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情色與色情的區別

南歌子(歐陽修)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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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

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歐陽修是一個點鐵成金的高手。朱慶餘的“畫眉深淺入時無”本來是一句心懷忐忑的應酬詩,被他改編成了最甜蜜的情話。而“弄筆偎人久”源出於一首惡俗的豔情詩,在歐陽修的筆下卻顯得如此典雅莊重,纖塵不染。

寫那首豔情詩的,是白居易的好朋友元稹。

紅裙委磚階,玉爪剺朱橘。

素臆光如砑,明瞳豔凝溢。

調絃不成曲,學書徒弄筆。

夜色侵洞房,香菸透簾出。

(元稹《閨晚》)

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以三十三首《悼亡詩》而名垂千古的元稹,會寫這麼一首大尺度的色情作品。“調絃不成曲,學書徒弄筆”,無心度曲學書,那是因為看著女子雪白的胸脯和勾魂的眼神,早有人心猿意馬。只等夜色降臨,便行雲雨之事。

歐陽修:情色與色情的區別

元稹描寫的內容雖然低俗,但詩的語言畢竟救了他:在詩的優雅的形式中,這個夜幕下的色情故事褪去了寫實的尷尬,罩上了朦朧的寫意的面紗。

在詩詞中描寫男女閨情而不落塵俗,是很不容易的。如果更兼有寫實的追求,那就難上加難了。即便號稱宋詞啟山林手的柳永,都不見得能完成好這樣的作品:

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

(柳永《鬥百花》)

這首《鬥百花》和歐陽修的《南歌子》同樣採用了寫實的手法,所描寫的據說也是柳永新婚的情景(參見簡雪庵《曉風殘月——柳永傳》)。但是問世之後,兩首作品在鑑賞家們的評價中,相差何止霄壤。

歐陽修:情色與色情的區別

當然,歐陽修獲得的讚譽和柳永遭受的責難,不排除其中由作者的身份差異而帶來的偏見——德高望重的文壇領袖和放蕩不羈的詞曲藝人刷臉卡的待遇怎麼能一樣呢。

但是,只從作品本身的格調上說,《鬥百花》也的確遜色於《南歌子》。這是因為,柳永沒有把握住描寫閨情題材的基本原則——寫真情,不寫肉慾。

《鬥百花》描寫的是一位新娘在洞房花燭夜的嬌羞之態。對新娘的怯雨羞雲、舉措嬌媚,作者的口吻表面上是欣賞的。但仔細斟酌,我們就會發現,作者之所以欣賞新娘的嬌羞,大概是因為她“剛被風流沾染”——從前沒有經歷過男女之事,這是她初夜。也就是說,柳永很可能是帶著“處女情結”來欣賞新娘的。至於下闕中描寫新郎要求與新娘同寢,新娘害羞地嗔他“你自己先睡吧”,那就更像是一個風月場中的慣手對懵懂少女的狎褻調侃。

在宋代,論曲子詞的流行程度,柳永的作品無人能出其右,所謂“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但是這曲《鬥百花》,真教一個十七八歲的女郎手執紅牙板淺吟低唱,她張得開嘴嗎?

柳永的失敗,讓我想起一部名叫《不求回報》的美國電影。

歐陽修:情色與色情的區別

電影裡的埃瑪和亞當是兩個剛剛經歷了戀愛挫折的年輕人。一面承受著孤獨煎熬的他們,又同時對新的戀情心存畏懼。為了彌補生活的空虛,他們約定要做“sex friends”,只做愛,不談情。但是在耳鬢廝磨的過程中,亞當卻情不自禁地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衝動:他最想做的,不是同埃瑪裸裎相對,而是與她和衣而眠——那是隻有戀人之間才有的親密姿態。

歐陽修:情色與色情的區別

從心理學的角度說,戀愛的終極追求是心理上的親密感,而不是肉慾的滿足。因此,刻畫肉慾的《鬥百花》是失敗的。

和《鬥百花》不同,描寫心理親密感的《南歌子》就很雅緻了。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對一個新嫁娘來說,女紅是婦德中的頭等要事。官宦人家長大的胥氏夫人,婚前也許養尊處優,未必嫻熟這些活計。但婚後初學女紅的她,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弄筆偎人久”——擺弄著手裡這隻筆,遲遲就不描出花樣子來,其實是希望新婚的丈夫能多陪陪她。

對妻子的要求,新郎表現出了格外的包容和耐心。雖然時間就在這弄筆的過程中悄無聲息地溜走了,但他仍舊和顏悅色。而他的包容最終為他帶來了甜蜜的回報:“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鴛鴦兩字還需要寫嗎?眼前的這對璧人不就是了?

歐陽修:情色與色情的區別

從前,我對歐陽修的印象大多是從他的詩文中得來的。歐陽修對自己的詩文創作嚴謹到近乎刻板。惟其如此,在他為亡友尹洙和范仲淹寫墓誌銘的時候,絕不肯因為私交而妄下一字諛辭,即便因此遭到尹、範兩家故人的諸多責難,歐陽修也絕不妥協。諸如此類,都讓我覺得性格剛毅、不怒自威,那才是歐陽修。

對傳統社會的士大夫們來說,詩文是廟堂簡策,小詞是燕婉私筆。詩文要求他們穿著正裝正襟危坐地寫,小詞卻允許他們穿著便裝翹足搖首地寫。感謝有小詞,這才讓千年後的我們能在金剛怒目的公眾形象背後,見識到歐陽修私下裡菩薩低眉的一面。

5.尾聲

從前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我們一班師兄弟不但跟隨老師學文學,同時也非常羨慕老師同師母幾十年如一日的美滿婚姻。老師曾經說,對一個男人來講,愛情並沒得啥子稀奇的道理,所謂的愛,就是找到一個你願意將就她一輩子的女人。

歐陽修如果真有戀愛寶典的話,那他的秘訣大概也不出“將就”二字吧。這看似平凡的兩個字,做起來並不容易。在忙著每週推文的這段時間裡,我除了坐在筆記本前面碼字,就是拿著手機刷後臺數據。在身邊默默地幫著我編輯排版的她,輕輕地提醒我說:“你有沒有覺得,最近你和我說說話的時間都少了?”

我想她是對的。敲完這最後的一行字,我應該合上筆記本,把手機放下,然後像二姐說的那樣,輕輕地拉著她的手,告訴她我想謝謝她,我愛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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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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