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訪中國「試藥江湖」

每一款新藥在上市前,都要用健康人體做臨床試驗。因為有豐厚的經濟補償,所以催生了一大批試藥人和與之相關的工種。記者暗訪發現,雖然每個環節都分到了錢,但仍有可能造假。

□本社記者 鍾軒

“試藥這個工作會上癮,你信嗎?”

看到記者搖頭,阿樂補充了一句,“你試試就知道了,來錢太快。”說完後,他伸出胳膊展示自己試藥時留下的針眼。

不講話時,19歲的阿樂是一副大二學生的稚嫩面孔,聊起試藥,就馬上擺出老江湖姿態。5天6500元,這是他剛剛拿到的一筆報酬。錢到賬後,阿樂給自己和女友各買了一部新手機,“主要為了打遊戲速度快。”

這時,阿樂意識到身上又沒錢了,他趕緊聯繫試藥招募員(又稱藥頭或蛇頭),希望再找個藥。因為阿樂剛參加了全國聯網項目,3個月內禁止受試。招募員說可以運作不聯網的,可如果有針眼,也不能參加。

“那我胳膊上的針眼怎麼辦?”阿樂有些著急。“你個傻子,不會拿女朋友的粉底液多擦擦。”話畢,阿樂開心地笑了起來。

其實,很多人不知道,在公眾周圍有很多像阿樂一樣身體健康的職業試藥人,為了短時間內獲得豐厚收益,頻頻輾轉各大醫院。數據顯示,該群體人數超過50萬。

雖然國家對試藥程序有嚴格規範,但在利益驅動下,大多試藥人沒有風險概念。

“一期實驗風險最大。”北京知名三甲醫院醫生陳強(化名)告訴記者,“這個階段多是創新藥,除了在動物身上試過,從未接觸過人類。”

“已經上市,需改良的藥,也得試。”陳強醫生直言,“所有藥都必須試,片劑、膠囊、注射液體無一例外。”

催生出來的招募市場

阿樂告訴記者,他首次試藥在大一上學期,“那時,差幾天才滿18週歲。”按說未成年人嚴禁參與試藥。阿樂也搞不清為什麼能參與。

起初試藥,阿樂僅是為有錢給女友過個體面生日。家是河北農村的他,進入試藥圈沒通過任何人,在網上看到有關“試藥族”負面新聞後,開始尋找相關信息。

原本以為會很難,經過搜索,他進入一個名為“試藥員吧”的百度貼吧。該貼吧至今存在,裡面大量的招募信息,涉及北京、上海、天津、武漢等大中城市醫院。

根據聯繫方式,阿樂和其中幾位接上頭。交談後,他才知道,這些人並非醫院員工,而是中介組織。阿樂不知道對方是不是騙子,所以對試藥安全性提出幾個問題,招募者回應說,沒任何風險。於是,阿樂信了。

很快,又有人加了他微信。這時,阿樂才知道之前與他對接的人也是試藥者,只是掙幾百元推薦費而已。

等待數日後,阿樂參加了試藥。他在北京朝陽區一家醫院病房裡連續封閉住了7天,“體檢時,有醫生對我的年齡提出質疑,藥頭兒教我說,是身份證辦小了。”

看到招募員和醫生嘀咕一會兒後就通過了。阿樂知道,這是例外,因為讓未成年人試藥幾乎不可能。他第一次試的是精神類藥物,業界都知曉,該類藥物和血液類藥物風險係數最高。

其實在很多醫院大廳都擺放著招募試藥志願者的廣告,上面對整個程序及經濟補償介紹得很清楚。也就是說,有試藥意願的人,完全不用通過中介。

不過,由於我國需要進行臨床試驗的藥品太多,僅憑醫院自身招募無法滿足要求,而且找中介公司招募的行為,在醫學界已不是秘密。

“沒辦法,對我們來說,符合試藥標準就行,他們怎麼來的無所謂。”石家莊某醫院臨床試驗病房醫生表示。但記者調查發現,很多招募信息是醫院提供的。

而受試者領到的經濟補償,也由醫院直接發放,這個環節,不用通過中介。“好多試藥者兼職做招募員,有的招募員也親自試藥。”阿樂稱,醫院就看個人數,對於前期招募環節,大家都心知肚明。

中介壟斷招募市場

記者以應聘者身份,進入北京一家知名招募公司。很多類似公司都沒工商登記,即便有執照的公司招聘時,也不會出現試藥的有關字眼,多以大客戶銷售經理、商務助理代替。

所謂商務助理,便是招募員。這些機構,多與醫院的臨床部門有著千絲萬縷聯繫,有的後臺老闆就是醫院的人,或被醫院控制。

在記者暗訪的公司,有30多名員工,除老闆、經理和財務外,多數人從事招募員。招募的重點人群為在校大學生,“因為他們時間最自由,靈活度也最大。”公司經理說,“這些人的年齡和身體也是優勢,醫院喜歡健康的受試者。”

前些年,招募員會在北京幾個高校密集區張貼小廣告,或散發名片,這幾年主要依靠網絡平臺,除發帖外,還會建立自媒體,甚至有自己的網絡報名系統。

國內還有公司專門有為試藥者研發了手機APP,如“易試藥”“招招”等,上面每天不斷滾動發佈試藥招募信息。

而且,招募員還發展自己的下線,為讓下線多招人,招募員除給推薦費外,會定期送禮物。暗訪期間,記者恰好遇到所在公司給下線送手機和港澳臺旅遊活動。

這些下線都會註冊新的QQ號或微信號,然後和微商一樣,在朋友圈瘋狂刷廣告。因為在整個藥物臨床試驗中,試藥員是重中之重,沒有試藥員,工作無法開展。所以,誰掌握更多人力資源,誰就領先行業。

在經理要求下,記者也註冊了新QQ號和微信號,並被拉入多個試藥群。數百人的群裡,有試藥者,也有招募者,大家都各自盯著關注的信息。

記者發佈的第一個廣告是為北京某醫院招募“重組抗RANKL全人單克隆抗體注射液”,這款藥適應症為骨質疏鬆,4天3.3萬元,其中3萬元打卡,3000元付現金。年齡限制為18歲至45週歲。

這個額度的補償費,在試藥界已經很高,普遍費用在3000元至1萬元間。藥物臨床試驗產生的費用,多由製藥廠承擔。某資深醫藥工作人士透露,目前一個需要20-30名試藥員的項目費用在數百萬元。這筆錢直接付給醫院。

醫院沒精力去招募,然後拿錢讓中介招人。按照目前行情,中介每成功招募一名受試者的費用最高是1500元,招募員能拿到300元左右。

隨著國家對製藥行業管理日漸嚴格後,有些醫院直接讓藥廠把試藥員搞定,所以這就導致很多中介與藥廠有合作關係。

招募員如果招夠相應人數,會先通知試藥者進行體檢前準備。

這期間,試藥者必須按照招募員規定,統一住宿和飲食。食宿的生活費,也由醫院或藥廠承擔,一般情況下,沒人每天500元左右。很多招募員會剋扣這筆生活費。

暗訪時,記者也參與了帶組,該組33名試藥員生活費每人每天500元,但招募員每天每人扣200元,原本兩人住一起的房間變成3人,且都是城鄉接合部的小旅社,能夠入住“速8”“如家”這樣的快捷酒店已屬奢華。

而這些招募員空白時間極少,大多都外出帶組。另依照行內規矩,對於體檢不合格的人員,要發放車費,很多招募員則將這筆錢也吞掉。

對於這種現象,中介老闆很明白,但因他們多不給招募員發工資,所以只能默許。基本上,這樣的中介公司,壟斷了中國試藥招募市場。

補償越高,風險越大

行內還有個規矩,招募員在招募時,都會比醫院實需人數多出2到3倍,用於人力儲備,如果當次體檢不合格,他們會交代注意事項,等待下次試藥。

招募員除安排試藥者前期生活外,還要組織體檢。6月3日,招募員和記者就帶領一組試藥者,在北京某醫院體檢,接下來的試藥也在這裡。

這次體檢還算嚴格,招募員說:“前兩年,造假情況很嚴重,除用假身份證外,尿檢、血檢、體質指數都能造假,現在好多了。”

兩天後,體檢結果顯示,有十幾人未達標,無奈,招募員趕緊啟動儲備人力,“這行也不好乾了,越來越嚴。”但他也無辭職意願。

可以肯定的是,藥品臨床試藥的確十分嚴格。首先,廠家向醫院提供國家藥監部門的臨床試驗批文,然後制定試驗方案,交倫理委員會審查批准。其次,試藥之前醫院要對受試者進行健康體檢,並簽訂知情同意書。

試驗期間,受試者全封閉住在醫院。結束後,再次體檢,付清相應費用,並進行回訪。即便如此,仍有試藥者對其安全性存有質疑。

對於這個問題,記者在培訓期間得到的標準答案是:“能夠進行臨床試驗的新藥,均已完成了動物試驗、毒性試驗等臨床前的環節,藥物的療效和安全性已證明在90%以上,因此試藥人的安全是絕對放心的。”

記者瞭解到,試藥分為5類。第一類是境內外均未上市的創新藥,臨床實驗中,要做4期實驗,一期風險最大。

“因為一期藥沒在人體上試過,所以摸著石頭過河。”陳強醫生說,其餘四類藥分別為:境內外均未上市的改良型新藥、仿製境外上市但境內未上市原研藥品的藥品、仿製境內已上市原研藥品的藥品、境外上市的藥品在境內上市。

很多中介並不知道這些。有的試藥者也的確出現過不良反應,如頭暈、心律不齊等。如何判斷所試藥物的風險和傷害,招募公司經理說:“給錢越多,風險越大。”

同時,他建議儘量不要推注射類藥物,而此藥物的補償費,基本都過萬元大關。

依照業內通行做法,健康人每年最多隻能進行4次試藥,每3月一次。有的醫院為防止重複報名,甚至上了人臉識別系統。

很多招募員覺得,這一做法雖保護了受試者身體健康,但會影響許多藥物試驗進程。於是,不聯網項目應運而生。

“不聯網項目雖然也要身份證,但不進行網絡查詢。”上述公司經理說。他還讓記者翻看了業內近期不聯網項目的信息。

如,重慶某醫院要做實驗的“右旋雷貝拉唑鈉腸溶片”,實驗週期為10天,其中3天要給受試者插胃管,費用7500元;還有石家莊一醫院準備實驗的“孟魯司特鈉”,主要預防哮喘病,只需要兩天時間,費用4000元。

還有個不聯網項目是重慶萬州某醫院“二甲雙胍”實驗,5天補助3500元。

不過,因不聯網項目的藥物多是違規操作,所以相對較少,但的確有一部分試藥者,長期從事該類試驗,因為不用等待漫長的3個月。

其實,即便是全國聯網項目,在人員特別緊缺情況下,也可被修改。

CRA的“陰陽報告”

在整個試藥流程,申報者還要向醫院派駐臨床監察員,業界稱之CRA,這個職位是藥企或醫藥研發外包機構(簡稱“CRO”),與臨床試驗研究者主要聯繫人,負責組織相關項目的臨床監督等。

從事這項工作,需要有臨床醫學、衛生統計學,或藥學等專業方面知識,並取得證書。記者在智聯招聘和前程無憂上,向10個藥企和CRO投了非醫學類專業簡歷,並註明無臨床試驗工作經驗。

但有3家企業向記者打來電話,表達了面試意願,並稱沒工作經驗可以學。實際上,目前國內有專門培養CRA的院校確實寥寥無幾,多數CRA人員都是靠“師傅帶徒弟”成長起來。

按照規定,監察員不能協助醫院招募受試者,更不能發生具體聯繫。但記者暗訪中,發現一些監察員不僅和招募中介有關係,還會自行為醫院招募受試者,甚至有的公司在招聘CRA時,表明需要做的工作中就有招募試藥者。

記者應聘到一家藥企後,被安排給一位臨床監察員做助手。幾天學習中,該人士因試藥人數不理想,經常頭疼不已,並親自上陣招募。因為試藥者搞不定,藥品上市時間就會延後,相應成本也會增加,甚至投入大量的研發費也付諸東流。

這位CRA告訴記者,他們經常參與到試驗中,幫助醫生進行相關工作,“有時候醫生忙不過來,還得替他們填表。”其實,這不符合規定,因為藥廠是CRA的僱主,由其參與出具數據,極容易造成主觀、不真實。

暗訪期間,記者發現CRA慣用的潛規則,就是出具“陰陽臨床數據報告”。“一份給藥廠,一份上報國家藥監部門”。某資深CRA透露,“藥廠那份是最真實的,報上去的多冠冕堂皇。”

另外,我國CRA人數過少,導致很多人無法進行全覆蓋工作。相關數據稱,截至去年,全國CRA人數只有8000人左右。

可喜的是,試藥行業的亂象,引起國家層面注意。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簡稱總局)最新一次發佈《藥物臨床試驗數據核查階段性報告》(2015年7月-2017年6月)是在去年7月份。

在此之前的2015年7月22日,總局發佈了《關於開展藥物臨床試驗數據自查核查工作的公告》(2015年第117號),這個被稱為“史上最嚴”的藥物臨床試驗數據核查全面啟動。

結果,2033個申報者中,有1316個主動撤銷,有的申辦者,仍想矇混過關。

去年,總局在發佈《藥物臨床試驗數據核查階段性報告》時,稱在已核查的313個藥品註冊申請中,有38個註冊申請的臨床試驗數據涉嫌數據造假,其中新藥註冊申請16個、仿製藥註冊申請17個、進口藥註冊申請5個。

隨後,總局對其中30個註冊申請作出不予批准決定,並對其中涉嫌數據造假的11個臨床試驗機構及CRO予以立案調查。

業界人士告訴記者,之所以出現大規模的數據造假,就是臨床試驗過程中,出現的各個關口不負責。“另外,我們國家對藥物臨床試驗參與者,還沒黑名單制度,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放縱了造假者。”陳強醫生稱。

(為保護暗訪記者安全,報道署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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