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葛水平學寫鄉村戲台:那一片十八歲春光(《社戲》比較閱讀)

戲臺,是一個村莊最重要的場所,在家族中,在村子裡,它很輝煌、很顯赫地坐在村子中央。每年一度的繁華,與四周簡陋的房屋形成鮮明對比,有許多激動的時光。很多歡樂都讓時間的拂塵,一下一下地拂淡了。走上戲臺,我驚訝地發現,一些恍若鑼鼓的傢伙,一派高亢的梆子腔,都被封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紋裡了,一起風,咿呀呀似有回放。

戲臺總是與戲曲的產生和發展同步發展的。戲曲萌生的北宋之前,尚為歌舞伎樂表演,這種表演只是劃一塊地方。沁河一帶叫“打地圪圈”。摞地為場,有天性活躍的人在場地中央手舞足蹈。後來出現了露臺,把藝人抬高,看那個人展示自己,展示一塊活躍的天地。有史記載,這種舞臺始於漢,普及於宋,到11世紀的北宋中葉,在北方的農村廟宇內開始出現了專供樂伎與貢奉之用的建築——舞亭。舞亭的消失與舞臺的出現有關,大眾化給戲曲藝術走向成熟提供了適宜的土壤。

一年中最值得記憶的喜慶是從秋收後的鑼鼓傢伙開始的。沁河兩岸有伏羲、女媧、炎帝、舜帝、湯王、關帝、城隍、玉皇等諸多國家級本廟,更有二仙、崔府君、馬仙姑、張宗祠等諸多的地域廟宇。一座舞臺是村莊伸出的手臂,向神表示敬意。倘若村莊裡沒有戲臺,“不唯戲無以演,神無以奉,為一村之羞也。”凡是村莊的神廟必有戲臺,甚至戲臺都能與廟宇的主殿相媲美。戲臺是主廟之後最華麗的建築。戲臺是人類為自己創造的一個快樂的場所。

我始終不能忘記,陽光總是很妖豔地照在舞臺上,如舞臺上後來的燈光。人們將歷史擱置到舞臺上,開始娛樂歷史,享樂歷史,笑話歷史。歷史上帝王也有守不住江山的那一天,上天總會讓它遭逢對手,於是就有各路英雄死在舞臺上,死在鑼鼓傢伙裡,看他們的人生曲曲折折,既熟悉又陌生。看戲的人笑舞臺上的人一生都吃的是啥力氣,過的是啥日子,心裡受的是啥委屈,擔的是啥驚慌。看的人傻了,演的人瘋了。當熱鬧、張揚、放肆、喧譁,牢牢地掛在臺上臺下人們的臉上時,神這時候也變得人性化了,神明白自己是人世間最人性的神,是人操控著神的心力。

山裡人對戲臺真是太熱愛了,熱愛入了血液。哪一年村子裡都要開臺唱戲,幾乎每座裝扮得金碧輝煌的戲臺下面都能看到喝沁河水喝老了的人,他們把唱戲看作是村莊的臉面,村莊的光榮。一年能開上兩臺戲,村莊裡的人外出走動都得仰著臉。所以,臺上鑼鼓傢伙一響,臺下黑乎乎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臉上,會漾開一片十八歲春光。

戲臺,攏著幾千年中國的影子。這不,天才麻麻亮,漢子就扛著板凳站位置了,落定的板凳腿要等戲唱完了才要回家。那樣的時光,是村莊人潮喧鬧的季節。劇團的演員接戲箱一到,女演員就在村中央找自己的住地了。最早她們都住在空了的廟裡或騰出來的學校裡,地上鋪著穀草,地鋪就在穀草上打開。後來演員長大了對愛情開始嚮往,到了唱戲的臺口,一部分人就懶得和大家群居了。鄉下人給劇團編了四句順口溜:“一等人睡炕鋪氈,二等人支桌蹬磚,三等人滿街亂竄,四等人就地鋪攤。”現在和從前有所不同,劇團演員都睡了鋼絲摺疊床。

不知為什麼,我還是喜歡從前。從前的四方步,伴著梆子板眼敲打的節奏,油彩一臉似乎就穿行在了寫實與象徵的兩重世界。人生如果是一場夢,演員演到極致便回到了自己的前世,前世演過跌宕起伏的大戲,今生卻不知依舊還是戲在演繹自己。人不知舞臺上蕭何月下追韓信,為何要義無反顧?追來的人到最後為何又落下一段唱:“到如今一統山河富貴安享,人頭會把我誆,前功盡棄被困在未央,這才是敵國破謀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那樣的舞臺上,才有那樣的大英雄悲歌。

我看見過山西省萬榮縣孤山腳下北宋石碑,碑上記錄著民間集資建造的最早中國戲曲舞臺。北宋叫“舞亭”“樂樓”,在大都市汴京還被稱作“勾欄”“瓦舍”“樂棚”。“山鄉廟會流水板整日不息,村鎮戲場梆子腔至晚猶敲。”這是一副來自民間舊戲臺上的楹聯,當今人想要和歷史對話,能找到唯一的活物實際就是舞臺了。其他還有什麼呢?得天時之利益於一世,揚個性通達於舞臺,時風時雨造就了讀書人兩種出路,一在廟堂,一在江湖,江湖多出編劇才子,身價不漲,只混個江湖受人追捧,那樣的才子雖死猶生。

沁河岸邊的古戲樓舊了,肉眼尋覓見它時,它已經失去了俗世快樂,它赤裸在天地間,我看到它時寂寞到了悲傷的程度。只有那戲臺上的重簷歇山頂、青灰筒瓦、正脊鴟尾艱難湧動直刺青天,只有那左右垂脊立瓦、武將靠旗長槍,等待著大鑼亮聲。那是一座由斗拱組成放射狀的戲臺藻井,三十年前它的挑角塌落了,匠人修復時看到一條椽上寫下:“比我工匠好的少上一根椽,不如我的多上一根椽,再好的工匠也有多少之差。”拆卸時是編了號的,修復時現代的工匠多上了兩根椽。手藝消失得如此快速。文明的復興是歷史進程,慢是一種堅實凝聚。慢下來吧,讓好東西慢一些走向生命的終極。

難道像生物體的衰老那樣,建築也無可逃避?籠天罩地下,沉鬱的秋,深邃明淨,丈量不出的廣闊與深厚,誰預支了晚秋蕭瑟的悲涼。黃昏甫至,該是“餘霞散成綺”的季節,為何?黯淡暮色,沉重如鉛色。

自從雜劇出現之後,戲樓跟戲曲之間,有一個互相適應、互相磨合的過程。從沁河兩岸古戲臺的形式上看,有歇山頂,有單簷歇山頂,還有重簷歇山頂,還有十字歇山頂。特別是金元戲臺,作為建築的一種遺存,古戲樓除了供演戲之外,本身又是一個綜合的藝術品,從裝飾上,有雕樑畫棟,琉璃、磚雕、木雕,還有石雕鑲嵌的戲樓。再有一個,就是它的楹聯,比如“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萬馬千軍”。四個龍套,一個主將,舞臺上轉一個圈從長安一下就北上進入了胡兒小國。楹聯表現虛擬性,從它本身的含義上,更是涉及了舞臺小社會、社會大舞臺。到宋金元時期,從“唯有露臺闕焉”、“既有舞基,自來不曾興蓋”等神廟碑文所記來看,露臺或舞亭已經成為當時許多神廟必備的建築之一。舞臺在不斷擴建中一點一點消失,消失在人的慾望擠壓下。

在清代,舞臺最活躍時是春秋二祭,即春種時來禱告許願,祈神降雨,盼望春耕順利,秋祭時殺豬獻五穀請戲班子唱大戲。是村莊對自然敬畏的象徵,為酬神而建。神廟大都坐北朝南,正中間叫正殿,正殿代表著一個禮的概念。要在那兒舉行儀式。對面的戲臺,則代表著樂的概念,古老的禮樂,禮以興之,樂以成之。禮樂不是一種技藝,不是任何訓練,是一切,是一個人對從生到死與自己相關苦難的敬畏。

眼下,敬畏,這生命的肺腑裡最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湮沒在了浮躁狂妄散亂之下。許多被遺棄的美好,那些戲劇財富,那蕭何月下追韓信,那徐策跑城,那霸王別姬,那楊門女將,那貴妃醉酒,那王寶釧守寒,成為歲月的灰燼裡,不再是以奔跑速度,而是慢下來後,才能真切擁有的享受。

(刊於2017年3月04日解放日報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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