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下)

菩薩蠻 (溫庭筠)

水精簾裡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註釋】水精:即水晶 頗黎:同玻璃 人勝:指女子的頭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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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

溫庭筠的詞,是難讀的。

曲子詞“要眇宜修”。從本質上說,它是言情的,尤其善於表達幽微難言的隱衷。可是,它靠什麼來傳遞出情緒呢?

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正和我們對面說話,那麼,除了他的語言信息之外,他的語氣,他的表情,他的肢體動作,應當無一不在向我們傳遞著他的情緒。可是,如果他說的話被搬到了紙上,變成了冰冷的文字,那他的語氣,他的表情,他的肢體動作我們該到哪裡去找呢?

答案是,只能從作者使用的虛詞上去玩味,去想象了。

秦觀的《八六子》道: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這“無端”就是語氣和表情——秦觀在跟老天爺發脾氣呢,他抱怨說“你幹嘛要賜給她這樣的美貌,讓我割捨不下呢?!”

有虛詞傳遞出來的語氣和表情,文字才不僅僅是冰冷的符號,而是活生生的語言。古人常說,作文要有文氣。所謂文氣,就是這一點兒鮮活的口吻。

但對這點兒口吻,溫庭筠偏偏是吝嗇的。

他慷慨地往紙上堆砌了一長串漂亮的名詞:藕絲、秋色、人勝、香紅……,唯獨就是沒有口吻!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招來後世鑑賞家的批評:“下闕雕繢滿眼,羌無情趣!”(李若冰《栩莊漫記》)

溫庭筠是冤枉的,他真真兒地寫出了情趣。只是我們不一定第一眼就能瞧得出來。

情趣就在這“秋色”上。

“秋色”,常常被鑑賞家們認作是對女子服飾的描繪。

有人說,秋色同於藕絲,指的是白色。因為古人習慣用五行、五色與四時相配。秋為金,其色白,所以秋色就是白色。但是,假設秋色同於藕絲,那就意味著溫庭筠費了兩個詞只傳遞出一個意思。文采斐然的詞人會選擇這樣囉嗦的修辭嗎?我不敢相信。退一步說,即便溫庭筠就用了這麼囉嗦的修辭,那這還能算一篇名垂千古的不朽之作嗎?

也有人說,“秋色”是秋香色。倘若如此,顏色倒是不重樣了。可是這和“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式的句子有什麼分別?寫得很漂亮,卻傳遞不出任何情緒來。一切景語皆是情語。傳遞不出感情的形象,就好比一個美女,身段婀娜,卻目光呆滯。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下)

中國畫講究的是遺形取神,寫物寫心;中國詩詞講究的是以象傳意,意在象先。

“秋色”,傳遞出的首先是情意,而不是物象。

李賀《浩歌》道:羞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

“秋眉”就是白眉。李賀寫這兩句詩並不是要形容一種顏色,他要感嘆的是人生即將入秋,大好的青春已瀕於衰老。

“藕絲秋色淺”。溫庭筠大概是想說,即便穿上潔白的少女裙,也遮掩不住女子臉上淺淺的歲月的痕跡。

年華漸漸老去,愛情卻遲遲不能圓滿。面對著將來的生活,女子將何以自處?

溫庭筠說:“人勝參差剪”。

傳說中,女媧創世,在第七天造出了人來。因而古時把每年的正月初七稱為“人日”,也就是人誕生的日子。在這一天,女孩子們會剪好人形的頭飾(就是“人勝”,也稱“花勝”、“春勝”),佩戴以示慶祝。

在傳統的中國社會中,通常地說,一個女人的價值往往是依附於男人而成立的。“女為悅己者容”。再精緻的裝扮,如果得不到愛人的青睞,也是徒勞的。

可是溫庭筠筆下的這個女子太不一般了。在愛人遠別,青春漸老的時候,她仍然非常精心地(也就是“參差”)打扮著自己,決不允許旁人看到自己憔悴、不假修飾的容顏。清朝詞人張惠言因此說,他從溫庭筠的小詞當中讀出了《離騷》的“初服”之意。屈原在《離騷》中寫道:

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離騷》)

善妒的妃嬪們謠言中傷一位美麗的女子,只因為怕她獨佔了君王的寵愛。就好像奸佞們誣陷賢能的大臣,唯恐他獨膺君王的信任。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下)

溫庭筠是一個屢遭中傷的才子。在唐文宗大和年間,他因為左袒李德裕,遭到了敵對的牛僧孺一黨勢力的飛語汙衊。到了唐宣宗大中年間,他又因為恃才傲物而得罪了當朝權相令狐綯,被對方貼上“有才無行”的標籤。(參見劉學鍇《溫庭筠傳論》第三和第七章)

“士行塵雜”的公眾形象讓溫庭筠在科場上屢戰屢敗。遲至知天命的年紀,他都沒能實現仕途上的突破。

溫庭筠就像這個女子:年華漸老,青雲無望。他的困境,千百年前的屈原已經嘗過了,屈原說: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離騷》)

夢想的失落、青春的流逝都不能成為一個人自暴自棄的藉口。如果沒人能成全我做一份兼濟天下的事業,至少,我必須成全自己,完成一份獨善其身的品格!

5.“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南宋淳熙年間,台州有一名色藝雙絕的營妓,名叫嚴蕊。因為工於詩詞、又雅善逢迎,得到知州唐仲友的知賞。唐曾經命嚴蕊賦《如夢令》詞,並且賞給她兩匹細絹。

大理學家朱熹時任提舉兩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行至台州,前後上了六狀彈劾唐仲友,其中便指責他和嚴蕊有私情。

按照朝廷制度,郡守可以邀請官妓歌舞佐酒,但是不得私侍枕蓆。嚴蕊因此被打入台州監獄,備受笞楚。但她始終堅持自己的清白,不肯在淫威之下屈打成招。不久之後,朱熹調任。新任浙東提點刑獄嶽霖可憐嚴蕊病悴獄中,給了她一個自我陳述的機會。嚴蕊於是寫下了這樣一首詞:

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若得山花插滿頭”,在獄中受盡煎熬的嚴蕊,熱切地嚮往著能夠過上一個普通村婦的平凡生活,那滿頭的山花,正是她對未來生活的渴望。

溫庭筠筆下的女子,頭上也插花。但溫庭筠說“雙鬢隔香紅”——只是在兩邊鬢角有那麼一點香紅的裝飾。她不是嚴蕊。處在夢想失落、年華衰老的境地,她的內心是壓抑的,無暇花插滿頭。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下)

但是,她並沒有熄滅了對生活的熱情。這鬢角上一點的香紅,讓我看到了一個女人面對著生活的失意,報之以優雅而自信的微笑。她真的值得人愛!

如果說鬢角的香紅是面對生活的強自振作,那麼頭上的玉釵則象徵著一個女人能夠喚起的男性情慾的最高境界。

白居易也寫過女人頭上的髮釵: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長恨歌》)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下)

高高盤起的雲鬟,花枝招展的妝容,金光璀璨、一步一搖的髮釵。白居易筆下的楊妃雖然豔冠群芳,高貴華美,但是她所能勾起的大概只是男人的肉慾。因為這個女人的自信自足完完全全地來自於一個權傾天下的男人對她慷慨的施捨。

沒有尊重,只有征服,這樣的女人在男人眼中是不值錢的。

當這個男人收回他的慷慨,轉而對別的女人投以青眼的時候,“雲鬢花顏金步搖”瞬間就會變成“殘妝和淚汙紅綃”。(《一斛珠》)

最美的情慾,最乾淨的情慾,一定飽含著一份真誠的尊重。“玉釵頭上風”,這個女子頭上的玉釵,在她優雅地踱步的時候輕輕地動了。

我們無法確定,究竟是她踱步的身姿引動了玉釵,還是掠過頭頂的微風牽動了它。但我確信,這個端莊秀麗、溫潤如玉的女子,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

6.尾聲

據說,在唐懿宗鹹通年間,已近暮年的溫庭筠帶著深深的失意回到江東。經過廣陵的時候,和一班新進少年流連於煙花巷陌。因為醉酒,違反了宵禁令,被巡城的兵丁打了耳光,連牙齒都打折了。

溫庭筠不得已,向自己曾經的老上司,時任淮南節度使的令狐綯訴冤。結果,在令狐綯提審巡城兵丁的時候,兵丁極口渲染溫庭筠的風流醜行,以至於風言風語最終流入京城,讓溫庭筠本就不光彩的公眾形象又再度蒙羞。

可是,古人不是常說“文如其人”嗎,能寫出這首《菩薩蠻》的,真的會是那個世人口中的風流浪子?

“梅蘭芳先生,我第一次看您的戲,就迷上了……,好像一鼓掌,就會洩露了心底的一個什麼秘密一樣。可只有心裡最乾淨的人,才能把情慾演得這麼到家,這麼美!”

情慾,原來可以這麼美(下)

讀完這首《菩薩蠻》,那個“浪子詞人”的人設在我心裡崩塌了。這首小詞逗漏的,或許就是溫庭筠心底那個深藏的秘密,最乾淨的秘密。

--End--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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