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長江:草圖上的生氣

吳長江:草圖上的生氣

吳長江,1954年生於天津,1982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西藏文化保護與發展協會常務理事。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吳長江曾30餘次赴青藏高原寫生創作,在這片高原上不斷攀登,追尋藝術與生命的純真、人與自然的相互依存,創造了一個獨特的藝術與精神世界。無論是他的版畫、素描、速寫,還是水彩、水墨,都完整而深刻地表現出青藏高原雄奇瑰麗的雪域風光、藏族同胞淳樸善良的民風民俗,形象地勾勒出高速發展的現代社會中一片不可多得“精神家園”。《雪後》《宰羊》《餵馬》《兩個小藏孩》《擠牛奶》《青藏高原》《高原牧場》《尕娃》等石版畫作品已經成為中國現代版畫史上代表性的作品;《少年格布》《傑科》《澤庫青年大格》《兩位甘德牧人》《卡多像》《未完成的青年像》等水彩新作對人和人性做出了新的詮釋,拓展了水彩寫生的創作可能。

曾在馬德里、格拉納達、東京、日立、京都、大阪、神戶、橫濱和國內多個城市舉辦個人展覽30餘次;出版個人畫集30餘冊;獲“八屆全國版畫展優秀作品獎”、“國際青年美展鼓勵獎”、“挪威國際版畫展評委會獎”、“第十屆全國版畫展銅獎”、“第十三屆全國版畫展銅獎”、“80—90年代優秀版畫家‘魯迅版畫獎’”等多次獎項。

作品為中國美術館、人民大會堂、上海美術館、深圳關山月美術館、大英博物館、德國路德維希博物館、美國波特蘭博物館、日本東京日中友好會館博物館、挪威國際現代版畫博物館、比利時弗朗斯·麥綏萊勒版畫中心、比利時安特衛普美術館、英國牛津大學阿什莫博物館、德國海德堡選帝侯博物館、奧地利維也納青年美術館等多家公共機構收藏。

讀你的高原寫生,我想用狄德羅的一句話概括我的感受:“草圖上的生氣”。

吳長江:草圖上的生氣

“為什麼我們喜歡一張好的草圖勝過一幅完成的油畫?因為在草圖裡,生氣多於形體。”狄德羅接下來的感嘆是:“隨著形體的深入,草圖上的生氣便逐漸消失了。”(《1767年的沙龍》)

所謂“草圖上的生氣”,我理解,就是線條筆觸造型過程的動勢審美。在18世紀的歐洲,作為“文字藝術”的要素,這種審美已經被寫進了《大百科全書》,但人們對架上繪畫的要求仍然是在平面上製造體積、空間和質感的幻象,因此一幅油畫的形成雖然也是筆觸造型的過程(如石濤所說“億萬萬筆墨,無不始於一畫終於一畫”《苦瓜和尚畫語錄》),但最後要的是見物不見筆,筆觸的痕跡要消滅在空間深度的幻象裡,其“生氣”也就只能留在紙本的習作草圖之中了。在中國,筆觸審美先在後漢以草字的“筆勢”見諸書論,南北朝時,又由謝赫以“氣韻生動、骨法用筆”引入畫法,由此確立了以筆為我,以我寫物,以生寫生的觀念。一百年前,歐洲的“藝術科學”入主中原,教會了咱們怎麼用光影、透視、解剖把東西畫得鼓起來,也把畫家們的視野從筆墨拉回到現世,直面眼見真實的人生。與此同時,繪畫的“逼真法”(trompe-l’ œil,直譯為“騙眼”)被攝影取代,逼迫狄德羅的後代將“草圖”搬上畫布,從勾線平塗的具象變形到符號點潑的抽象表現,把筆觸“生氣”的理念推到極至。我把這一百年的兩條線交叉,畫一個“X”,你看像不像針孔成像的圖解?那交叉的一點,像不像人的瞳孔,相機的鏡頭?

吳長江:草圖上的生氣

和大家一樣,你在這個攝影圖像的時代做畫家,在中西古今視覺繪畫的十字路口教學、創作30年,你也有過是中,是西,是古,是今的疑問,也有過怎麼將形式語言勾兌而為我所用的煩惱。與別人不同,你既不甘心走“習作——創作”的老路,也不相信異想天開的創新,只有眼見真實信手的寫生叫你神往。做學生的時候,你已經是班上肖像素描的資深學長。畢業留校當先生,你更把希臘瓶畫的線描人體狠鑽一過,在“高古遊絲”的勾勒裡揉進了嚴謹的解剖學。對眼見真實的依戀決定了你對光影的不捨,但你更當心計白當黑的構成,當心筆觸運行的氣勢。用炭精條,你可以盡得用毛筆勾勒、皴擦粗細變幻的酣暢;用毛筆時又不拘泥傳統的描法,畫出炭精條的硬朗。人在版畫系,不得不弄弄版畫。君子動筆不動刀,你就用鐵筆蠟筆在銅版石版上畫素描,讓人在色塊的調子變化裡感覺到筆觸線簇的躍動。無論是課堂上的赤裸的人體還是雪山草地盛裝的人像,你教學生怎麼忠實於對象更忠實於自己,以人寫人;怎麼在此時此刻將與對象面對面共呼吸的此情此境寫入畫面。

吳長江:草圖上的生氣

一幅畫怎麼能見好就收,留住進行中即席即興的真氣?自古為畫家一大煩惱。畢加索說,一幅畫畫完就是完蛋,好比結果生命的“了結”。“不患不了,而患於了”,張彥遠也早就說:“既知其了,亦何必了,此非不了也。若不識其了,是真不了也。夫失於自然而後神,失於神而後妙,失於妙而後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歷代名畫記·論畫體工用榻寫》)畫肖像,你就從眼睛下筆,眼神在你是一幅肖像筆筆相生的起點、座標,也是你給讀者遊目騁懷的歸宿,正所謂“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世說新語·巧藝》)。神采既得,精妙何難?低頭畫,俯仰之間,把眼前三維的存在移入二維的畫面,通過筆路在靜止的畫面給人以“動”的聯想,暗示第四維的“生氣”:時間。如果我們把受制於臨場作業的時限視為“自然”,寫生的好處,也正在警惕時限的逼迫,只能“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列子·說符·九方皋》),在有意無意之間自然而然結束畫面。隨之而來的儀式,是請肖像主人的簽名,再隨手記下作畫的日期和地點。如此這般,天時——地利——人和,你每一幅寫生的肖像就是這一次人間交往的筆記手稿,留下的是一氣呵成的痛快,糾正了和沒顧上糾正的敗筆,暢與不暢的真氣。我注意到,遍訪世界各大博物館,你對古典大師們的素描寫生、畫稿草圖的興趣遠勝過那些宏幅鉅製。在外教書二十年,我也看到,中國書畫當場即興、直接下筆的稿本寫意之所以為世人所推重,也正在其個體生命基因“筆跡學”(la graphologie)的印記。

吳長江:草圖上的生氣

從20世紀90年代初期,你開始把青藏高原行旅採風的大幅素描、彩墨的寫生作為自己主要的形式語言,當作品畫,當作品展,把大家“習作—創作”的公式改成了你自己的“習作=創作”。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寫生的觀念加高原的行為,你獨往獨來,在主義變幻、概念盛行的波瀾之中逆流而上,讀書行路,執著回返你理想國的精神家園。青藏高原海拔4000米,據說比海平面缺氧40%。你定期往那邊跑,倒像是要去吸氧,不去就有生命危險。景仰這片土地上的文明,景仰生存在這裡的人,20年如一日,高原之旅成了你執著探索人本生態大河之源的儀式,行禮如儀,你年年回到那片土地去膜拜頂禮、休養生息。記得多年前你也勸我:至少要去身臨其境感受一回。神情懇切,有如使徒勸善,要救我出火坑。我明白你畫畫不是玩,是動真格的,是拼上了身家性命的,就問:什麼時候把你自己也畫進去?你笑而不答。再問,你說正在找鏡子,還抱怨說,“再也找不到老美院U字樓教室那種不變形的老鏡子了”。我疑心這是你禪語的機鋒。在那些可以聽得到心跳的畫面上,你是不是已經在眾生相的眼睛裡“照見”了自己,也早把自己化入天籟之地芸芸眾生的眼神之中了?

吳長江:草圖上的生氣

你的高原寫生畫了20年,遠遠近近,我跟著看了20年,從京都、巴黎看到北京。在我家中插滿朋友們畫冊的書櫥裡,就有好幾本你送的高原寫生的畫集。按時序一本一本地翻下來,我看出其中的變與不變。同是高原的人,同是形體深入的刻畫,卻因了越來越清澈摯著的筆法讓人感覺到一種越來越淡遠的生機。草圖上的“生氣”,狄德羅用的是“la vie”,法語也做“生命”、“性命”解。我琢磨,你能把握寫生的真氣,正因為那裡是你的性命所在。

弱水三千,你只取一瓢飲。我想這就是你的道理。

資料由北京一覽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編輯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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