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點,住在新天地附近老房子裡的阿發,把電視機調到了五星體育頻道。
同一時間,住在寶山區新村房子裡的老楊,也把電視調到了同一個頻道。
據說,在這個時間段,至少有一百萬上海男人都在做同一件事……
一
晚上6點,吳金髮(化名)把電視機調到五星體育頻道。
他今年60歲了,一個人住在新天地附近的老房子裡。
每天晚上,習慣咪兩口老酒,看一檔名叫“弈棋耍大牌”的電視直播鬥地主節目。
這檔節目邀請普通人進演播室打牌,採取三打一、電腦出牌的方式,觀眾可以以“上帝”模式同時看到四位玩家手中的牌。
半碗五糧醇倒好,阿發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沒看多久,竟然一股火氣上來了,忍不住一通亂罵。
又看了一會兒,一激動,“啪嗒”,把電視關掉了。
“不看嘛不好,看了嘛我又要罵山門(罵人)了!有種人不好上電視,就不要給伊拉上!上電視要氣死人家老百姓呃!”阿發像機關槍一樣一頓數落。
“電視裡出來,就應該打得精彩漂亮。有種人明明臭得來一塌糊塗,還把他播出來。這就是電視臺不對了。就這點人好放啦?”
阿發以前牌癮很大,現在收斂了許多,每天晚上看打牌節目“過癮頭”。
可他是火爆脾氣,代入感太強,看看就要發火,嫌鄙電視裡的選手打得臭,
“電視看了天天罵山門,看了自家會激動噢!CN,只電視機關脫伊!”
同一時段,住在寶山區密山路上的楊學仁已經吃好晚飯了。他和愛人坐在電視機前,也在看“耍大牌”。
老楊今年68歲,退休前做人事工作。因為工作特別忙,以前從來不打牌。
6年前,他患了場大病,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注意到了這檔電視節目。看看覺得倒是蠻好,“既有樂趣,又防止老年痴呆”。
和吳金髮不同,楊學仁是節目的鐵粉。
他製作了一張Excel表格,記錄下每天自己競猜的擂主、實際獲勝的擂主和比分。
職業習慣使然,這張表格做得清清爽爽,就跟單位裡的工資單一樣。
除此之外,老楊還天天參與節目互動。前段時間正值世界盃,他的互動留言結合熱點,頗是花了些心思:
“世界盃比利時與日本比賽時落後二球,不急躁,穩紮穩打連板三球逆襲取勝,這值得耍大牌落後方好好學習!”
“今夜明晨兩場世界盃四分之一激烈的比賽就要開戰,好期待。希望今天的耍大牌也打得精彩可看,選手們在充分展示牌技的同時,更多注重自己的牌德,加油吧!”
老楊之所以提到牌德,是因為那兩天有選手拖時間,在比賽最後一輪,為了保住勝利果實故意不出牌。
這一舉動激怒了廣大群眾——估計阿發又“啪嗒”一記把電視關掉了——參與節目在線互動的觀眾紛紛扔出虛擬臭雞蛋,這位選手竟然收穫了780枚之多。
迫於壓力,選手只好在電視上鄭重道歉,解釋說當時自己的心情像梅西一樣“慌得一比”。
二
每天晚上6點,究竟有多少上海男人在看鬥地主?
這麼說吧,因為看的人多、上電視打牌的人多,這檔節目已經成了上海老爺叔尋找失散多年的同學、朋友、老鄰居的重要線索。
“基本上每個月都有人問到節目組:哪一天有個叫什麼名字的選手,可以給我們電話嗎?”《弈棋耍大牌》節目製片人姚百齊說。
從2011年3月開播以來,節目收視率不斷攀升,去年全人群收視率和黃金時段市場份額的最高值分別達到4.2%和20.8%。
目前,節目穩居同時段收視前三,五星體育頻道收視首位,來演播室打牌的普通市民已達11300人次。
鬥地主作為節目的主打項目,最初正式名稱叫“歡樂三打一”。兩年前改名為“上海三打一”,更加突出本地特色。
其實在鬥地主之外,節目組也嘗試過其他棋牌項目,比如象棋、四國軍棋、大怪路子等等,但收視率都不如前者。
節目現在的解說“董大師”董旭彬就是從象棋節目開始進入解說團隊的。他以前是胡榮華象棋學校的象棋老師。
而在另一位解說査劍傑看來,鬥地主之所以那麼風靡,是因為“在劃不到正規項目的比賽裡,它的競技含量最高。”
“但是與此同時,它又有很大的運氣成分,給了你最大的機會去戰勝高手”。
查劍傑在電力能源系統工作。以前上海以火力發電為主,煤需要靠船運,他是船上的大副。
船上的生活漫長枯燥,船員有時靠打牌解悶,但同事們都不敢跟查劍傑打。
因為他喜歡下圍棋,用下棋的思路總結了一套鬥地主的方法,別人跟他打老是輸。
獨孤求敗,他只好一旁觀戰,等牌打完給同事做一些點評。
好多年下來,倒是積累了不少經驗,給後來在電視上解說打下了基礎。
查劍傑和姚百齊都認為,節目採取的鬥地主規則很“上海”——理性、精細,更考驗玩家的牌技。
“有些地方的規則有些個人英雄主義,鼓勵玩家做地主。”査劍傑說。
“其實三打一里面,地主水平好,不是真的好。農民有兩個同伴,讓他們打得更順,才能體現你的價值。”
“上海的規則呢,讓你不管是什麼角色,只要運用好策略,都能打贏。”
三
在“弈棋耍大牌”的遊戲平臺上,每天有成百上千的玩家努力衝擊,期待從海選中勝出,獲得參加晚上6點檔擂臺賽的資格。
其中有些網名,大概只有上海人看得懂:“阿烏亂金剛鑽”“冊老跟港大”“哈哈儂好”“海派捲毛哥”“哈三湖四”“魂靈頭”“上海炸彈王”……
每天網上海選比賽的前三名,可以上電視攻擂。電視比賽獲勝的選手成為擂主,連勝三天可進入年終總決賽。
以前,男擂主比賽時穿一件黃馬甲,女擂主戴一頂銀冠。
現在為了提升選手形象,節目要求穿正裝來打牌,把原來的黃馬甲改成了金星胸章,連勝幾場就佩戴幾顆金星。
只是在演播室幾盞強燈的照射下,擂主即使有金星加持也難免有些緊張。開場發表擂主感言時,大都面部僵硬。
這也難怪,上電視的都是普通市民嘛。
就連去年電視擂臺賽的年度總冠軍馬俊傑都說,自己第一次上電視的時候,“四隻燈照著儂,覺得眼睛老花的,蠻緊張的,有點發抖”。
不過現在,馬俊傑已經是明星一級的選手了。
呂劍曾在節目舉辦的線下賽上看到過他,形容他打牌時旁邊圍了一大圈“吃瓜群眾”。
他評價馬俊傑“牌風犀利,不浪費時間,該打就打,不打就放”,“看他打牌特別爽”。
而私下裡,馬俊傑是個典型的80後靦腆巨蟹座。在咖啡館裡講話,聲音完全被周邊的嘈雜聲蓋過。
他回憶說去年年度總決賽的時候,他直到最後半小時還比分墊底。“就像踢足球一樣,踢到80分鐘了,我還0比2落後。”
好在最後成功“逆襲”。“我心理素質還比較好,抗壓能力蠻強的。”他說。
大家都夢想著成為下一個“馬俊傑”。這是鬥地主的“至高榮譽”,還能贏得10萬元獎金。
但是,每年的年度總冠軍畢竟只有一個。
59歲的王平羽已經參加過好幾次節目了。有趟他走在馬路上,旁邊的人盯著他看了半天。
“我問:旁友,儂阿是認得我啊?”
“他講:儂只面孔老熟呃,就是想不起來。”
“我講:儂夜裡廂6點鐘一檔的鬥地主節目看伐?”王平羽有些得意。
其實在此之前,他就是電視節目的常客了。
他還參加過財經頻道的《股市天天向上》節目,特點是喜歡跟評委互懟,號稱操作過近百隻股票,只虧過一次。
講起這個節目,他說:“我犀利來兮呃,儂自己去看這個節目好唻。我看評委的眼神相當藐視,儂看得出伐?”
“我也沒辦法,我做股票就是這水平。戰績拿上去我老自信的,總歸人家都服帖的。”
王平羽對自己在電視上的表現相當滿意:
“我參加任何比賽不緊張的。老早年紀輕辰光,我不好到體育場去呃。因為我一進到體育場就覺得老適宜(舒服)呃,有種興奮感。”
他總結說:“兩個電視節目,一個炒股票一個打牌,我上去都屬於明星一級的,而且都是一線明星!”
過去三年,王平羽上電視攻擂了5次。
要知道,參加過一次電視賽後,再要上電視,需要通過連勝來獲取資格。可見,老王這樣的參賽頻率實數不易。
但是,“一線明星”也有遺憾。
“我呢,老觸眉頭(倒黴)呃。我衝擊了好幾趟年度總決賽,都是折戟沉沙。”他特意用了個悲壯的成語。
“氣人氣到啥程度呢?不是要三連勝才好打進總決賽嗎?我每趟都是最後一輪輸脫。”
連馬俊傑的太太、也曾參加過電視賽的女選手“小小小羅”都為他惋惜,給節目留言調侃說:
“假如集齊7次二星擂主,可否召喚一次總決賽名額?看著太悲催了。”
上個星期,王平羽再次上電視攻擂。可惜的是,這次在第一輪的最後一分鐘敗下陣來,再次“折戟沉沙”。
好在,老王不止這一個愛好。像有一類上海爺叔那樣,他蠻喜歡鑽研各種東西的。
“我燒紅燒肉,燒法跟人家兩樣的。我是先烤好再用當年的稻草紮起來燒,絕對好吃。我也想象不出,啥人家常菜燒得比我好。”
“我踏腳踏車在徐彙區得過獎的,我現在踏的那部車子就是獎來的,廿幾年了。”
當然,也有他不擅長的。
“我歡喜白相蟋蟀。但是我就是鑽不進去。我看伊拉笨得來要死的人,白相得還比我好。”
最近,他又迷上了打乒乓。約他出來那天,聊著聊著,他從寶藍色的“瑞士軍刀”雙肩包裡拿出一塊乒乓板來。
“我剛剛開始學,這塊板要一千塊唻。球打得臭,人家不高興跟儂打。但是現在板拿出去,球臭的,板是好的,人家好跟我打了。”
“打乒乓我現在一天要花七八個鐘頭,像上班一樣。阿拉老婆講:儂瘋脫了!”
“她問我:儂要打到啥程度呢?我講:假使好參加國際比賽,我準備也要去呃。”
但是,鬥地主年度總冠軍,總歸是他心裡的一顆硃砂痣。
“我現在打牌到電視臺去嘛,等於像回孃家。”
“也不是講一定要去參加到年度總決賽。我看交關拿到年度總冠軍的也還在打。所以講也不是人生最終的目標就是拿到冠軍。”
“現在想想,人生最終的目標,還是一直能夠參與到這個遊戲當中,這是比較重要的。儂一直拿不到冠軍倒也蠻好,一直有盼頭,也是一種活法。”
老王的話聽著竟有些淡淡的憂傷,又透著一絲希望。
大概所有看鬥地主的上海爺叔都是這麼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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