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年豬(民間故事)

殺年豬(民間故事)

從早上到晌午後,都響著豬的哀嚎聲,連冰凍住的寒氣裡都飄蕩著一股豬血的血腥氣,雜著鐵鍋褪豬毛的那股毛焦味兒。這味道連鎮上的瞎婆婆都能聞到,她會顛著小腳下地,把一隻藍邊粗瓷碗涮得乾乾淨淨,早早地放在灶臺上去。那灶臺的鍋下可能是兩日不生火了。

到了下午,太陽在西山坡上剩下一竿子高的時候,殺年豬的人家就會打發孩子送來一碗殺豬菜。這碗殺豬菜用羊肚毛巾裹著,拎進瞎婆婆的矮屋裡時,還冒著熱氣。瞎婆婆幹雞爪子似的手利索地解去毛巾,把裡面裹著的那碗殺豬菜倒進她的藍邊粗瓷碗裡,再把那隻空碗裝進毛巾裡讓孩子帶回去。

殺年豬時挨家挨戶送殺豬菜,是小鎮上人家多年留下來的風俗。鎮上唯一沒有養過豬的人家就是瞎婆婆家,而瞎婆婆卻吃過鎮上所有人家的殺豬菜。

我見不得瞎婆婆那張醜臉,更見不得她的吃相。瞎婆婆眼睛雖瞎,牙口卻好,一碗殺豬菜夠上一家幾口人好好吃上一頓的了,可到了瞎婆婆這裡,沒等送殺豬菜的人前腳走出院子,後腳她已風捲殘雲地把一碗殺豬菜吃得乾乾淨淨,連那湯水也一滴不剩地喝進肚裡去的。更叫絕的是她吞下浮在酸菜上的白肉片後,會說出這豬膘有幾指寬,豬有多重。而吃下埋在酸菜裡的血腸後,她能說出這被宰的豬是誰做的活。說得我們孩子一愣一愣的,在想這老妖精是不是豬婆託生的呵?

苔青鎮上的確有兩個殺豬匠,一個姓霍,一個姓焦。霍殺豬匠身板短粗,闊肩膀,寬臉膛,粗眉毛,黑腮上鬚毛很重。二百來斤的活豬他一個人能放倒在地上,捆好腿後抓起來就能扛到肩上去。任那豬怎麼又吼又叫,也掙脫不掉他那兩隻大手。與他比起來,焦殺豬匠身材卻細瘦,窄臉,白皮膚,一張書生相面孔。焦殺豬匠捉一頭百十來斤重的豬都要吃力些,常常弄出一腦門子汗來。焦殺豬匠原來不是殺豬匠,原來是劁豬匠,只捉些不足十餘斤重的豬娃子。焦殺豬匠有一回給人家劁豬,下手太溫吞,結果那豬做成了豬婆,生出一窩崽來。失了手藝,鎮上人就不再找他劁豬了,他就改行做了殺豬匠。因為鎮上一到殺年豬時扎堆,活多,霍殺豬匠也忙活不過來。還有劁豬的工錢是五角或一塊,殺豬的工錢是兩塊或三塊。

一到殺年豬時,父親都有些打怵去喊霍殺豬匠,原因是我家的豬總也喂不大。父親喊來霍殺豬匠,從櫃子上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錫紙菸來給霍殺豬匠吸。霍殺豬匠不吸,瞥一眼哆嗦在豬圈裡那頭比食槽子長不了多少的豬,對父親說了一句:“去找焦劁豬的來家吧。”就抬腿走了。母親悽惶惶瞅一眼霍殺豬匠走出去的背影,又悽惶惶瞅一眼父親,就好像這豬沒喂大全是她的過錯。我瞅一眼那不知死活的吃貨,還在槽子邊哼嘰著,嘴巴上還沾著一些凍在毛上的苞米麵渣,那是早上母親把她那碗苞米麵糊糊倒給了它。我拾起那根攪拌食槽的木棍,“啪”地一下打在它尖尖的嘴上,那吃貨“嗷”地一聲躥進圈洞的豬草裡去了。

焦殺豬匠找來了。父親又找來了二姨父幫忙,二姨父是一名打鐵馬掌的鐵匠,冬天給進山來拉木頭的馬隊打鐵馬掌,手臂的力氣大得很。那豬是二姨父進圈裡捉的,放倒後,再由焦殺豬匠捆了豬四腳。兩人用槓子抬出來,放到院中一張吃飯用的炕桌上,再由父親和哥上來幫著壓著。母親慌忙遞過來一隻撒了鹽的白盆,放到豬頭這邊的桌下。焦殺豬匠一刀子下去,這頭小豬隻哼哼了兩聲就嚥氣了。

放盡了血,就抬進屋裡的鍋臺上,那鍋裡的水早叫母親燒得滾開了,母親還不停的叫我和弟弟出去抱柴火。柴都是樺木、柞木劈的硬柴,是頭幾日就劈好了的。外屋的蒸汽讓忙活的人影變得模糊了,院子裡,母親在用一根乾淨的樺木細棍不停地攪拌盆裡的豬血,防止血凝成血塊。

焦殺豬匠做活很慢,一上午才將這頭不足百斤的小豬的毛褪乾淨。然後開膛破肚,直到下午四點鐘才灌上血腸。血腸是用豬的細腸來灌的,那一灘腸腸肚肚早已讓父親翕到菜園子雪地裡沾雪搓乾淨了,又用清水洗了一遍。

焦殺豬匠做血腸的活很細緻,每根腸他都要用筷子捅進裡頭翻過來看一遍,並且湊在鼻子下聞一聞,有一丁點豬屎昧兒,他都會叫父親拿出去到園子雪裡再滾上一遍。這時候我們已等得飢腸轆轆了,為了吃殺豬菜,我和三弟從早上就空著肚子,心裡很不耐煩焦殺豬匠這般細緻,又不得不忍著饞蟲等下去。

焦殺豬匠灌血腸、扎血腸的功夫又叫我們看呆了眼,焦殺豬匠生就一雙細手,自得像女人手。他用一隻綠塑料水舀子從盆裡舀出半舀子豬血,這舀豬血剛好夠灌他另一隻手掐住的一截豬腸,豬血灌下去,他用一隻手提著腸頭,另一隻手靈巧地用一根白線一纏一紮,一根血腸就紮好了,一點豬血都不會濺到手上。

等血腸都灌好了,就可以用大鍋燉殺豬菜了。母親早已把切好的一大鐵盆酸菜一股腦推進鍋裡,又把剔好的大棒骨、切好的白肉再倒進鍋裡,放上鹽粒、花椒、大料等佐料,燉開鍋時再把血腸放進去,浮在上面,五分鐘後再撈出來。

這時焦殺豬匠和二姨父該歇手了,進屋由父親陪著喝茶。母親煮血腸時,焦殺豬匠要出來看兩次火候,不能讓血腸燉的時間過長,時間一長血腸就起蜂窩眼了,吃到口裡也不鮮嫩滑溜了。血腸出鍋切成薄片,蘸上蒜泥吃。吃時也是有講究的,焦殺豬匠上桌吃時,總是細細蘸一點蒜泥,細細品那滑到口裡的血腸,一般他是不吃混在白肉裡的血腸的,總是叫母親單獨給他切一盤,蘸著過涼水的蒜泥吃。他說這樣才能吃出血腸的味道來。

吃完這頓殺豬飯回去,照規矩除了付給殺豬匠工錢外,還要給殺豬匠拎一副下水回去。母親早已把這副豬下水準備好了,也給二姨父準備好了五斤上好的豬腰條肉。

這頭豬我們家只能吃半扇豬肉,另外半扇豬肉是要拿到鎮上去賣的,賣的錢用來貼補明年一家人的生活花銷,比如給大人孩子買做新衣服的錢,為我們繳學費的錢。這也是鎮上大多數人家過日子的一種做法。

我一直蹲在外地廚房往灶坑裡添火加柴,我是眼見著案板上那半扇豬肉一條一條少下去的,而另半扇豬肉早已被父親拿到外面院子雪地裡凍上了。

我聽到母親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回頭見案板上的肉都割光了。二姨父家和另外幾戶送過我家殺豬肉的人家割好的肉已叫母親包在了報紙裡。我心裡一陣恐慌,“肉、肉……”我剛要說什麼,被母親吼一聲打斷了:“看好你的火!”母親是怕屋裡人聽到。屋裡傳出焦殺豬匠和二姨父的喝茶聲,焦殺豬匠不抽菸,只喝茶。茶能刮油,看來焦殺豬匠是要和二姨父放開肚皮大吃一頓了。他們喝的茶葉是父親從鎮上商店裡買的粗茶葉,二角錢一兩。

外屋殺豬菜燉好了,鍋臺上已擺了一圈粗白碗。母親挨個往碗裡盛著殺豬菜,香噴噴的殺豬菜盛到碗裡,香氣直往我鼻孔裡鑽。每隻碗的菜上頭,母親都用筷頭小心地挑著兩三片薄白肉片和兩三段血腸。我忍不住抽動了一下鼻孔,強忍著嚥了一口口水。

屋裡的炕桌已經擺好,烀好的豬心、豬肺、豬肝和豬肉切好端上桌,父親也把白瓷壺裡的散裝燒刀子燙好了,就盤腿坐上炕陪焦殺豬匠和二姨父開吃開喝起來。

焦殺豬匠酒量輕,卻吃得仔細,這頓飯也要耗去兩個時辰。我和哥肚子咕咕叫著在數著這難捱的時辰,好在我們有要乾的活計去打發時間。

這活計是母親派給我們的,挨家挨戶送殺豬菜。這二三十碗殺豬菜,我和哥要來來回回跑十幾趟才能送完。送完天就完全黑了,腿也走得沒勁了。不,是餓得沒勁了,是肚裡的饞蟲一點一點把力氣吃光了。更要命的是我親眼看到母親把鍋裡的殺豬菜盛得見底了,我聽到了白鋁勺子碰到鐵鍋底的清脆聲,我的腿就邁不動步了。

最後要送的一戶就是瞎婆婆家,我的腳在黑乎乎的雪地裡吃力地挪蹭著。走到半道上,我跟哥說:“我們回吧。”

哥白了我一眼:“回去咋跟娘說?”

“就說瞎婆婆不在家,門上鎖了。”

“瞎說,瞎婆婆從來不到別人家串門的,娘不會信的。”

“就說瞎婆婆已經睡下了,我們叫不開門了。”

哥看了看頭上哆哆嗦嗦的幾點星光,又說:“瞎婆婆就是睡下了,她家門也從不頂上的。”

來到了瞎婆婆家屋門前,果然不用敲門,那黑屋裡透著一點黃豆粒大的亮。瞎婆婆一個人在家從來不點燈,那油燈是為我們點著的,她知道我們要來,藍邊白碗已放在鍋臺上,她顯然已聽到了我家上午的殺豬聲。門一被推開,豆大的油燈埝鬼火一樣飄忽了一下,她顛顫著一雙小腳撲到一身寒氣的我和哥面前。我聽到了我和哥肚裡發出的腸鳴聲,此時我真恨不得掐住她那瘦公雞一樣的喉嚨。

“一點指,九十斤的小豬。”她抿了一片白肉不屑地說。

“是焦豬匠做的活。”她又挾了一片血腸說。

我和哥拖著疲憊至極的步子走回到家裡,焦殺豬匠和二姨父已經吃完喝完,臉紅撲撲地往外走。母親已從她的棉褲腰裡掏出手絹包來,從裡面摸出兩元錢來遞給焦殺豬匠,又把一副繫上細麻繩的豬下水拎紿他。錢,焦殺豬匠接了,豬下水焦殺豬匠猶豫了一下,剛說句:“這物件我不得意,留給孩子們吃吧……”母親就打住了他:“照規矩來。”焦殺豬匠就接了,搖搖晃晃從院子裡走去了。

母親又把那五斤好腰條肉給二姨父拿上,二姨父瞅一眼乾淨的鍋裡,又瞅一眼變得乾淨的案板,說:“太多啦,太多啦。割一半拿著就行,你家孩子多,總得吃過年啊。”“拿著!”母親的口氣又不容置疑。大長下巴的二姨父就停住了擺動的手,走到院子裡,二姨父又搖搖頭,自言自語說了一句:“這麼一頭小豬,真是……”

他的聲音隨著大雪飄遠了,我們五個孩子餓狼似的圍到炕桌前,那四個盤子裡還有剩下的白肉、豬心、豬肺、豬肝,油膩膩的白肉一涼已凝固在盤子底。三弟用手抓起一片白肉就往嘴裡填,“啪!”被進屋來的母親一巴掌打掉在炕上,我們吃驚地看著她,“都先別動筷!”我們困惑不解地看著母親,看著她把四盤剩菜都端下去了,外屋菜墩上她早已又切好一盆酸菜,她將這四盤剩下的白肉、豬心、豬肺、豬肝和新切的酸菜又一股腦地下到鍋裡。母親這是又改做一鍋殺豬菜呵,不然光憑這盤剩菜是不夠我們吃的。

等殺豬菜出鍋時,三弟和小妹已困得等不及睡著了,他們可都是一天沒吃飯了。

夜裡又聽到母親和父親出去的動靜。他倆是出去看看凍在倉房裡的那半拉豬肉凍得結不結實,再往上澆一遍水,再從菜園子裡裝一筐乾淨的雪蓋上。肉只有凍結實了,才好等到開春鮮鮮的拿到鎮上集市上去賣。聽聲音這一夜他們折騰了兩三回,別人家殺年豬都能吃到年後到正月十五以後,而我家殺的豬吃到年根前就沒了。要不是母親在倉房棚頂上吊了一小塊血脖肉,我家恐怕年三十的餃子都沒有肉摻進白菜餡裡了。

初四去二姨家拜年,母親一遍一遍叮囑我們幾個:“別說家裡沒肉吃了。”我們幾個鄭重地點點頭,可是我們幾個肚子還是很不爭氣地讓母親陷入了窘境。

晚上一回到家裡,我、三弟、四弟就開始輪流上茅房。這是肥肉吃多了,不停地喝涼水造成的脹肚,叫“泚障杆兒”。大冷的天,夜裡提著棉褲剛剛跑到院子裡的茅房去,沒等蹲下,下面就像放刺花似的噴到了茅房松皮板障子上,鬼齜牙的小北風一吹很快就一層一層凍硬了。好漢架不住三泡稀屎,跑出去三四趟,我們就蔫了,小臉也凍得蠟黃。我最後一次提著褲子從外面走回屋裡時,聽見西屋炕上父親在跟母親小聲商量:“要不把倉房裡的凍肉留咱自己吃了吧……”“不行,那不能動!”母親口氣決絕地說。過一會兒,又聽到母親長長嘆息一聲:“都怪我把豬喂得太小了……要不咱開春也抓頭大豬秧子養吧。”

後來看母親的決定是對的。這一年開春的時候由於營養不良,哥患上了肺結核,母親把那半拉豬肉賣了一半才有錢給哥治病,剩下的另一半都給哥補營養吃了,哥的病才好。哥病好後,對豬格外親了,如果我們幾個有誰氣不順拿豬撒氣,哥就會對我們吼:“你們要打就打我好啦!”

這一年開春買豬崽子時,是我跟母親去買豬崽的,母親依舊買的還是合巴豬崽。外地來的賣豬崽漢子挑著兩隻麻袋,一隻麻袋裡裝著合巴豬崽,一隻麻袋裡裝著克郎豬崽。母親讓賣豬崽的人把兩隻麻袋都打開了,母親的眼睛先是盯著克郎豬崽的,她的手甚至還摸了摸一隻歡實的黑白花豬崽,可是她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把手伸進合巴豬崽的袋子裡,倒提出一隻豬崽來。合巴豬崽長成最大的個也就是一百七八十斤,而克郎豬崽長成最大的個可達三百多斤。長得快的,吃得也多,這道理母親是明白的。

暖暖的春風吹亂了母親額前的頭髮,她的眼角過早出現了細密的魚尾紋,這個時候我是不敢去看母親怔怔發呆的眼神的。我們家裡人口多,沒有多餘的東西喂這吃貨,不像二姨家。二姨家沒孩子,每次抓豬崽,二姨都挑克郎豬崽抓。二姨提著腿長、頭大的克郎豬崽往回走時,還總要說上母親一句:“看看你又提著個耗子崽回去。”

母親的臉就像是被這迎面的春風抽紅了,加快了腳步。恨不得把懷裡的豬崽一下子扔進圈裡去,不想叫誰看見。

鎮上有兩戶人家是年年喂克郎豬的,而且都會喂到二百斤以上,一戶就是二姨家,另一戶則是郭糧庫家。二姨家除了家裡人口少外,主要是二姨父乾的這打馬掌鐵的行當在山裡挺吃香。山外的套戶每年都進山來幹活,所有的馬都在二姨父的鋪子打馬掌鐵,為了給自己的馬及時打上一副結實的好馬掌不耽誤活計,套戶們就討好二姨父,過完年幹完活,套戶們走時,會把餵馬剩下的飼料,豆餅、麥麩給二姨父留下,這些飼料足夠二姨父家攪拌上山野菜或土豆喂上一年的豬的。因此二姨父家的豬就像氣吹似的天天見長。

郭糧庫在鎮上糧店裡上班,是糧庫的保管員。別人家玉米麵都跟不上溜的時候,郭糧庫家還有細糧吃,因此郭糧庫家人人生得肥頭大耳。郭糧庫有三個兒子,他的二兒子跟我是小學同學,每天上學來,他的書包裡都能掏出一張金黃的油餅,那油餅把黃書包內層都油透了。郭二柱學習不好,每次都抄我作業,抄我作業之前,郭二柱都把那張油餅掏出來,當著我的面撕下一半來咬一口。我的涎水於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乖乖把作業本拿給他抄,他就把另半張餅捲成卷塞到我手裡。

我們背地裡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郭油餅。有時我納悶,鎮上人家的細糧都是憑糧本供應的,憑啥郭油餅家的細糧吃不完呢?後來是郭油餅向我透露了這個秘密,原來糧店每回拉細糧,庫房裡倒出的面袋都被郭糧庫拿到家裡去洗,為這郭糧庫還找到二姨父打了一個超大號白鐵洗衣盆。空面袋拿到郭糧庫家,郭糧庫的老婆能從每條面口袋上抖落下來一碗麵粉來,而粗糧口袋抖落下來的玉米麵、高梁米就叫郭糧庫的老婆餵豬了。某個時期郭糧庫還被鎮上評為“以糧庫為家”的好保管員.郭糧庫還被披戴上大紅花,一榮俱榮,連他家的豬也被評為“豬元帥”。那時鎮上正在響應上邊偉大領袖提倡的“大力發展養豬事業”的號召,號召鎮上人人向郭糧庫家看齊。聽到廣播喇叭“哇啦哇啦”地叫,只有母親在窗裡聽到了說了一句當時非常不合時宜的話:“豬養肥了就該殺了。”

果然沒過多久,郭糧庫就被戴上一頂白紙糊的尖帽子游街了,胸前的紙牌上寫著:“貪汙犯郭××”。郭糧庫被剃了光頭,胖墩墩的身子很笨重地從街上走過,夏天炎熱的陽光照在他肥腦門上,照出一圈油亮的汗珠來。

那時,鎮上人不再羨慕郭糧庫家養的大肥豬了。郭油餅上學時也不再帶油餅了,甚至到了這年冬天,他接到我家送去的一碗殺豬菜還對我感激涕零的。

其實我還是願意看霍殺豬匠殺大肥豬的。霍殺豬匠殺的小鎮有史以來最大的兩頭豬我都看到了,一頭是郭糧庫家的,一頭在二姨父家。

郭糧庫家的那頭像牛犢子一樣大小的“豬元帥”被霍殺豬匠和另外三個幫忙的人轟然放倒的時候,我似乎看見它眼睛裡流出兩滴清淚。只有殺牛時牛才會流淚,豬會流淚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在沒請霍殺豬匠來之前,鎮上就有人勸過郭糧庫,不要殺豬元帥,把它賣給種豬場,這頭公豬能長這麼大實屬罕見。

郭糧庫沒聽別人的話,執意要殺。

殺它那會兒,郭糧庫剛好陪送著鎮長從屋裡走出來。霍殺豬匠手腕一抖,那柄閃著寒光長長的殺豬刀從肥厚的豬脖子裡拔出來,隨著那豬最後一聲嚎叫,那脖上血口的血柱“哧——”地帶著一股灼熱的熱氣,射出去兩三米遠,從菜園子的雪地裡,一直射到房前的院子裡,正好射到郭糧庫的胸前。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我們小孩遠遠地站在院子障子外頭看了,郭糧庫胸前又像戴了一朵大紅花。

在我們山裡殺豬是忌諱豬血濺到人身上的,說是不吉利。當時前腳走到院門前的鎮長,身上也濺上點血點,霍殺豬匠和郭糧庫都愣怔了一下,倒是鎮長喜眉笑眼地說了一句玩笑話:“老郭,看看你又戴上了一朵大紅花呵。”郭糧庫就“嘿嘿”訕笑了兩聲。冬日的日頭吊在房簷冰溜子上,晃得冰溜下的人臉有點慘白。

那日,霍殺豬匠殺完豬,飯也沒吃就走了。走時他也沒有拿郭糧庫給他的一大塊好肉,只拿了一截豬大腸頭走了,霍殺豬匠愛吃大腸頭。

豬血倒運,第二年夏天郭糧庫就走了背字。霍殺豬匠他也沒有想到那頭豬的豬血會射得那麼遠,又剛好射在走出來的鎮長和郭糧庫的身上。

等到過了兩年,二姨父把他找到家來殺那頭長到三百多斤的黑白花克郎豬時,霍殺豬匠就謹慎得多了。

他像在舉行什麼儀式,先讓二姨端來一盆燒溫的清水來,洗淨了他那雙粗糙的厚手掌,還打了兩遍豬胰子。然後轉身跳進豬圈裡去,那頭黑白花豬見他進院就縮在圈裡哼起來,這會兒見他進來就把頭往豬草裡一陣亂拱。而他不急不躁,蹲下身去,把手伸到它的後胯襠去,輕輕地撓起癢癢來,那豬就不哼不叫了。過了五分鐘的工夫,那豬臥起前腿,又臥起後腿側身倒下去。霍殺豬匠沒有停下手,繼續給它搔癢,那豬就放鬆了警惕,盡心盡意地舒服了起來,還漸漸地合上了眼睛。

這時霍殺豬匠用眼睛示意二姨父跳進圈裡去,二姨父手裡早已拿上了兩個活釦蹄套麻棕繩,進去後沒等那豬反應過來,就套在了它的蹄子上。又進來兩個人用兩根碗口粗的柞木槓,一前一後把它抬出豬圈來。此時那黑白花豬已預料到大禍臨頭,死命地嚎叫起來。它的叫聲響得全鎮人都能聽得到,就有入圍攏在了二姨父家的院前院後,霍殺豬匠和二姨父把它抬到院子中央放下,壓住它的前後腿,任它死命去叫。

霍殺豬匠倒不急,從耳朵上拿下夾著的一根菸捲來,慢慢吸了起來。吸完,二姨父又遞給他一支,兩支菸吸完,豬也嚎叫累了,聲音小了下去。霍殺豬匠掃了一眼菜園子障子外站著的大人小孩子,吆喝了一句:“躲遠點,濺上了血就別吃血腸啦!”

大人小孩都吸了一下凍出的鼻涕溜子,瞪眼看他從身後的帆布兜子裡抽出那把亮閃閃的殺豬刀,幾乎一眨眼的工夫,刀子就捅進了豬寬寬的脖子裡去。那豬又死命地尖叫起來,並且蹬腿,可是二姨父和另外兩個幫忙的人死死壓著豬腿。這時霍殺豬匠又說了一句:“遞血盆來。”二姨慌地把一個白盆子遞過來,那豬頭下墊著一個菜墩。“走了你——”霍殺豬匠嘴裡唸叨一句,刀子猛地一撥,血射了出來,帶著一股滾燙的熱氣,先是一股急流噴射到菜園子白雪上面,接著緩了下來,汩汩噴流到地上的盆子裡。豬大血也多,流了整整一大盆,才流盡。院子西頭早已支好一口十二印的大鍋,那水早已燒得翻花滾開了。

四個人把豬抬到鍋邊上,放在炕桌墊起的一個案板上,霍殺豬匠在豬的後腿腳處開了個小口,用一根鐵棍捅了進去,捅了幾捅,霍殺豬匠就伏下身子去,嘴對著皮口吹起氣來,邊吹還邊用一根木棒拍打著豬身。不一會兒,那豬肚就鼓起來,四腳張了起來。霍殺豬匠就用水舀子舀鍋裡翻白花的開水,潑在豬身上,將豬毛都燙了一遍,就開始褪豬毛了。

霍殺豬匠手裡攥著一柄四方白鐵片刮豬毛板,上下翻飛,“嚓、嚓……”不一會兒,一大片豬毛就飛落到地下,露出白白淨淨的豬身子來。我以為這麼大的豬褪乾淨得刮到下午去,沒想到不到中午就做完了。之後開膛破肚,卸骨剔肉,鋒利的割肉剔骨刀無聲地遊移著,豬頭、豬肘、豬蹄都被卸碼得整整齊齊。這個時候去看霍殺豬匠,他神情專注得面孔竟放著紅通通的光來。

最後一道活計自然是灌血腸了。霍殺豬匠把那一大盆腸腸肚肚一併端到菜園子雪地裡去,倒在雪裡,之後他換上一雙乾淨的水靴子,碾踩起來。上上下下踩了一遍,又將腸肚翻過來,再用乾淨的雪粒子搓擦了一遍就乾淨了,端回來。灌血腸前,那盆子裡的豬血早叫他放上山花椒和五昧子醃上了。有人說霍殺豬匠之所以放這兩昧山佐料,是因為他細腸沒弄乾淨用佐料來去腸裡的異昧,而我們卻喜歡吃這種山花椒昧摻和著臭哄哄的肥腸味道的血腸,覺得這才是我們苔青鎮上地道的血腸。而焦殺豬匠弄得太乾淨了,這可能與他不喜歡吃肥腸有關係。

中午後這一切活計都做利落了,霍殺豬匠就進屋去和二姨父、那兩個幫忙的人吸菸去了。

殺豬菜已燉進大鍋裡,另一口鍋裡的白肉、豬心、豬肺、豬肝已經烀好了。二姨用長筷子挑出來,放到菜板上嘴裡“噓噓”著吹著氣切了,散著噴香的肉味兒端上桌去。

看到裡屋的大人已坐在炕上吃喝起來,二姨在外屋偷偷地給我和三弟切了幾片熟白肉和熟豬肝葉吃,蘸著醬油拍碎的蒜末兒,二姨自己切著時,也往嘴裡添一塊香噴噴的白肉和豬肝。“香不香?”二姨問我們。

“香。”

“肥不肥?”

“肥。”

我們是一大早過來的,二姨喊我們來是待會兒讓我們往各家去送殺豬菜。除了這個,二姨還讓我見證她家殺的豬有沒有郭糧庫家那年殺的豬大,因為那年郭家殺豬時我去看過。

“比不比郭糧庫家的那頭豬膘厚?”

我沒想到二姨會這樣比,若論個頭憑心而論,這頭黑白花豬肯定比不過郭糧庫家的那頭豬的,可這白豆腐一樣的豬膘是誰家也比不過的。我趕緊努著嘴點點頭說:“比他家膘厚。”

二姨聽到了就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我突然在想,二姨為什麼沒有孩子呢?

好幾年前,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隱隱聽鎮上人講過,說二姨不能生育,那會兒二姨想把我抱過來給她做養子。母親說我哭鬧著說什麼也不幹,她就作罷了。

我為什麼不幹呢?我要是過繼過來給二姨當養子,不是年年都有大肥豬吃了嗎?

我是踩著將要落下西山的日頭走進瞎婆婆家的,一抹橘黃的夕陽照在她那張乾癟醜陋的臉上,瞎眼窩往裡凹陷著,牙骨往外突出著,下巴歪斜著上翹,細瘦的喉結突出的脖子就像我家養的那隻老的不能吃肉的禿脖公雞。

她將一塊肥肉無聲地吞下去,喉嚨“咕嚕”了一下,說:“四點指,三百一十斤?”

我驚訝她說得一點也不差。

“你姨真會養,你姨真會養。”

我轉身走出這間寒冷的小屋時,她在我背後連說了兩句。

鎮上所有人家都養過豬,只有瞎婆婆沒養過豬。沒養過豬的瞎婆婆卻吃遍了鎮上所有人家的殺豬菜,這也是我嫉恨她的一個原因。

後來我才聽母親說起過瞎婆婆家先前也養過豬的,瞎婆婆也有過一個比我哥還大幾歲的兒子。山裡人養豬多數人家是上山採山野菜或擼榆樹葉給豬吃,逢到荒年人也要跟著吃這些東西。聽母親講1960年鬧饑荒的那年,近山附近的山野菜都被人採光了,別說是豬,連人都不夠吃。有一天父親和鎮上的大人結伴去往遠處的山裡採山野菜,轉悠了大半天,也沒采到一星半點山野菜,正失望地要回家時,在半道上碰見了匆匆下山的瞎婆婆的兒子,他告訴父親和鄰里鄉親,他在後山溝裡發現了一片山野菜地,叫父親他們快去採吧。他還怕父親他們找不到路,還帶他們走了一段路。當父親他們找到那裡時,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父親他們很覺得奇怪的是,他怎麼不採?這是一片沒人來過的野菜地,有薇菜、莧菜、燕尾菜、黃瓜香菜……他們來的人每人都採了滿滿一面口袋。

等傍晚回到鎮上時,才聽家裡人說瞎婆婆的兒子被蛇咬了,瞎婆婆的兒子在尋到那片野菜地裡時,被從草叢裡躥出的一條五花蛇咬了一口,他是下山去找鎮上白醫生取蛇毒的,為父親他們引了一段路耽誤了一會工夫,到家時那蛇毒已從腳腕腫到了大腿上,鎮上的白醫生也眼看著沒法救了……

瞎婆婆的兒子死了,瞎婆婆就這麼一個兒子,一股急火也讓瞎婆婆哭瞎了眼,從此瞎婆婆家就再也不養豬了。

我家終於養一回大豬了。

我家養的那頭白克郎豬,是在父親從小鎮商店調到鎮上食堂當管理員的那一年。父親原先在鎮上商店裡當會計,小鎮商店是國營商店,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可工作卻體體面面,上衣兜裡還總是插著一管鋼筆。但每到開工資的時候,他的衣兜裡就無一例外要揣上一張欠饑荒的條子。當父親很窘迫地把那張條子從兜裡掏出來的時候,總要碰到母親悽艾抱怨的目光,父親終於忍受不了這眼神,是他自己跟鎮長說去鎮上食堂幹管理員的。

當戴著白帽子、扎著白圍裙的父親把第一桶泔水挑回家的時候,我們都覺得那本該是臭哄哄的泔水散發出來的是香噴噴的味道。坐在敞著的窗裡炕上做針線活的母親也聞到了,我們就像那些“嗡嗡”跟到院子裡的蒼蠅一樣,圍了上去。還有圈裡剛剛抓回來兩個月的小豬崽,它嘴裡也發出像唱歌一樣的叫聲來,西天的雲彩映紅了我家的小院,也映在父親的臉上。

泔水只有食堂內部的人才能輪流往家裡挑一擔,泔水五分錢一挑,一挑泔水夠我家的豬摻合著野菜吃一週的。那豬在豬槽子裡吃出很響的聲音來,這是我們家以前餵豬從來沒有過的。它的兩隻大耳朵像窩瓜葉子一樣呼扇著。

整個夏天,連它身上散發出濃烈的毛腥味兒都是那麼好聞。

哥更是很精心地飼養它,隔幾天他就會跳進圈裡去,用洗衣盆打一盆清水,再拿一把竹板毛刷,給它“洗澡”。這頭豬經過哥細心刷洗,變得千乾淨淨,那根根豬毛連帶粉紅的豬皮都透著亮晶晶的光澤。鄰居們隔著院子板障子望見了都說:“你家的豬可真白淨呵!”以至這頭豬殺了以後,豬毛哥死活也不叫家裡賣了,那豬皮做成的皮凍,哥也一筷子沒動過。

這頭豬到上秋的時候,就長到二百斤了,不用秤量,母親餵食時用手掌丈量著豬脊背就估算出來了。這已經突破了我家養豬的紀錄,母親的喜悅不言而喻。每次出去餵食回來,她都對坐在炕沿低頭抽葉子菸的父親說:“這頭豬真好,你瞧它吃得多上食啊!”父親聽了怔了怔,他現在不穿那件帶兜蓋的藍卡琪上衣了,身上多是一件蹭著油跡和青菜綠跡的白上衣。不過他的長臉倒有些發胖,他中午一般都在食堂吃。

入冬的第一場飄雪給我們帶來了盼頭,儘管離進臘月還早著呢。一大清早,哥就跳進豬圈裡去,給豬窩裡又墊了他秋天從山上割回來的乾草。聽見它舒服地“哼哼”叫了兩聲,它還不知道冬天的來臨對它意味著什麼。

從哥的眼神裡我倒讀出一種陌生的神色來,他好像盼著日子慢點過。牆上日曆牌他從不主動去翻,以前他都是一頁一頁疊起來的。如果有誰說出“過年”的字眼,他就會說:“你就不怕過一年少活一年麼?”這話讓我們聽起來有些驚悚。以前他比誰都盼著過年的,因為過年第一個有新衣服穿的就是他,而我們則要撿他穿剩下的穿。如果家裡錢和布票寬餘,我還有希望穿新衣,而三弟、四弟是徹底無望了。

這頭大肥豬就是我們家過年的盼頭。這一點我們已從母親的眼神裡看出來了。她可能早已在心裡頭盤算好這頭豬可以賣多少錢了,當然她是不會把實話告訴我們的,只有在夜裡躺在炕上時她會悄悄地跟父親說。

山裡一進入臘月就十分寒冷了。熱氣騰騰的豬食倒在豬槽子裡不一會就會凍成冰茬,好在大白豬很快就“咣嘰、咣嘰——”把一槽子豬食吃光。吃完,它身上的白毛就掛上了一層白霜。夜裡的白毛風讓院子裡地上和豬窩黃泥棚頂都凝著一層亮晶晶的白霜花。

母親已在日曆上畫好了殺豬的日子,臘月初七,殺七不殺八,也是山裡的規矩。父親頭一天就去請了霍殺豬匠,回來說霍殺豬匠一口就應承了下來。

一大清早起來,就聽母親在“唰、唰”一遍一遍地在刷洗那口十二印大鐵鍋,這口鍋是從二姨家借來的,我們家殺豬從來沒有用過這麼大一口大鍋。鍋用四塊山青石支在了院子裡,鍋底下燒著柞木拌子和樺木拌子,“噼噼啪啪”脆響,我負責填拌子,哥躲了出去。

七點鐘不到,霍殺豬匠就到我家裡來了。父親把菸捲遞給他,他接了,吸了一口,去打量圈欄裡的白豬,嘴裡說:“嗬,好大的個兒啊……”父親就一臉燦爛的笑。

接著二姨父和另外兩個請來幫忙的鄰居也到了。霍殺豬匠和二姨父跳進豬欄裡去,把豬腿綁了,兩個人用柞木槓子抬出來。院子裡父親早拿過來一杆他從食堂借來的磅秤,另兩個鄰居也插過一個槓子來,兩個槓子在磅秤桿上頭插成十字花形,將那頭“嗚嗚”叫著的白豬勉強吊起來,離地只有一巴掌。父親掌秤砣,他盯著那抖動的粗秤桿小心地看著。

“多少斤?”霍殺豬匠問。

“三百零五、零六斤……”父親的喉結堅澀地蠕動了一下。

“給它灌灌腸。”放下來霍殺豬匠說了一句。

站在一邊緊張觀看的母親明白過來,去端來一盆稀泔水,放到地上的豬頭嘴旁。那豬前腿跪地扭著頭抬起嘴來,“咣嘰、咣嘰”喝起來。一般殺豬前,都要喂一些稀的,一來增加份量,二來倒洗腸子時也不容易掛腸。

等豬吃完那盆泔水,重新被吊了起來,這回霍殺豬匠又問:“多少斤?”

父親眼睛放光,大聲說:“三百一十一斤。”

我看見二姨夫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到一邊去,我家這頭豬比他家那年殺的豬還要重一斤。圍在障子院外看熱鬧的人也聽到了,從他們嘴裡“噴嘖”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白霧來。

院子裡支起的那口大鍋已被我燒紅了鍋邊,聽到那邊傳來一聲,“躲遠了看,濺上血就別吃血腸嘍—一”

一道白光捅下去時,我扭轉了頭,聽那豬死命地長長哀嚎了一聲,紅光出來時,叫聲才漸漸小了下去。

嚥了氣的白豬被抬到鍋邊來,霍殺豬匠吹鼓了氣後,又和人搭手把豬抬到鍋沿上,他一遍一遍舀著鍋裡的水澆在豬身上,之後他就蹲在一張椅子上,手裡拿上鋥亮的刮豬毛鐵皮板,動手颳起豬毛來。他嘴裡一遍又一遍地說:“這豬毛可真白淨,是我殺了一輩子豬也沒見過這麼白淨的豬毛。”父親用眼睛去尋哥,哥早巳不見了身影。

白豬毛一片片被擄到地上,帶出的水還燙著,可是淌到地上不一會兒就結成了冰,帶著毛硬扎扎地粘在地上了。

冷天加快了霍殺豬匠做活的進度,一上午他就把所有的活計做停當了,那一大鐵盆豬血也叫他灌好了血腸。

之後,父親就陪著他們進屋吸菸去了,等著鍋裡的肉、豬肝豬心豬肺烀好,上桌。

裡屋吃喝上了,母親在外屋燉殺豬菜,這回她捨得往鍋裡放白肉和血腸了,還時不時把切好的白肉、血腸往我們嘴裡塞上一塊。

“你哥呢?”母親突然同道。

我們都搖頭,嘴裡嚼著肉嗚嚕著說不清他到那裡去了。

喝得臉膛紅通通的霍殺豬匠吃飽了,喝足了,提著傢什袋要走了。母親掏給他三元錢,把大腸頭讓他拿上,又拎給他十斤好肉拿上。霍殺豬匠瞅母親的臉就有些窘迫,嘴裡說:“他嫂子,等明年殺豬我還來給您家殺。”

母親給二姨父備下了二十斤好肉,以前二姨父殺年豬都是送給我家二十斤親戚肉的,可我家從來沒給上過他家二十斤肉。他眼神裡頭一回有了幾分嫉妒的神色:“大姐,這回你家可以過個肥年了。”母親的眼裡也頭一回流露出滿足的神色,她還把一葉熟豬肝叫他拿上:“俺妹妹愛吃豬肝。”

那兩個幫忙的鄰居走時,母親也給他們各自拎上了一條血脖肉。一般幫忙的人只給拿幾截血腸,母親說:“過年給家裡人包餃子吧。”那兩個鄰居感謝著收下了,並恭維地說了幾句討吉利的話。我過後想明白了,母親這樣做,是想讓這兩戶人家在過年包餃子時,還會叨咕兩遍:“王會計家今年殺了一頭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肉,人家可是過個肥年啦。”

下午的日頭還沒有在寒氣中落下時,我和三弟、四弟開始往各家各戶去送殺豬菜了。每到一戶人家,收下殺豬菜後,總要拉住我們,同我家殺的豬有多重?膘有多厚?我再也不用像往年我家送殺豬菜那樣,逃也似地離開人家了。在我們走出來時,還能聽到身後的嘖嘖讚歎:“瞧瞧人家……”凍掉下巴的天氣,我們卻覺不出一絲寒冷了。

我最想聽到的是瞎婆婆的驚訝聲,我甚至想到了她那漏風的嘴巴合不攏的樣子。

我是最後一戶給瞎婆婆送去殺豬菜的,我還有意讓母親挑了兩片最肥的白肉片蓋在上面。西北風頂著我往北頭街上靠山邊的瞎婆婆家走去,乾瘦的夕陽有點要挺不住似的哆哆嗦嗦墜下西山坡去,瞎婆婆家矮房頂馱了一冬天的厚雪,讓那間泥草房更矮了,我真擔心下一場雪會把它壓趴下。

院子裡破柴門敞開著,跟我躥進院的一縷白毛風撕咬著我的褲角,我還是把懷裡的殺豬菜往襖裡緊裹了裹。屋門緊閉著,我騰出手來敲了敲門,裡面並沒有動靜。我拽開門走了進去,瞎婆婆並沒有在外屋裡,鍋臺上也沒有看見那隻刷好的藍邊粗瓷碗。

我走進裡屋去,看見一個瘦小的像貓一樣的身影蜷曲在土炕上,我叫了兩聲沒有應聲。我走過去摸了一下,她的身子已經硬了。

瞎婆婆死了。瞎婆婆沒有吃到我家這口三百一十一斤大肥豬的殺豬菜,就在臘月初七這天走了。

我是多麼想從她嘴裡聽到她說出的我家這頭豬的斤數。我端著這碗殺豬菜渾身冰涼站在炕沿前,心裡有說不出的委屈。

刀子一樣的北風呼呼吹在北窗那發黃的窗戶紙上,那尖利的叫聲,多麼像早上我家那頭大白豬嘴裡發出的哀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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