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得了诺奖后,全世界都开始回忆了:当年在泰坦尼克号上,如何雄姿英发;如今如何为了显得自己是演技派,发胖留胡子……一言以蔽之,都年轻过啊。

实际上,非只是莱昂纳多呢。

马龙-白兰度在《教父》中那沉着的老枭雄之前,也有过《欲望号街车》里的帅哥模样;罗伯特-德尼罗如今在各色喜剧片里像个慈祥的老人家,但《出租车司机》里,还是酷炫之极。之所以我们记得他老们老来的样子,是因为他们并不像莱昂纳多,让我们目睹了他们这一路走来。

小说家们,也是如此。

开句玩笑:张爱玲从二十五岁后,就有种“不把小说写淡定写灰写现实了我会不舒服”症,许多小说,都不爱让人圆满。

也不一定非得凄凉。《金锁记》结尾那样的惨淡,并不多。大多数,是描写曾经烂漫的东西,如何湮没于现实尘埃;写一两个清鲜活泼的人,如何淹在时间流水闲闲叨叨麻将声碎家长里短中。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振保荒唐了一阵后,终于还是“做了个好人”;比如《等》,一群姨太太终于也有柔情似水的片断,都被那只不看左不看右的猫给替代了;比如《鸿鸾喜》,一片热闹里,衬见娄太太的可怜;比如《半生缘》里,结尾处并非男女主角的对语,而是他们身边那些更世俗男女的念叨。

哪怕有一些真爱了,张爱玲还是几乎有种“现实点儿吧,我得淡定的表达不让你们好过了”的劲。《封锁》里面,昙花一现的感情被现实打断了。《留情》里“没一段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哪怕那种关怀相爱都显得珍贵而支离破碎。《倾城之恋》算罕见的大团圆,但最后还得加几笔,说明白范二主角一回到日常生活成了正果,感情究竟也是日常家居化了。

如是,张爱玲小说有种“在传奇出现前,我先拒绝了传奇”的意思,极其现实,不存幻想。聪明人早慧,看得很通透,至少笔下如此。看她再小时候写的东西——很难找了。天才刨根,只能往她再少女时发表的文章里去翻,比如《牛》、《霸王别姬》、《不幸的她》,锋芒就利得多。虞姬死,牛疯了,矛盾剧烈。但她太聪明了,年纪稍长,就不这么写了——至于生活里,那是另一回事。

契诃夫也不是在一开始就悲天悯人,写《樱桃园》和《农民》。他也有过俏皮辛辣的时候,写写《变色龙》,格外带劲。虽然到19世纪最后几年,他很惶恐的认为:“我年轻的时候,写过太多轻佻的小聪明小说啦。”但迄今为止,《变色龙》怕还是他最招普罗大众爱慕的小说。

卡尔维诺也不是生来就折腾《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叉的城堡》、《寒冬夜行人》。把《通向蜘蛛巢的小路》这小说挑出来,就像摘了他华丽斑斓的面具,露出一张清秀的俊脸儿。

博尔赫斯晚年忙于时间、迷宫、镜子、语源学等玩意,但年轻时(相对年轻。他写小说很晚)的《恶棍列传》,还是有庞杂华丽的修饰,而且有种老男人写历史同人小说的痴心美妙;到晚年,他说自己不断在把语言日常化,剔除巴洛克式的花样繁杂,大概也是看早年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

雨果年轻与老时一样庞杂繁丽,但《巴黎圣母院》里若干炫技式的大铺排和引典,以及明显写剧本熬炼出来的喜剧插段,《悲惨世界》里是永远见不到了。金庸晚年《天龙八部》、《鹿鼎记》都在讲化解民族偏见,但早年《书剑恩仇录》里,红花会好汉杀清兵如割稻草,还大家拍手称快。王小波把《红拂夜奔》的故事写了不只一遍,如果放一起看,很难相信是出自同一人手笔。村上春树在浩长的《奇鸟行状录》之前十年,是探案式的、若干处明显致敬雷蒙德·钱德勒的《舞舞舞》和《寻羊冒险记》,再往前,是就差贴菲茨杰拉德标签的《且听风吟》。

再聪明的人,都不是一步直接飞升到醇厚熟烂、随心所欲的。只是早熟的聪明人,自省得也比寻常人快。老来苍厚端庄的,翻一页旧相册,常是年轻时抖机灵秀锐利的。

苏轼所谓“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就是自况。

实际上,许多老年人嘲弄年轻人轻薄,下嘴苛利时,倒未必是恨他们不合规矩,而是这种情绪:

“你们这套东西,都是我年轻时玩剩下的!”

当然,非只是文笔如此。

大概十年前,我在上海,与一些写东西的朋友,通宵夤夜,谈论品钦、马拉默德、卡尔维诺、索尔-贝娄、克洛德-西蒙、海明威、马尔克斯;争论译本、译者、结构、语言。那会儿大家都刚出了头一两本书,各自都有野心勃勃的庞大计划。

某个朋友在QQ群里留下一句“陕西南路某某书店,某社的马尔克斯集子,只有一本了”,会引得几个相熟的朋友同时出发去抢。大家各自写练习文本,在苍老的旧版书找到一些珍贵的冷门文本,然后手打上网,给朋友们分享。那时大家各自野心勃勃,臧否人物,也不忘了随时吹嘘:“我近来这个构思,不得了!”

后来呢?

那些朋友们,有的做了编辑,有的做了编剧,有的去写了歌词,有的做了广告文案。

不,这并不是一个“当时我们年轻有梦想,后来就背弃了”的故事。

时间久了,偶尔跟一些朋友聊起来,提一个暗语般的哏,他们都还来得及反应。2016年春节前夕,一个朋友跟我联系上了,兴高采烈,给我看他最新写的几个并不拿来出版的短文。我看了看,“这段是跟赫拉巴尔致敬的吧?”他拍手大笑,乐得跟小孩子似的。

这一代人傻起来,都是如此的。只是,不会再挂在嘴上吹了。

我有位编辑(今年夏天会出一本我翻译的英文书),平时显得很在意畅销之类。但私下里,他给我看他的手机备忘录:一个很严谨扎实的小说,只篇幅不长。

我问:“怎么不长呢?”他笑笑:“我现在等车的时候,就写小说。工作归工作,私下里,自己想写的是什么,自己知道,抓紧碎时间写,自己也高兴。”

年少时,那些朋友都想写书出版,都想扬名立万。年纪长一些了,还是写东西,但不一定拿出来了,只朋友间彼此看。偶尔聊起来,“我那个写了多少多少了”,像个私藏的秘密。

所以看见某些节目,“我的XX梦想是开一场演唱会,没有人能阻止我唱歌”,大家都笑:是没人阻止你唱歌啊,就像没人能阻挡我们写东西……只是不一定要拿出来罢了。

许多文艺青年们老了,转行了,不像少年热血时似的,将一些宏大的名字挂在嘴上吹嘘,但真心热爱的,无时或忘,只是,并不拿出来抖搂了而已。

如是推广到现实中,许多横眉怒目“别跟老子玩文艺装小清新”“现实点吧少年”的大汉阿姨,都有过拿小本摘抄风雅诗句、被窝里抱啃经典著作、玩吉他学素描、对大师如数家珍的文艺时代。

只是人家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于是加倍的觉今是而昨非,嚷嚷“整那么文艺干嘛呀!”——

你可以将这理解为一种傲娇的羞涩,一种含蓄的“其实我也年轻过,也真爱过啊,只是现在不好意思拿出来摆了”的纯真情怀。

所谓成熟,大概就是明白,自己的梦就是自己的梦,和别人关系太大。因为太珍视少年情怀,即便装得很不在乎,却会好好地揣着,不会轻易拿出来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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