讲座的老人太多，她们简直就像小学生一样，推推搡搡，嘴里吵个不停。黄老太挤到前排的座位坐下，旁边坐的是她的老友，陈老太。她们都是健康讲座的忠实听众，一来二去就相熟了。
陈老太的年纪小一些，干瘦的身材，精明的眼神。靠着她不知疲倦的双腿，她总能及时获取附近商超打折促销，楼盘开盘搞活动之类的小道消息。而她又是极具分享精神的，黄老太最欣赏她这一点。她刚一落座，陈老太就拉着她的手臂，把头凑到她耳旁，压低声音说，新和路今天有一家包子铺十点钟开张，排队可以免费领取五个馒头。中山路有家海鲜市场试业，据说拉了一大卡车的鲜鱼，现场免费捉鱼，每人只限捉一尾，大小不论。黄老太喉咙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叹口气，遗憾地说，好久都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可惜我凑不起这热闹。人老了，不经折腾了，别说捉鱼，就是走路也提心吊胆。她顿了顿，提高了声调，说道，他们干嘛要这样为难老人家呢，一点诚意也没有。既然要免费送鱼，就该把鱼杀了，整干净了，人走到跟前，伸手拿了就走，岂不方便。唉呀，尤其是我们这些手脚不方便的老人，有点良心的都知道要照顾我们啊。算了，我还是去领五个馒头吧。你要去哪里，领馒头还是捉鱼？陈老太神秘地一笑，说，我哪里也不去。有个亲戚的店刚开张，请我去排队，半天给三十块钱。名额有限，这次就不预约你了。黄老太白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还说是好姐妹。
会场坐的满满当当的，全部都是老头老太，虽然是清晨，可是正值夏季，闷热异常。黄太觉得胸闷气紧，恨不得把头伸到窗外去呼吸。看看台上，主持人手持话筒，吹着风扇，侃侃而谈。她不停抱怨，怎么还不结束，那些东西都听了多少遍了，坐在这里简直就是活受罪。陈老太就笑她，明知道是活受罪，可不来心里还不踏实。好不容易熬到讲座结束，两人立刻站起来，朝着讲台挤去。工作人员手持扩音器，大声喊着排队，不要挤，小心安全，可是不管用。老头老太太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哪里会顾得上秩序，依旧蜂拥地往讲台挤。主持人大吼一声，不排队的，今天就没有东西派了。这招是很有效的，乱七八糟的人群霎时间整理成了长长的队伍，一个个地从讲台前走过，接过主持人派发的一小包面条。
黄老太接过面条，掩饰不住的失望，大声嚷道：怎么老是派面条，连续派了七天的面条了，什么时候派鸡蛋哇。主持人笑呵呵地回答，明天，明天就派鸡蛋，记得要准时来参加。黄老太哼的一声，更不满意了，说，昨天你也是这么说，我跟你说，要是明天再不派鸡蛋，我就不来了。她一肚子气，从会场侧门走了出来。乱哄哄下，她跟李老太失散了，李老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个走了。
正是早上七点多，上班和上学的大军浩浩荡荡，占据了马路和人行道。黄老太坐在一家药店门前的长椅上暂作歇息，看看手中的面条，又是嫌弃又是气愤。今年到目前为止，她参加了六十七场健康讲座，领了二十五条毛巾，十个塑料面盆，还有二十二包面条，八斤鸡蛋。毛巾面盆也就算了，用不到就先搁着，就是面条不大讨人喜欢。她和老伴都不喜欢吃面条。可是既然拿了回家，不吃又可惜，成了鸡肋。
“现在的商家净会整些没用的。”
她又想起了李老太所说的现场捉鱼，这么实惠的活动并不多见，可是要想到挤车，排队，赤手空拳跟鱼搏斗，她就没了勇气。会场左转三百多米，有一家超市，平常从会场出来后她照例要去超市走走的。她估摸了一下时间，离超市开门差不多了，就起身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着鱼。超市的大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同样等待开门的老人。大多数也是刚刚从会场出来就直奔这里。值班经理早早就把今日特价的广告牌放出来。黄老太也挤近去看。她的视力不大好，差不多就要趴在广告牌上。她仔细地看完，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可惜今天并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打折促销的商品有限，都是些瓜果蔬菜之类的便宜货。可是她今天倒是很想买一条鱼啊。她有多久没吃过鱼了，差点都把鱼腥味给忘了。
七点五十分，超市的铁闸准时拉开，等候在此的老人潮水一般朝扶梯涌去，嫌扶梯慢的，三步两步地从旁边的楼梯窜上去了。黄老太鄙视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嘟嘟囊囊地说，今天我不跟你们争第一了。她慢腾腾地坐着扶梯进了超市，直奔生鲜区。先在蔬菜区逛了一圈，挑了两把黄芽白菜，又拿了三个西红柿。虽说现在正是果蔬的旺季，可是价格却仍是高高在上，她也只能挑便宜的买了。蒜头今天清仓售卖，偌大个摊位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黄老太把手从人群的缝隙中伸进去，掏了两把，抓出来几颗，也就心满意足了。路过卖猪肉的摊位时，卖肉的师傅招呼说今天杀的是大肥猪，肉香着呢。黄老太就伸手捏了捏一大块瘦肉，师傅眼疾手快，就要帮她打包上称。她赶忙喊停，不高兴地扔下一句猪肉脂肪高着呢，转身走了。今天她确实没打算买肉，心里仍然惦记着鱼。
说来也怪，今天的鱼档稀稀拉拉的没几个客人。黄老太走上前，眼直直地盯着鱼缸里的鱼。超市生鲜区有个规定，死鱼三折出售。她这是在盼着那些鱼突然翻肚子了。可鱼是早上刚刚运来的，鲜活的很，一点也没有奄奄一息的迹象。或许需要些时间，鱼也像人一样，熬着熬着就死了。她想着，就去了超市的其他区域，半个小时后才折回来。杀鱼的小伙子认出了她去而复返，以为她有意，就问她看中了哪条。她摇摇头，说，我看看先。这一看就是十来分钟过去了。在她的火眼金睛下，终于发现了一条罗非鱼游动起来有些呆滞，不够活泼。根据她的经验，这鱼在接下来的半个钟里，八成是要死翘翘了。她心里一阵狂喜，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小伙子见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离开，甚是奇怪。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她忽然想起了十点钟领馒头的事，心里陡然间急躁起来，生怕错过了时间。要命的是，这鱼的生命力很强，至今仍不肯在她的诅咒下咽气。情急之下，她拿起了网兜，把那鱼捞起来，看个究竟。小伙子赶忙走近来，问她可需要帮忙。她看见那鱼的嘴巴一张一合，艰难地喘气，似乎在嘲笑她，气的把它扔回了鱼缸，粗声粗气地说道，这个鱼可不怎么好，我再看看。鱼被重重地摔回鱼缸里，好一会才缓过劲来。现在它在水里摇摇晃晃的，很难保持住水平的姿势。
黄老太想到了一个主意，绝妙的连她自己都笑了。
趁着小伙子招呼其他客人的时候，她又把那鱼捞了起来，迅速地给它脑壳上来了重重地一击。鱼奋力地扑腾了一下，仿佛叫了一声哎哟。刚把它放回鱼缸，它就直线沉入了水底。黄老太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可是还没等她把工作人员叫过来，那鱼竟然又游动起来，摆摆尾巴，甩甩身子，贴着鱼缸，眼睁睁地瞅着黄老太。
黄老太觉得这鱼简直是在挑衅她，而对于被鱼挑衅的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她重又把鱼捞起来，左手抓住鱼身，右手的指甲悄悄地插进了鱼鳃，使劲地搅了一下，心里说着，我叫你倔，叫你倔。这一下简直要了鱼的性命，血丝从鱼鳃里渗出来，在鱼缸里留下了一道红光。小伙子刚刚给其他客人服务完，转过身来，看见那鱼在水里挣扎，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说了一句：这鱼怕是不行了。于是就把它捞了出来，放在保鲜的冰块上。
黄老太就说，这鱼要死了，三折卖了给我吧。
小伙子说，这鱼还没咽气呢。这不符合规定。
黄老太说，呵，你这个小伙子，怎么是个死脑筋，就不能灵活点？这鱼迟早都要死的，早死几分钟跟晚死几分钟有什么区别。我看哪，它肯定熬不过五分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难道你忍心看着我在这里站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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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被怼的红了脸，为难地说，你是领退休金的，我是领工资的。我也是照章办事而已。言下之意并不肯松口。
黄老太笑吟吟地，抄起网兜，照准鱼的脑门，又是重重的一敲，鱼彻底歇菜，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就死了。“喏，现在不就死了。我就说它活不过五分钟。”
小伙子目瞪口呆，愣了一会才回过神，说道，哎呀，敲死的鱼可不能算啊。这是你敲死的，我不能三折卖给你。
黄老太冷冷一笑，说，你这人真多事。你们只说死鱼卖三折，可不管鱼是怎么死的，现在倒跟一个老太婆耍赖起来了。来吧，别废话了，赶紧去鳞装袋吧，我赶着拿回家，鱼死了放太久就不新鲜了。再说，我十点钟还有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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