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那年,我成了一名建築工人

01

我顫顫巍巍爬上了腳手架,太陽炙烤著我黝黑的肌膚,像一個正在為我輸液的醫生,將灼燒不遺餘力地傳送進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安全帽下的頭髮已經全溼,順著瘦削的臉龐流下來,穿過層層腳手架,滴進了塵土飛揚的工地。

這片工地被多少建築工人的汗水浸染著,我數不清楚。只知道,這三個月裡,我流下的汗比在老家18年裡流下的汗還要多。

這一年,我18歲,獨自一人在這裡謀生。

我是家裡的長子,下面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早年,父母守著一畝三分地和豬圈裡的幾頭豬崽,每天起早摸黑地幹,一年到頭來仍舊吃不飽穿不暖。

王叔是我們村裡消息最靈通的,他說,去大城市打一年工,怎麼著也比在鄉下幹一輩子農活強。王叔能說會道,過了元宵節,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就跟著他跑去了大城市。

父母的祖祖輩輩都紮根在這片泥土,從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也不向往外面的生活,只是這日子實在貧苦。

父親的心思被動搖,是在他們打工回來的年末。王叔和幾個年輕人喜氣洋洋地坐在大槐樹下,抽著城裡才有的高檔煙,揮舞著手臂,向我們展示著大城市的樓有多高,路有多寬。父親沒有看王叔揮得眼花繚亂的手臂,低著頭抽菸,菸圈從忽明忽暗的菸頭裡冒出來,包裹著無盡的憂愁。

過了年,第二學期要開學了,學費還不知道從哪裡擠。

那頓年夜飯吃得最沉悶。母親一邊炒著菜,一邊向父親數著家裡的點點滴滴,照顧四個孩子的吃喝拉撒,還要幹農活餵豬崽。父親抽著煙不說話,許是受不了母親的喋喋不休,才吼道:“孩子的學費怎麼辦!”

母親也沒了聲響,只聽見大鍋裡的熱油滋滋飛濺,以及灶肚裡燃得正旺的柴火聲。

正月十五過後,王叔和那批年輕人上路了,隊伍中夾雜著父親瘦弱的身影。貧窮的家境不得不讓母親屈服,默認了父親外出打工的計劃,但心裡仍生著氣。弟弟妹妹抱著父親的腿在院外哭泣,我站在大門口向院子裡張望,母親側著身子坐在屋內修補衣服,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父親沒吱聲,決絕地走上了外出打工的路。

18歲那年,我成了一名建築工人

02

母親的脾氣很犟,生了氣就不容易消氣。

當父親第五年回來時,家裡的境況已好了不少,學費已不再需要東拼西湊,大年三十還能吃上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我們的壓歲錢也多了不少。看著嬉戲打鬧的我們,母親冰冷的臉變得柔軟。

其實,母親的氣早就消失在父親買回來的那條紅色連衣裙裡。長年累月與大地為伴的農村婦女哪裡有機會和資本穿上這樣一條鮮豔的裙子,那一瞬間,母親嬌羞極了,隨後板起臉教訓父親。父親點了一支菸靜靜地抽,最後才微微吐出一句:“跟你很配,就買了。”

每年元宵過後,離家打工的隊伍總在壯大,十幾歲的男孩子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出城的路。看著我投去羨慕的眼神,父親總是拍著我的肩膀,鄭重地說:“阿林,這不是你要走的路,你要靠學習走出大山,明白嗎?”

我點點頭,卻瞥見了偷偷摸摸混在隊伍裡的條子。

條子比我大三歲,和我從小玩到大。他母親生他時難產去世,後媽嫁過來沒多久,就害怕他父親發了瘋的酒後家暴而逃離。條子整天笑呵呵的,但我知道他瘦弱身體上佈滿的青紫痕跡全部來自於他父親。只是條子從來不說,也沒地方可以傾述。

我喜歡坐在離家不遠的小土坡上看書,看累了就假裝自己在高高的大山頂上眺望遠方的城市。條子晃晃悠悠走過來,安靜地坐下,瞥了一眼我手中的課本,打趣道:“喲,這麼用功啊!”

“當然啦,這是我們走出大山的唯一方法!”

條子撲哧笑了,我傻傻地看著他調笑的表情,不明所以。

“阿林,我決定明年跟著王叔出去打工。”

“為什麼?你不讀書了嗎?”

“阿林,這裡圍困著多少拼命想要走出大山的孩子,最終又有幾個孩子能撐到走出大山的那一天。”

“可是……可是……”

“阿林,珍惜你的機會好好讀書。這條路,我已經走不通了。”

後來,條子再也沒去上學。我聽母親說,條子父親不讓他上學,讓他去鎮上賺錢。

條子離家的那天,他整日醉醺醺的父親一無所知。

18歲那年,我成了一名建築工人

03

我一直記得父親和條子說過的話。

除了家裡必須要為母親分擔的農活,其餘時間我全都鑽在學習上。年末父親回來,我自豪地將成績單遞給父親,他的眉頭舒展得很開。

或許是因為我的身體在拔高,每次見父親,我都感覺他的個子比去年更矮小,臉色也更滄桑。母親做各種補身體的湯給父親,父親不喝,坐在一邊點根菸,笑呵呵地看著我們喝得一滴不剩。

第九年,父親出門的那天,母親的右眼皮跳個不停。她心慌慌的,跟父親商量著:“要不,咱們別去打工了。”

父親瞅了眼站在一旁身高參差不齊的兄妹四人,拍了拍母親的手:“沒事,再打幾年工,我就回來陪你。”

這是父親對母親說過最甜的情話,卻也是最後的情話。

王叔跨進我家大門的那一天,母親就知道出事了。如果不是年末,王叔是不會回來的。王叔說,父親在腳手架上暈倒了,摔了下去,當場身亡。

母親隨著王叔去了大城市,那是好多人嚮往的繁華都市,她卻生生地恨起這個地方,這個帶走她丈夫的地方。

那一年年末,我手裡緊緊攥著成績單,卻再也盼不回父親。

我再一次坐上那個小土坡,身邊早已沒了條子。條子出去四年了,再也沒有回來過。我想起條子曾經說過的話,心中一片淒涼。

18歲那年,我終究辜負了條子對我的希冀,離開了家鄉。正如他所言,很少有孩子能撐到走出大山的那一天。

父親和包頭工簽了10年合同,未滿10年要交一筆鉅額違約金。包頭工拿著醫院出具的證明,父親因為貧血暈倒才導致高空墜落,建築公司不承擔任何責任,無權無勢的我們拿不補償金,還面臨著鉅額違約金。

母親一夜之間白了頭。

我找到王叔,請他跟包工頭商量。最終,包頭工勉強答應,由我來接替父親工作。

我不顧母親的反對,決絕地走上了外出打工的路。

灼熱的空氣模糊了城市的美好,看著遠處一棟棟拔地而起的華麗建築,我擦了擦汗,義無反顧地向上爬著……

18歲那年,我成了一名建築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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