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方孝孺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希古,浙江寧海人,“幼警敏,雙眸炯炯”,是個神童。方孝孺的老師是大名鼎鼎的明初開國文臣宋濂,宋濂門下名士如雲,其中就有太子朱標,但都不如方孝孺,“皆出其下”。

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洪武四年任山東濟寧知府,是個一件布袍子能穿十幾年的清官。他對朋友十分厚道,有被朝廷貶謫的官員從其轄區過,便送錢、送物。濟寧在方克勤的領導下物阜民康,當地人用歌聲來表達對他的熱愛:“誰減免了我的徭役,是方大人的力量,誰救治了我的莊稼,是方使君的雨露,朝廷千萬不要讓方知府走啊!他是人民的父母。”但清官也難逃暴君的羅網,方克勤後來因為明初的三大案之一的“空印案”被冤殺。

方孝孺從導師宋濂處畢業後,因有人推薦:於是見到了殺他爹的朱元璋。朱元璋見他舉止端莊,對皇太子說:“此莊士,當老其才。”但朱皇帝接見歸接見,之後,方孝孺又回家賦閒去了。直到10年後,又見到了朱元璋,朱元璋說:“今非用孝孺時。”讓他到漢中的府學任教授(從九品的小官)。方孝孺愛崗敬業,在漢中教授的位子上做出了不俗的成績。蜀王朱椿(朱元璋的第十一子)聽說後,聘請他做自己接班人的老師,並十分尊重他,把他讀書的地方命名為“正學”,方孝孺後來也就被稱為“正學先生”。

冷血方孝孺

朱元璋死後,他的孫子朱允炆即位,即惠帝。此時到了重用方孝孺的時候了,朱允炆把他從漢中召來南京任翰林侍講,第二年又升為侍講學士。雖然方孝孺職務不高,只是從五品(現保存有完整的明清縣衙的河南內鄉縣縣令是正五品),但非常受皇帝倚重,國家大事也多諮詢於他,可謂是政務的高參。皇帝讀書中遇到疑難問題,方孝孺是學問上的老師,皇帝上朝處理政務,對臣子的提議,有時就命方孝孺當場批答;方孝孺還是修撰《太祖實錄》的總裁,朱棣起兵後,朝廷討伐他的詔書、檄文都出自方孝孺之手。

在年輕幼稚的建文皇帝當政的4年中,比皇帝大20歲的方孝孺充當著師傅和父親的角色。年輕的建文帝對這個學識淵博、人品出眾、相貌端莊的大臣寄予了無限的信任。而正當盛年的方孝孺對這個年少聰明、好學仁厚、孤立無助的皇帝也充滿著慈父一般的憐愛和赤誠的忠心。這短短的4年,是沉寂半生的方孝孺人生最為輝煌的4年,也是他走向深淵的4年。

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反了,他率領著一支人數不多的軍隊向南殺過來。朱棣的起兵是一場勝算不大的冒險,可是建文皇帝和親信大臣們在平亂決策上一誤再誤,促成了他的成功。

在中國歷史上,以藩王的身份靠武力入主大統的,朱棣不是第一個,卻是最後一個,也是極為幸運、獨特的一個。因為這種非正常的情況只出現在亂世,一般需要具備以下幾個條件:王室衰微;藩王擁有強大的軍力,比朝廷佔有優勢,早蓄異志,廣招豪傑,儲備人才;在朝廷任職或近在肘腋,一旦起兵,朝發夕至。這些條件朱棣都不具備,可他成功了,把一手爛牌打贏了。

朱棣的成功,我們甚至可以歸功於建文皇帝及其親信大臣。為什麼這樣說呢?

建文元年燕王反叛開始時,皇帝及其親信大臣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人並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因為以燕王一隅之兵,要推翻一個龐大的新興帝國,確實是不那麼容易。善良、迂腐的朱允炆更是給手下的將軍們下了一道最奇特的命令,不準任何人傷害朱棣。他說:“過去蕭繹舉兵入京,曾發令部下:‘一門之內自逞兵威,不祥之極。’如今你們與燕王對壘,務必要體會朕的意思,不可使朕背上殺叔父之名。”對於皇帝如此重大的錯誤決策,眾大臣包括方孝孺並沒有及時有效地對其進行糾正。

正是靠著這道口諭,燕王朱棣在歷時4年的靖難之役中,多次親冒矢石,在兩軍陣前縱橫馳騁而毫髮不損。

在4年的戰爭中,朱棣大部分時間處在危機中,朝廷的大軍隨時可以把他撕成碎片。此時,不要說徐達、常遇春這樣的一流名將,就是一員跟隨朱元璋打天下的老將也可將朱棣一舉擒之。可是方孝孺等人換下了65歲的長興侯耿炳文,推薦了朱允炆的姑父、朱元璋養子、功臣李文忠之子李景隆。

冷血方孝孺

事實證明,任甩李景隆可謂大誤!李景隆不僅打了敗仗,還在兵臨城下時打開金川門迎賊。在此前。就有人向建文皇帝告發李景隆有異志,但“帝雅信孝孺,遂不復疑,坐成開門之變,蓋不免於誤國雲”(明·姜清《姜氏秘史》)。

當時,朱棣折騰了3年,也未出河北半步,急得頭大如鬥,最後有一謀士出了一個主意——直搗南京。這個主意很難說是高明,但朱棣和朝廷耗不起,遂心一橫,孤軍直趨南京。

朱棣軍渡過長江後,“帝憂懼,或勸帝他幸,圖興復。孝孺立請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濟,當死社稷。”此時朱棣雖然到了城下,但卻是孤軍深入,實際控制的地區很小,如直到南京城破,駙馬都尉、建文的姑父梅殷還率軍駐在淮安。

如果朱允炆棄城而去,作戰略轉移,也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可迂腐的方博士竟然勸他“死社稷”。政治家是不輕言“死”的,更何況是一國之君!

在這戰火紛飛、敗績連連的4年中,方孝孺和自己的得意門生朱允炆在九重之內整日裡研究如何復古改制:改承天門為韋皋門,前門為輅門,端門為應門,午門為端門,謹身殿為正心殿,自己的侍講學士改為文學博士;還計劃恢復先秦的“井田制”。

在朱棣的步步緊逼下,朱允炆和他那些熟讀經書、文章華美而毫無治國韜略的大臣們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金湯被破,皇宮火起。朱允炆親手殺掉私通燕王的徐達之子徐增壽(朱棣的內兄)後不知所終,留下千載懸案。

力勸國君“死社稷”的方孝孺並沒有自行了斷,他被帶到了新皇帝朱棣的面前,朱棣交給他的任務是起草登基的詔書。方孝孺在朝堂上嚎啕大哭,“聲徹殿陛”,朱棣便親自走下殿來和和氣氣地安慰他。

朱棣為何對死敵方孝孺如此客氣呢?首先是因為方孝孺並不是朱棣心中的首惡,在起兵的檄文中,被點了名的是齊泰和黃子澄,其次是因為朱棣的親信——道衍和尚姚廣孝的進諫。

朱棣南下時,姚廣孝對朱棣說:“城下之日,彼(方孝孺)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朱棣對姚廣孝的信任程度不下朱允炆對方孝孺,自然是滿口答應。誰知人之禍福,實乃天意難測!姚廣孝的這幾句話為方孝孺揚了名,但也釀成了方被滅十族之禍。

當時在大殿上,朱棣與方孝孺的對話雖不多,但句句帶機鋒。

(朱棣)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自焚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國賴長君。”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

說到這裡,朱棣已經很不耐煩了,他命人取出筆紙,說:“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方孝孺寫下筆墨淋漓的四個大字“燕賊篡位”後,把筆狠狠地摔在地上,邊哭邊罵:“死即死耳,詔不可草!”

看到這個本來該按戰犯處理的方孝孺如此不識抬舉,朱棣再也忍不住了,殺心頓起。他瞪著方孝孺,怒道:“你不怕我滅了你的九族嗎?”方孝孺也同樣怒目而視:“滅十族又何妨!”說罷繼續大罵。朱棣命人用刀剁方孝孺的嘴。雖然嘴巴被割到耳朵處,但方仍噴血痛斥。最後,朱棣大怒道:“你不是想要快點死嗎?休想,必須滅你十族!”

在此以前,最重的罪是株連九族。“九族”的說法雖然不一,但僅有細微的不同,較為公認的是指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父族四:指自己一族,出嫁的姑母及其兒子、出嫁的姐妹及外甥、出嫁的女兒及外孫;母族三:是指外祖父一家、外祖母的孃家、姨母及其兒子;妻族二:是指岳父的一家、岳母的孃家)。到了方孝孺,這個愚蠢的人在活閻王面前自請滅十族,第十族,加上了他的學生。

歷史上最慘烈的事情發生了。

方孝孺的妻子鄭氏和兩個兒子方中憲、方中愈上吊死了,兩個女兒也投秦淮河而死。雖然他的家人都逃脫了法律的制裁,但其親戚朋友可都遭了殃。每抓到一個,都帶到方孝孺的面前,讓他看看,再行千刀萬剮,前後殺了7天,共873人。其間,方孝孺鎮定自若,不為所動,還忙裡偷閒作了一首絕命詩:“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兮,孰不我尤!”

只有方孝友(他的弟弟)被捆到他的面前時,方孝孺罕見地流下了眼淚,而方孝友作了一首七絕告別哥哥:“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華表柱頭千載後,旅魂依舊回家山。”

八百多人殺完了,輪到方孝孺了,他被凌遲處死後拆散骨骸棄之。他的學生、高幹子弟德慶侯廖永忠的兩個孫子廖鏞和廖銘,偷偷地撿拾他的骨骸葬於聚寶門外山上,但這兩人也旋即被殺。

大屠殺之後,還入獄、充軍、流放了一千多人。方孝孺的詩文在永樂年間也成為禁書不得傳抄閱讀,違者,誅。

方孝孺死了,被世界上最殘酷的殺人法給殺死了。他不僅自己為建文皇帝殉了葬,還順便拉上了自己的親戚朋友,其光輝萬丈的聲名生長在如河的血流中。

直到明仁宗即位,諭禮部曰:“建文諸臣,已蒙顯戮。家屬籍在官者,悉宥為民,還其田土。其外素戍邊者,留一人戍所,餘放還。”到萬曆十三年三月,也就是方孝孺死後183年,“釋坐孝孺謫戍者後裔,浙江、江西、福建、四川、廣東凡千三百餘人?”“有詔褒錄建文忠臣,建表忠祠於南京,首徐輝祖,次孝孺雲”。

被害人方孝孺被兇手朱棣的後人平了反,可是方家已沒有直系後人享受這殊榮了。擎其雨露的方姓家族其實是方孝孺叔叔方克家的後裔,他們無意中躲過了大難,與方克勤、方孝孺父子無關。

方孝孺不是經天緯地的政治家,甚至算不上學問家(其學術成就與其師宋濂相差甚遠)。他不過是一個受理學毒害至深的腐儒,一個食古不化的理想主義者,一個誤國、誤君、誤身的庸碌之輩而已。

方孝孺悲慘的結局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造成的。南京城破時,他至少有三種選擇:一_是進宮扈衛皇帝,生死與共,二是投筆持劍,戰死。三是自殺殉國。

當時,御史魏冕、大理寺丞鄒瑾在宮中起火後自殺;給事中龔泰先捕後放但仍自殺,江西副使程本立自縊;翰林周是修自縊……他們身死報國,保全宗族。除自殺的以外,還有463人逃亡。如果方孝孺覺得自己白白死了太虧,要親自痛斥亂臣賊子,用自己的死來反抗暴政,喚醒世人,也可以學御史大夫景清和御史連楹,身藏匕首,混入迎降者隊伍中刺殺朱棣,無論成功與否,但也足以嚇得朱棣出一身冷汗。

可是他這幾條路都沒有走,而是束手就擒,在暴君的面前大哭、怒罵,一如婦人。更令人痛心的是,他一句緊跟一句地激怒了朱棣,竟然把自己的家族搭了進去。明朝的錢士升在《皇明表忠記》中指責方孝孺說:“孝孺十族之誅,有以激之也。愈激愈殺,愈殺愈激,至於斷舌碎骨,湛宗燔墓而不顧。”

朱棣是個報復心極強的人物。在“靖難之役”中,他的妹夫梅殷並沒有和他發生直接戰鬥,但因梅殷忠於建文帝,也為朱棣所不容。兩年後,在宮中的一個小橋上,兩個受到朱棣指使的兵士把梅殷擠下河中溺亡。和朱棣打過仗的耿炳文在永樂二年被人彈劾服飾逾制,最後70歲的老將軍被逼自殺。他的三個兒子也一起被清算,都被羅織罪名殺害。建文帝兩歲的次子朱文圭,史稱建庶人,被幽禁在廣安宮,直到英宗天順年間才被放出來,當時已經57歲了。由於一直被關在宮內,他出來時連牛和馬都分辨不清。朱棣連親戚和孺子都不放過,更何況區區方孝孺?!

有人說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讀過兩天書的人都奢望“留取丹心照汗青”,方孝孺的痛哭、斥罵都懷著一種名垂青史的心情,發誓要為自己的獻身增添幾許悲壯。

清代人嘲笑明儒是“平日袖手談心性,臨難一死報君王”,方孝孺就是這樣的人。他開了一個壞頭,在他以後的有明一代,有許多大臣小吏為了博得清名,在一些枝節末梢的小事上故意激怒智商都不是很高的皇帝,結果重者殺頭,輕者脫光褲子打一頓板子,血肉淋漓,斯文掃地,但卻贏得了“骨鯁之士”的美名。

方孝孺平反後葬於南京雨花臺的梅崗山,形制齊備,墓前牌坊上鐫刻有“天地正氣”四個大字。黃宗羲說他是“有明諸儒之首”,胡適之說他是“為殉道之了不起的人物”,郭沫若說他是“骨鯁千秋”,但又有誰記得與之同時罹難的無辜的八百多人?

方克勤是個循吏,但被朱元璋殺了;方孝孺是個忠臣,卻被朱元璋的兒子殺了。皇帝父子殺了忠臣爺倆,專制社會就是如此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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